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期主持人 | 林子人
上個周末,似乎整個朋友圈的人都在追《黑暗榮耀》第二季。據韓聯(lián)社12日的消息,流媒體統(tǒng)計網站FlixPatrol發(fā)布的Netflix最新一期電視劇排行榜顯示,Netflix原創(chuàng)劇集《黑暗榮耀》第二季上線僅一天就空降全球排行榜第三。目前,該劇第一季、第二季在豆瓣上的評分分別為8.9和9.2。
《黑暗榮耀》講述的是這么一個故事:宋慧喬飾演的文東恩在高中期間遭遇校園暴力而不得不退學,被迫放棄建筑師的夢想。自此,她以施暴者團體中的主謀、家境富裕的樸妍珍為目標,在沉默中積攢實力,成為樸妍珍女兒的班主任,開始向施暴者團體和旁觀者進行報復,一一揭露他們的罪行,令他們受到懲罰。
觀眾們將《黑暗榮耀》稱為一部“復仇爽劇”,它的爽點在于女主角復仇的決心從頭到尾都未動搖過,大結局也沒有追求寬恕的“人性之美”,而是讓所有的惡人都受到了懲罰。據《人物》報道,在《黑暗榮耀》第二季上線之前的發(fā)布會上,編劇金恩淑向主持人保證該劇沒有“原諒一切的結局”。觀眾對堅持復仇的執(zhí)念,特別是由私人報復的成功勾起的某種難以名狀的暢快感,是我覺得這部熱播劇最有意思的一點。
《黑暗榮耀》第一季的前幾集赤裸裸地呈現了校園暴力。我被其中一幕深深刺痛:當雙臂和雙腿都被燙傷的文東恩掙扎著爬向體育館大門時,施暴者團體中的一個男生抓住她的衣領把她往回拖,而樸妍珍翹著二郎腿高高在上地睥睨地上的文東恩,仿佛對方只是一只破碎的玩偶。據說開拍前,飾演樸妍珍的演員林智妍頻頻向金恩淑確認劇本,提問“妍珍為什么會這樣做”,金恩淑的回答是,“你不需要給妍珍找‘為什么霸凌人’的理由,妍珍就是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不用努力、不會道歉、隨心所欲,所以她的行為是沒有理由的。”但我在看劇的時候,我無法遏制自己去思考暴力的成因——在以人人平等為基本原則和愿景、我們對暴力的容忍度越來越低的現代社會,為什么有些暴力依然如此頑固地存在著,讓十幾歲的青少年都宛如惡魔一般?
《黑暗榮耀》第二季中受到詬病的一個情節(jié)是惡人組中空姐崔惠廷的全裸鏡頭,不少觀眾認為這個有強烈男性凝視意味的鏡頭毫無必要。其實,劇中女惡人都被描繪為“淫蕩的女人”這一點很值得玩味——崔惠廷在高中時就靠色誘體育老師弄來體育館的鑰匙、樸妍珍與全在俊有私情、李莎拉因吸毒而濫交,在性方面的放蕩似乎更加凸顯出惡人組中的三個女人“罪不可恕”,而惡人組的兩個男人不僅從事性剝削,而且用性來侮辱小團體中的女性成員,惡人組中的女人也會用性來侮辱她們之中地位最低的那個。觀眾或許可以由此一窺女性處于階級和性別交叉的結構性不平等中:性既可以用來侮辱和損害無辜的女性,又可以增加懲罰惡女的正當性,一個女人的地位和權力在不同的情境維度里升升降降。
