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紀錄片導演肯·伯恩斯在PBS首次推出《南北戰(zhàn)爭》系列，專欄作家喬治·F·威爾稱這九集是“國家記憶杰作”，“我們的《伊利亞特》找到了它的荷馬?！边@對一個剛從二手錄像店出來的新罕布什爾州37歲電影制片人來說是很高的評價，而對我（指本文作者Douglas Brinkley）這個剛從喬治城大學讀完博士的年輕美國歷史學者來說則有點喪氣。伯恩斯這部大作的誕生，標志著我所選擇的專業(yè)已經(jīng)進入了歷史紀錄片的黃金時代，而我還在使用圖書館卡片目錄、閱讀死人的信件。

諷刺的是，英國歷史學家理查德·科恩的新書《創(chuàng)造歷史：塑造過去的講述者》（Making History: The Storytellers Who Shaped the Past）讓我重新思考起了《南北戰(zhàn)爭》的偉大之處，甚至思考起了我整個職業(yè)生涯的努力?！秳?chuàng)造歷史》一書篇幅浩大、野心勃勃、內(nèi)容獨特，但全書也極具可讀性和吸引力，書中深入探討了書寫歷史的學者和藝術(shù)家——從伯恩斯到莎士比亞到希羅多德——如何塑造人類的集體記憶?？贫鞯倪@本書囊括了或赫赫有名或岌岌無名的歷史學家，還有書寫者、電影人和攝影師，講述了值得紀念的軼事和對其的合理推斷，探討的主題包括新、舊約的主要神話、羅馬時代、從凱撒大帝到丘吉爾等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貢獻、從喬治·W·威廉姆斯到伊布拉姆·肯尼迪的美國黑人歷史，從中世紀文本到《紐約時報》最近的“1619計劃”歷史作品，以及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未能起訴戰(zhàn)犯的問題。

科恩曾在倫敦擔任出版總監(jiān)，也寫出了《像托爾斯泰一樣寫故事》，他顯然更看重敘事的流暢性，而不是象牙塔式的歷史分析，他強調(diào)小說家和劇作家應當有能力勾勒出過去時代和地點的氛圍，而不是僅僅記錄事實。在這方面，他將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作為理解拿破侖戰(zhàn)爭的最生動的方式——托爾斯泰本人可能也是這么想的，他拒絕將自己的作品稱為小說，但也不認為它是一部歷史紀事。

科恩的這種平衡影響了最近的許多歷史小說家，比如謝爾比·福特、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托妮·莫里森和戈爾·維達爾。他甚至創(chuàng)造了“作為噩夢的歷史”這一類型，并將前蘇聯(lián)小說家索爾仁尼琴作為主要實踐者。值得稱道的是，科恩還引用了小說家納博科夫的話，全盤否定了小說家即歷史學家的說法：“各大讀書會打著歷史小說的旗號四處兜售暢銷書，難道會有人如此天真地認為，他或她可以從這些書里了解到任何關(guān)于過去的事情嗎？”納博科夫問道，“當然不是……事實上，偉大的小說是偉大的童話?！?/p>

對我來說，科恩的核心理念似乎呼應了小說家希拉里·曼特爾2017年所說的話，科恩也引用了這句話：“歷史不是過去，而是我們一種有組織的刪減過去的方法……是幾個世紀以來在篩子里留下的東西?！睉卸璧氖?，科恩經(jīng)常使用的篩子似乎有很多都來自 《巴特利特經(jīng)典語錄》（Bartlett's Familiar Quotations）中的“歷史”章節(jié)——來自約翰·盧卡奇、喬治·奧威爾和利奧波德·馮·蘭克等作家的精煉短文。

《創(chuàng)造歷史》并不回避這個事實——篩子大規(guī)模地偏向于男性的聲音而不是女性的聲音，簡·奧斯汀在她1817年的小說《勸導》中也總結(jié)出了這一點：“在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方面，男人占盡了優(yōu)勢。他們的受教育程度更高，筆也在他們手中?！痹谟懻揜anker.com（排名網(wǎng)站）的“著名女性歷史學家”名單時，科恩寫道：“只是最近才有了這樣一個名單。幾個世紀以來，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父權(quán)制社會中，閱讀和寫作只被保留給掌權(quán)者?！庇悬c諷刺的是，科恩隨后舉出了中國作家班昭（45-116）和拜占庭學者安娜·科穆寧娜（1083-1153）作為不受重視的女性歷史學家的例子——盡管她們都以支持和書寫男性聞名?？颇聦幠茸珜懙摹栋⑷R克修斯傳》講述了她的父親皇帝阿萊克修斯·科穆寧娜一世統(tǒng)治時期的拜占庭帝國歷史；班昭則是完成了已故兄長未竟的《漢書》，還撰寫了廣受追捧的《女誡》，強化了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同時也倡導對婦女的教育。

現(xiàn)代作品中，科恩贊揚了兩獲普利策獎的歷史學家巴巴拉·塔奇曼，因為她沒有表現(xiàn)出“對書寫男人的恐懼”，而且她“很有講故事的天賦，能夠生動地敘述，而不僅僅滿足于新鮮的檔案資料”。塔奇曼出身于紐約兩個最杰出的猶太家族，從小就通曉政治和治國方略，但她并不是一位“歷史學家的歷史學家”，科恩說。相反，她更為有價值，她是“普通人的歷史學家”，讓過去變得有意思起來。任何讀過塔奇曼在《遠方之鏡》中對14世紀生活描述的人都很難不同意這一點。

科恩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他對自己喜歡的作家抱持著純粹的熱情，這也說服了我去閱讀沃爾特·斯科特爵士的《羅布·羅伊》，購買希拉里·曼特爾1998年的小說《巨人奧布萊恩》（The Giant, O'Brien），還計劃深入研究古典主義作家瑪麗·比爾德的著作，科恩很喜歡她的BBC劇集《相約古羅馬》和《龐貝：最新解密》。同樣，科恩也讓我羞愧地意識到我從未讀過列夫·托洛茨基的《我的生平》，現(xiàn)在這本書被加到了我的想讀清單上。

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結(jié)尾，科恩評估了當代攝影和電影的影響。其中有一段講的是人們?nèi)绾伟咽苋吮梢牡乃勾罅趾褪苋俗鹁吹陌劳枏恼掌屑舻簟獙嶋H上是把他們從歷史中剪掉以達到其政治目的。另一方面，科恩又強調(diào)了肯尼迪刺殺事件、911悲劇和喬治·弗洛伊德謀殺案的不可磨滅的圖像和視頻對于建立集體記憶是多么重要。這就是為什么伯恩斯的紀錄片非常對科恩的胃口——它們是將學術(shù)歷史提煉成情感和詩意，通過電視這一共同媒介注入美國人的血液中?？贫饔秒娨晞　栋讓m風云》中的一句話恰當?shù)仃U述了他的觀點——用劇中總統(tǒng)約西亞·巴特雷特的話說：“現(xiàn)代史是電視的另一個名字?！?/p>

本文作者Douglas Brinkley是萊斯大學歷史系教授。

（翻譯：都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