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韓國女作家韓江。瑞典文學院稱,“她以緊密的詩性散文直面歷史創(chuàng)傷并展現(xiàn)人類生活的脆弱?!表n江是第一位榮獲此獎項的亞洲女性作家。對于韓江,其中文譯者的評價是,韓江的寫法“比較安靜、柔弱而且有點蒼白”,側重于意象描寫——白色、鳥、雪等等,而不是動作情節(jié)。是什么使她寫得“柔弱、蒼白”,側重意象?這與所謂的女性視角是否相關?
食物關聯(lián)生命
以《白》為例,回顧歷史災難,韓江是從一個年輕女性的臨盆經(jīng)歷寫起的。母親生下第一個孩子是早產(chǎn)兒,她的臉蛋是那么干凈,如同還沒有進蒸鍋的半月糕,純潔得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韓江寫道,“幼嫩的哺乳類中最幼嫩的動物,像半月糕一樣白皙、美麗的孩子?!睆男∷蛯W習半月糕的做法:先將米粉和成面,然后捏成一個個半月形,接著放進蒸鍋里。未被蒸制的半月糕美得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墒钱斔鼈冋羰煅b盤后,顏色和質感就改變了,變成了與之前的米粉團完全不同的東西。
米糕的蒸制仿佛嬰孩誕生,女性產(chǎn)下后代就像是糕模印糕,生育難道就像蒸糕嗎?生命的模式有跡可循嗎?洪愛珠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里也寫過,媽媽和外婆像是一個糕模印出來的。米糕和糕點,勾起人們對于幼年的記憶。作家西西《飛氈》里引用的粵語民謠——“團團轉,菊花園。炒米餅,糯米團,阿媽叫我睇龍船。”——復現(xiàn)在電影《我愛你!》里老年女性角色無意識的呢喃中。日本女詩人茨木則子在詩中寫,外婆回憶起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讓孩子們坐在火盆邊/給他們烤年糕的時候?!莾H有的一句話里所包含的/烤年糕般的淡淡咸味的意義”。
在韓江的短篇小說《傍晚時狗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里,樸素的食物仍然扮演重要的角色。一個窮困家庭的孩子,自小隨著父母出攤做生意,他們在卡車后車廂賣烤雞肉串、煎糖餡餅和烤鯽魚餅。孩子也會烤鯽魚餅,她用桿子翻鯽魚餅,等它們烤成金黃色,就可以取出來了。她專注地望著鯽魚餅,鐵絲網(wǎng)上的鯽魚餅都戴著同樣的笑臉,不是它們想笑,而是因為模子是笑臉,就像她自己一樣,笑不笑不由自己。母親離開后,父親用一塊三明治慰藉她,兩片玉米面包中間抹上花生醬,這是過去媽媽常做的,不過不是她最喜歡的口味,但是父親不了解。
鯽魚餅烙印著笑臉,半月糕被熱氣破壞了原初的樣子,它們出生時是母親純潔的孩子,在塵世經(jīng)歷無可奈何的塑造。韓江不止一次地將食物與臉孔和身體相聯(lián)系,《植物妻子》和《素食者》通過厭惡食肉、想要變成植物的妻子的形象,呈現(xiàn)所吃的食物構成了人類皮膚、血液和生命的執(zhí)著想象,一方面道出事實,另一方面也令人陷入瘋狂。
“吃過的肉,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里。血與肉消化后流淌在身體的每個角落。”妻子以獨白道出轉變?yōu)樗厥痴叩男睦恚ā端厥痴摺罚?。正因如此,她想要換掉“這令人厭煩的血”,“換掉像囊腫般淤積在各個角落的壞血”(《植物妻子》)。肉體能夠吞吐、消化食物,也能歡愛、繁衍生命。在《植物妻子》中,妻子不僅逐漸喪失了進食的能力,與丈夫歡愛時也散發(fā)出植物的氣息,最終完全喪失了人類的特征,變成了一株植物,有樹干、枝葉和果實。丈夫品嘗了妻子結的石榴籽般的果實,“這世間唯一屬于他的女人的果實”,感受那強烈的酸味和淡淡的苦味。
厭食者的食譜
《植物妻子》與《素食者》都將厭食當作重要的癥候來對待。食物的細微感受是通過厭惡來傳達的。這令人想起卡夫卡對于肉的反感,他形容自己的惡心,仿佛口中含著一塊生肉,“一塊從他身體上割下來的肉”。在《變形記》中,房客們大口大口吃著土豆燒肉,變成甲蟲的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薩姆沙在自己的房間聽著咀嚼的聲音,越來越?jīng)]有胃口吃東西。
患有厭食癥的還有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她在年少時期曾因此輟學。格麗克對于食物的敏感是顯而易見的。在名為《合作農(nóng)場的冬日食譜》的詩篇里,格麗克記錄了一種冬日三明治的做法:采摘刺柏樹陰面的苔蘚,將苔蘚發(fā)酵,拌進野薺菜和硬梗草,夾到剖開的面包中,就做成了冬日回春三明治?!八羞@個名字,但沒人說/它好吃,那時沒別的可吃時/人們吃的東西,就像沙漠中的無酵餅,我們父母/稱為苦難餅?!緯皇珍?冬日食譜,這季節(jié)生活艱難。春天時,/誰都能做一頓美餐?!?/p>
格麗克寫過屬于媽媽的食譜。以前,媽媽燒雞肉需要樹上的無花果以及秋雨后的野蘑菇,后來她給丈夫做這道菜,可他并不喜歡?!八氤运麐寢屪龅娘埐?,可我做不好/我做得費力,就做得生氣。他覺得這很簡單/把雞剁了,往鍋里扔幾個西紅柿/有蒜瓣的話,也扔點進去?!保ā稛o花果》)耐心地燒制與剁開雞肉、扔進去西紅柿與蒜瓣,不僅是烹飪技術的不同,也構成了完全不同的經(jīng)驗。
大地上緩慢地生長出來的作物,有著自己的獨特味道。格麗克想象著,“我們吃的任何東西,都有山的味道/或許那時山里空無一物。/或許空無一物就是那味道,百里香、迷迭香。”(《日出》)祖母、母親、妻子,女人輪番接管著人們的身體,但是人們糟蹋身體,“沒人告訴我要如何保養(yǎng)身體。/你被媽媽或奶奶照看長大。/一旦離開了她們,妻子就會接管,而她很緊張。(《一張紙條》)。而當與母親的愛斷了關聯(lián),真實的自我就顯露了,“我”變得“強壯但刻薄,像一只鬧鐘”。(《靜夜思》)
與饑餓、飲食的意象相關,格麗克在早期的詩中曾以格萊特的角度重寫童話“漢賽爾和格萊特”,“這是我們曾經(jīng)渴望的世界/所有想要我們死去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我聽見女巫的叫喊……”(《黑暗中的格萊特》),這也是一則關于饑餓與食物誘惑的故事。漢賽爾和格萊特這兄妹倆被狠心的父親遺棄在森林里,正愁找不到回家的路,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座“可以吃的”森林小屋,但這只不過是吃人巫婆的陷阱。有學者分析認為,童話中的一類女性反派倒轉了女性養(yǎng)育者的角色,她們會先用糖果屋吸引孩子進來,在孩子們面前擺上豐盛的食物,像是牛奶、糖果、蘋果等等,以此接近并殺害、吃掉孩子,最后洋洋得意地宣布,“現(xiàn)在孩子們在我的身體里了?!迸栽灸欠N通過自然聯(lián)系來取得力量的機會被逐漸變低、歪曲和否認,這就是為什么晚近的童話版本中這類女性角色總是又老又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