01 復仇到底為什么比“自我救贖”更爽
徐魯青:不是所有復仇故事都有爽感,如果黑暗榮耀的“復仇”是由警察局和法院出面,作為更高道德的代表懲戒施暴者,是不是爽感沒那么強?激起的同感心也會少很多?這部劇的大背景就足夠黑暗,本應作為公義代表的政府機構不僅缺位,并且被描述為惡方的幫手傾軋受害者,在這種環(huán)境下,“惡有惡報”的質樸道德只能靠個人復仇來追回,而且還要足夠巧妙地規(guī)避機構懲罰,所以文東恩大多數復仇都采用“借刀殺人”法,觀眾也會非常自然地代入她的視角,因為現實世界的邏輯就是,沒有那么多討回公道的程序正義可走。
尹清露:羅翔認為,雖然真實的正義永遠不會存在,但是我們仍然需要理想中的“圓圈正義”作為終極目標,才能一步步向善。法理學家桑本謙則說,所謂的正義可以很大程度上還原為“返還原則”,也就是以牙還牙的道德直覺,這是法律的生物學基礎,也是人們在看到冤假錯案時群情激奮的原因,《黑暗榮耀》帶來的爽感大抵來自于此。另外,復仇往往會和“自我救贖”聯(lián)系起來,但文東恩寧愿變成撒旦的子民。
另一方面,把復仇貫徹到底的故事也越來越少了。《進擊的巨人》中艾倫為了給母親復仇而對巨人恨之入骨,但巨人也是曾經的人類,不斷的反轉讓黑白變成灰色,觀眾的爽感就消解了。當艾倫終于跨過城墻看到了兒時最想看到的大海,剩下的只有五味雜陳?!昂诎茁幕钡奈恼隆渡孢€是毀滅?你最難忘誰的復仇故事》也提到,很多少年漫只是把復仇作為引子,主角的自我成長才最重要。
只不過,雖然《黑暗榮耀》的結局做到了干凈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似乎還是不夠爽,有網友指出“像是文東恩把一切計劃好,然后不耐煩地等著結局來臨”,或者如端水大師一般盡量不錯傷無辜(比如妍珍的女兒)。我的感受是,文東恩的惡女形象其實沒有李莎拉那種“嗑藥的瘋批美人”令人驚艷,這或許說明,我們期待的復仇不僅是下圍棋般的運籌帷幄,也有那些毫不理性的瞬間(惡人幫的神婆被尹昭熙附體而死、受到“天罰”的情節(jié)就是如此),一旦被放進邏輯連貫的敘事中,其力度難免會受到折損吧。
潘文捷:劇外的復仇故事也挺好看的?!逗诎禈s耀》導演承認早年在菲律賓上學的時候也進行過校園霸凌。按照網友爆料和安吉鎬本人的道歉聲明來看,當時的安吉鎬在高三和初二女生交往,包括該網友在內的幾名初二學生都取笑安吉鎬的女友。安吉鎬就召集了十幾個朋友,追問是誰嘲笑的,但沒有人回答他,于是他說“把刀拿來”,“我要粉碎你”,對這幾個初二學生拳打腳踢了近兩個小時。安吉鎬先是否認此事,在劇播完后才承認“一時情緒激動,造成他人難以抹滅的傷害”。導演本人可能當時是覺得在為被欺負的女友復仇吧。而這位網友選擇的披露時機又是那么精準,恰好是讓整件事荒謬程度變得最強的時刻,也算是在大家的口誅筆伐下一雪當年之恥。
02 校園暴力說明等級制才是人類社會的真相?
