編者按: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就被譯介到中國,并掀起了一波翻譯、閱讀、模仿、崇拜的熱潮。尤其是他著名的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成了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精神之書”。莫言、余華、王安憶、畢飛宇這些日后的大作家都曾是昆德拉的忠實讀者。進入21世紀,中文世界對于昆德拉的熱情不減,今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再度推出了米蘭·昆德拉作品的新版本,以及昆德拉的首部圖文傳記《尋找米蘭·昆德拉》。
在文學世界里,昆德拉的小說和對虛構(gòu)藝術(shù)的分析(諸如《小說的藝術(shù)》)無限向全球讀者敞開懷抱,在一波波的或喜愛或批判的聲音中不斷煥發(fā)著新的前瞻性與生命力;而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昆德拉不愛拍照片,也很少拋頭露面,他幾乎將自己的生活完全隱藏起來,做一個沉默而神秘的“文學隱士”……
有趣的是,中文世界有三位法語研究者和翻譯者見過這位神秘的作家,他們都將昆德拉的部分作品譯介到了中文世界。他們對昆德拉其人其文有著各自的理解和側(cè)重,在法國與捷克之間,在文學性與政治性之間,在誤解和反叛之間……他們分別是《小說的藝術(shù)》《帷幕》譯者董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無知》譯者許鈞、《被背叛的遺囑》《告別圓舞曲》譯者余中先。在日前的一次分享活動上,三位法語譯者追憶了昆德拉在中國的走紅、他們各自與昆德拉的初次“相遇”、閱讀翻譯研究昆德拉作品的種種感悟,以及我們在今天讀昆德拉有何意義。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精選摘編了其中部分發(fā)言,以饗讀者。
遇見昆德拉
余中先:上世紀80年代,我在《世界文學》做編輯,通過法國的一些材料知道捷克有那么一個作家,他最重要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不朽》在《世界文學》也做了報道。1993年我關(guān)注到他新出了一本隨筆《被背叛的遺囑》,當時選了一點翻譯出來在雜志上刊登。后來想出單行本,結(jié)果找到代理人——米蘭的太太薇拉,薇拉說中國的版本已經(jīng)賣出去了,具體是怎么回事我們當時也不知道,我的譯本沒有出版的可能,事情就拖下來了。
到2001還是200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買下了昆德拉作品的版權(quán),我就毛遂自薦,一拍即合,2003年出版了《被背叛的遺囑》。后來我有機會去法國,帶著書到了巴黎,昆德拉表示愿意見我,于是2003年7月真正見到了昆德拉本人和他的太太。我記得我們聊了很多——捷克文學、昆德拉、他的譯本……
昆德拉會做檢查譯文的工作,他說其中有一段你怎么處理的?正好我?guī)Я朔ㄎ脑模侥骋粋€地方,他問你是怎么譯的。昆德拉對自己作品的譯本比較苛刻,那一段后來去掉了,我就說上海譯文出版社已經(jīng)跟我們說明了這一段去掉、換上哪一段,給我的印象比較深。
許鈞:昆德拉1975年到法國,去的城市是雷恩,在雷恩第二大學文學院,我1976年去那里留學。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昆德拉,他就在我身邊,只是我不知道。到1988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出版,我的幾個作家朋友都在傳這本書,他們覺得書的寫法有點特別。我自己也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談昆德拉,有哲學家、文學家、比較文學家,還有很多搞理論的人,好像所有人都在關(guān)注昆德拉,但每個人只看到了他的一面。