潘文捷:按照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數據,全球半數青少年遭受過校園暴力。被邊緣化的兒童尤其容易遭受欺凌,增加青少年遭受暴力侵害風險的因素包括殘障、極端貧困、種族以及性取向或性別認同。不要說同學之間的暴力了,就是不少教師也會對孩子采取暴力——近7.2億學齡兒童生活在尚未完全禁止學校體罰的國家中,這些兒童可能遭受教師及其他權威人物的體罰。
具體到中國,在應試教育主導的情況下,道德教育、生命教育與法制教育在學校長期被邊緣化。復旦宿舍投毒事件、上外男生圖書館投毒事件等等都在為我們敲響警鐘。懲治這類犯罪行為似乎還有法可依,可是對校園霸凌的立法似乎比較寬松。從2015年中國青年報的文章《校園暴力背后的社會反思:法律縱容“小霸王”嗎?》來看,中國留學生在美群毆同伴會被美國司法部門以綁架、折磨等重罪指控,最高可判終身監(jiān)禁,但在國內學生打群架這類事件往往僅做出校內處罰。這是因為“在我國認為很輕的、純屬民事范圍內的侵權,美國可能就構成犯罪。英美法系規(guī)定襲擊罪,入罪門檻很低,不像在我國,故意傷害一定要達到輕傷才構成犯罪”。為什么校園里也有肆無忌憚的施暴者,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徐魯青:文捷提到國內校園對暴力事件的忽視,我想到前幾天正好看到一篇報道《一個媽媽的反校園暴力“戰(zhàn)斗”:兒子被圍毆,給打人者處分是底線》,這或許是國內校園暴力處理細節(jié)的一個樣本。從報道里可以看到,學校沒有清晰的懲罰處分標準,校園暴力發(fā)生后,校方的處理傾向是“不鬧大”,不希望事件擴散到校園外,所以即使校園暴力事件很嚴重,也往往很少通知警察干涉。這其實和《黑暗榮耀》里她們幼時的學校處理情節(jié)有相似之處。在“大事化小”的心態(tài)下,學校對家長的通知也含糊其辭,還有一些家長在打來道歉電話時說,自己小孩也被xxx打過無數次了,孩子打架很正常。文章里這位媽媽爭取了很久,只為能夠建立相應的處分制度。
林子人:在《自我決定的孤獨》一書中,作者伊麗莎白·馮·塔登探討了“不受傷害的權利”是如何從18世紀中葉出現的一種哲學觀點(盧梭:“人天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同胞遭受痛苦”)一步步引發(fā)更廣泛共鳴,到最后在政治領域開花結果的(廢奴、保護人的身體不受傷害成為得到現代國家法律保護的一項基本權利、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同情因此是現代法律的基石之一,然而觀念并不一定總是能夠與言行保持一致,比如歐洲人曾一面呼吁廢奴和廢止酷刑,一面在“未開化的”殖民地肆意施加暴力,也曾在二戰(zhàn)期間屠殺過猶太人。史蒂芬·平克有一個著名的觀點,人類社會的暴力在不斷減少,從歷史的進程來看,暴力的減少取決于人們如何發(fā)現,原本被他者化、非人化的生命體——比如婦女、兒童、異族人、窮人——不應該繼續(xù)受到傷害。
所以我們要如何理解暴力和施暴者的心態(tài)呢?塔登援引猶太大屠殺幸存者讓·埃默里的觀點指出,過度暴力的本質是施暴者自我的無限膨脹和對他者存在的徹底否定。確立自我的一個重要部分是確信自己的物質性和非物質性存在是得到尊重的,以皮膚為界不被侵犯,將暴力強加到一個人的身體上會毀滅一個人的自我:
“那些施暴者關心的并不是這個世界能否繼續(xù)存在,恰恰相反,他們要做的就是破壞這個世界,通過否定共生的他者,達到實現自身絕對權威的目的,這個他者對于他們來說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地獄。讓別人發(fā)出痛苦或垂死叫喊的權力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是肉與靈、生與死的主宰??嵝掏ㄟ^這種方式成為顛覆人類社會的手段:因為我們如果要生活在一個與他人共存的社會中,前提是要能夠保證他人的生存,控制自我膨脹的欲望,減少他人的痛苦?!?/p>