2002年趙武平來找我翻譯昆德拉。我當時沒有答應(yīng),后來找來法文本、英文本以及韓少功翻譯的中文本,讀下來發(fā)現(xiàn)有一定的翻譯空間。我出于一個翻譯人的直覺和欲望,覺得從翻譯的角度,我可以拿出一個不同的昆德拉,或者說是不同于韓少功翻譯的昆德拉。慢慢地,我喜歡上了這位作家。
我覺得昆德拉是個特別有個性的作家,一個有個性的作家,他能闡釋的空間就特別大;闡釋空間一大,讀者參與的可能性就越大。我覺得昆德拉是需要在閱讀中不斷去打開空間的一個作家,因為他探討的主題是“存在”,而“存在”與每一個人休戚相關(guān),當讀者把“我”投射進他的作品時,就有可能產(chǎn)生一種共鳴。
董強:我純粹是“撞”上了昆德拉。我有一張照片,背景是我跟昆德拉上課的地方,在高等社會科學院,我在其中一間,昆德拉住在旁邊的樓里。我在這里上課,甚至去他家上課。昆德拉對我來說是一種“活生生的相遇”。
我曾經(jīng)想過寫篇文章,題目都想好了,叫《不跟昆德拉照相》。我沒有昆德拉的照片,很多人可能覺得不可思議。我回國的時候就有人說,董強怎么可能是昆德拉的學生,他有沒有證據(jù)啊,現(xiàn)在無圖無真相。我一直尊重昆德拉,他的照片基本都是他的夫人照的,他不讓別人照相。有一次我去拜會他,有國內(nèi)記者跟我說,你能不能偷偷跟他照張相,肯定很火,我當時就想寫一篇文章——不跟昆德拉照相。
我真正喜歡上昆德拉不是在跟他讀書的時候,因為那會兒太近了。我真正喜歡昆德拉是在回國后,越來越能理解昆德拉作為一個捷克人到了法國以后的心情,以及他當時為什么不回捷克,直到前一陣他為什么突然接受了捷克給他的國籍等等。有時候人生的閱歷能幫你認識一個作家。做外國文學,最大的問題是怕你只認幾個作家,要對同時代作家的歷史、整個發(fā)展有了解,你才能夠搞好外國文學。
理解昆德拉
余中先:當時昆德拉身上的一些標簽,可能來自對捷克這個國家在歐洲的地位不是十分敏感。實際上,捷克處于東西歐之間,很難有發(fā)展空間,又經(jīng)歷了不同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tài)、政治制度,昆德拉離開了這么一個國家,于是“不同政見者”這個身份就被貼上去了。
昆德拉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作家,用母語寫作要經(jīng)過很多審查,到法國以后試圖用法語寫一些隨筆,慢慢就試圖把他自己跟作品進行某種割裂,把以前的作品和后來的作品進行某種程度的梳理,排斥掉一些東西,又留下一些東西。我總覺得他心里有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到法國后他更加強調(diào)他作為小說家的身份,而不是不同政見者。
現(xiàn)在人們再去讀昆德拉,恐怕不會把他當作一個政治敏感人物,或試圖從他的作品里看出對于當時社會的種種反叛性,更多的是閱讀他面對生存的態(tài)度,比如說以嘲笑、戲謔、幽默、舉重若輕的方式來書寫人生。
董強:我個人認為,沒有一個作家,尤其是活著的作家對中國文學界、批評界、大學研究人員產(chǎn)生過如此大的影響。前兩天我還看到魯迅文學獎得主徐則臣講,他自己包里經(jīng)常隨身就帶著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shù)》。
昆德拉有幾個特別重要的貢獻。第一個是他對小說的理解。昆德拉把自己看作是小說家,甚至不把自己看作是一個作家。他對小說的理解不一樣,是將之整個放到歐洲的歷史中來理解的。他不允許別人改編他的作品,因為在看完《布拉格之戀》以后非常失望。他是小說的捍衛(wèi)者,認為一些只有小說能講出的東西,換成別的形式就變味了。所以昆德拉是一個“小說的保護天使”,是“最后一個維護小說尊嚴”的人。另一點是昆德拉的思想深刻。這與他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從捷克到西方、從小國到大國的經(jīng)歷讓他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為什么中國人很喜歡昆德拉?因為我們也有這樣的視野。中國人有一種非常大的全球眼光,不愿意把自己看作一個區(qū)域性的文化。我們喜歡“存在”“人生”和“宇宙”這種概念,是因為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不愿意被束縛在所謂的中國文化里,而認為我們的文化是一種可以去思考整個人類的文化。昆德拉也是這樣。他反對別人把自己政治化,也就是東歐化。他為什么寫卡夫卡?卡夫卡來自小地方,但卡夫卡是全球的,做出了人類對于現(xiàn)代性的最深刻的思考。這也是昆德拉的理想。
最后,我是覺得他是對歐洲思考最深刻的人。他最早預(yù)見了當今歐洲的困局。當時西歐的發(fā)達國家對東邊的感覺很模糊,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好像形成了西歐與東歐的兩個簡單陣營。昆德拉認為這是錯誤的,歐洲是一整片,他最早看到了歐盟的希望,同時也看到了歐盟內(nèi)部的各種矛盾。
如果沒有昆德拉,20世紀的文學要無趣得多,這是我的判斷。他用法語寫作,但他不是一個純粹的法國作家,捷克語和法語幾乎都是他的母語。在每部小說里,他都帶著批判眼光審視法國文化,他對在世作家有自己的批判,他也幾乎重寫了法國小說史甚至文學史。
許鈞:很多人認為昆德拉的成功來自于他引起的誤解,有人甚至說誤解可以主宰他小說中人物的命運。捷克人很多對他有誤解,說昆德拉在展開報復(fù),作品里有一種傲慢。實際上我覺得,對昆德拉而言,他對小說藝術(shù)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他希望自己的作品不要成為政治的注腳,也不要成為個人經(jīng)歷的說教。他希望的是,當歷史慢慢消退,當政治不再成為焦點,他作品本身的藝術(shù)之光、思想之光才能閃現(xiàn)出來。
余中先兄翻譯的《被背叛的遺囑》里有一句話,昆德拉說:“對于我來說,成為小說家不僅僅是實踐某一種文學題材,這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睿智,一種立場——一種排除了任何同化于某種政治、某種宗教、某種意識形態(tài)、某種倫理道德、某個集體的立場,一種有意識的固執(zhí)的不同化,不是逃逸或者被動,而是作為抵抗、反叛、挑戰(zhàn)?!崩サ吕鳛樾≌f家的立場是對人類命運的反抗和挑戰(zhàn)。他認為,小說家最大的目標就是拓展人的存在,恰恰是通過“存在”,昆德拉使每一為讀者對生活的態(tài)度、對世界的立場提出了非常重要的思考,而這一切又是建立在他獨特的小說立場、小說藝術(shù)和小說思想上的。
我特別希望大家把昆德拉當成一個小說家去閱讀,看他在小說中怎樣透視人生,拓展人生,批判人生。閱讀本身就是參與一種創(chuàng)造。如果每個讀者都帶著自己對人生的理解、自己面對困難時的探索去讀昆德拉,每個人一定會讀出不同的味道來,這正是文學的魅力。
在今天讀昆德拉
余中先:在今天,在一個不再因說真話就倒霉的年代,我們讀昆德拉還有意義嗎?有的。有文學表達上的意義,也有價值判斷上的意義。昆德拉時時處處都在表現(xiàn)出對既定規(guī)則的蔑視和挑戰(zhàn),他從諷刺和幽默當中尋找文學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即便作品涉及的都是人類生存的基本主體??傊?,在世界走向多邊化、文化也趨向于多樣化的當今社會,我們更能夠在昆德拉的作品當中讀到一種文學模式上自由表達的小小聲音,而這種小小的聲音讀出了昆德拉獨特又富有普遍意義的審美價值。
許鈞:這個問題每個讀者最有發(fā)言權(quán),我覺得讀昆德拉的途徑特別多,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種途徑,介入式的、質(zhì)疑式的、批評式的、思考式的都可以。讀者一定要帶著自己的這個“我”進入他的小說。
董強:“年輕人怎么讀昆德拉”是一個特別好的問題,從某種程度來說甚至是一個課題。昆德拉是一個很成熟的作家,他的很多思維是反幼稚、反年輕甚至是反青春的,所以讀昆德拉是需要智慧的。
昆德拉為什么到后來否定了很多自己原來寫的東西?他愿意做一個晚熟的人,他要做到最深刻地思考人生。他覺得很多年輕人的想法很幼稚,因為年輕人愿意趨向一些激進的東西,而他是帶著距離帶著去寫的。
讀文學跟欣賞任何藝術(shù)一樣,那就是要讀最好的。從本質(zhì)上來說,我覺得昆德拉并不一定適合青少年去讀,越有生活閱歷和沉淀的讀者越能夠理解他。但我又希望年輕人來讀,因為你如果讀好的東西,對文學的理解能力就會比別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