據報道,《黑暗榮耀》的編劇借鑒了多起在韓國真實發(fā)生的校園暴力事件。我有一個未經證實的推測,在等級制觀念更強的國家,校園暴力會更嚴重。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認為,民主時代以前,各個社會以社會等級為基礎,某一階級的人對自身內在優(yōu)越性的信念是社會秩序得以維系的根基,因為上位者的“優(yōu)越激情”能夠被體制保障。然而人類還有另外一種強大的動力,就是希望自己被視為和別人一樣好的“平等激情”。福山指出,現代民主的興起就是優(yōu)越激情逐漸被平等激情取代、只承認少數精英的社會被承認人人生而平等的社會取代。然而,人人平等是一個近似烏托邦的理念,人的能力、外貌、經濟實力總有高下,總會有在哪一方面更有優(yōu)勢的人堅信自己確實高人一等。劇中的樸妍珍跋扈囂張,因為她確信文東恩這樣窮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堪一擊。從這個角度來講,暴力之所以依然頑固地存在,正是因為一部分人在堅決地捍衛(wèi)自己的優(yōu)越激情,認為等級制才是人類社會的真相。
03 女性身體一直處于凝視之下,包括觀眾的目光
董子琪:我也覺得“淫蕩”是這部電視劇想要展現的一宗屬于女性的重罪,可惜長大后的妍珍的表現好像很震驚無辜,她的好那么甜美虛偽,壞又那么虛張聲勢,我很難把成年后的妍珍跟性誘惑聯(lián)系在一起。用妍珍在劇集里所說的比喻就是,她的一生是白夜的一生,從來沒有過黑暗的時刻,可是畢竟她需要在白夜里遮掩罪行,在極夜里原形畢露。對于這樣的矛盾和曖昧,劇集呈現得并不好——白夜這點也很難不讓人想起《白夜行》里的惡女唐澤雪穗。空姐的角色也是貪婪多過于淫蕩吧,她想要的僅僅是更大的鉆戒、更好的名牌包包,而不是更愉快的性體驗啊。而畫家更多像是貪食(glutton)而非縱欲?這種種造成了對女性“淫蕩”敘事上的失焦。
文東恩也一直處于被凝視的目光之下,霸凌團體一開始就注意到東恩的長相與身材——雖然他們霸凌別人是沒有理由的,但東恩的樣貌似乎被妍珍懷疑具有威懾力。不光霸凌團體這么看,觀眾也被邀請如此觀看:在有一幕里,被渾身燙傷的東恩倒在雪地里,以雪冰敷傷口,鏡頭仍在著意拍攝少女顫抖的優(yōu)美臀部。長大以后,東恩學會了將自己的樣貌作為誘餌,吸引貪婪的異性上鉤。一方面,她會說你不知道我的腿有多么漂亮;另一方面,她用深色大衣掩蓋的卻是傷痕累累的軀干,這其中的戲劇性落差也是以女性的身體作為載體的。
第一部的高潮之一是不是東恩解開衣服讓醫(yī)生驗視?觀看的重點,并不是東恩的身體,因為觀眾已經看過一遍又一遍了,而是醫(yī)生的反應,他究竟是不是個“圣人”?有些害怕醫(yī)生產生什么欲望,但完全沒有欲望,完全屬于好人的模板,又有點詭異。欲望已經被以惡和淫蕩的名義剔除掉了,曖昧不明的、屬于人性的真實部分也消失在爽之后了。
林子人:看到文東恩脫掉衣服給醫(yī)生看的那一幕,我就對這條感情線徹底下頭了。太虛假了,我不相信這樣的圣人是存在的;我也不相信作為一個遭遇過性暴力創(chuàng)傷的女人,文東恩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身體暴露在一個異性面前。
如果子琪不提,我其實都沒有仔細想過文東恩的身體也是在戲劇敘事中被凝視的。我為什么會如此自然地認為她將美貌作為復仇武器是合理的呢?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過一個重要的觀點:女性身體的客體化是深深滲透在社會結構中的,女性在青春期開始時就會逐漸體會到自己的身體被客體化了,無論在公共場合、在街上還是在家庭生活中,少女將突然意識到,男性凝視把她的身體性欲化了。這種“覺醒”對每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文化沖擊,都是一次重要的人生抉擇——她是應該在這種凝視下安分守己,還是將這種凝視為己所用?這兩種選擇在不同的情境中有不同的道德判斷,這或許恰是《黑暗榮耀》在女性“淫蕩”敘事上讓觀眾感到矛盾和不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