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你會幻想動漫和游戲里的“紙片人”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中嗎?
打破幻想與現(xiàn)實的界限是個長久的話題,1999年播出的《數(shù)碼寶貝》,電子寵物們可以走進現(xiàn)實;2021年的網(wǎng)劇《我的巴比倫戀人》,女主角幼時創(chuàng)作的小說男主突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之中,號稱為愛她而生。
ACG受眾對“紙片人走進現(xiàn)實”的界限相當模糊。有真人出鏡的乙女游戲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玩家喊著“唯愛紙片人”,而戴上假發(fā)畫好全妝、將自己扮演成某個角色的coser,只要呈現(xiàn)出的外形氣質(zhì)無限接近,也能受到“圈內(nèi)人”的喜愛。
對“紙片人”投射了足夠多的感情之后,也有人不再滿足于自己和角色的關(guān)系,被局限在購買周邊支持和游戲文案設(shè)計好的約會劇情里。
“COS委托”行業(yè)就此而生。coser們接受委托,扮演出委托人們所愛的角色,可以線上按照委托人們的要求拍照,也可以線下與委托人們共度一段時光。有人出錢請“紙片人男友”走進現(xiàn)實,和自己一日約會,也有人找兩名coser裝扮成自己的CP,讓他們在自己面前情侶出游,自己當個專注嗑糖的攝像頭。
或許是出于安全考慮,也可能是二次元群體社恐繁多,同性之間比較容易打開話匣,這類COS委托幾乎都發(fā)生在女生和女生之間。在各個社交平臺搜索“COS委托”,女性coser們開出價格,標明自己能墊到的身高、能接受的親密行為范疇(大多是牽手和抱抱),并大多強調(diào)“不接男生委托”。單主們曬出照片,仿佛真的經(jīng)歷了和自己喜歡的角色的甜蜜約會。
我對此產(chǎn)生好奇:約coser扮成我喜愛的角色,能不能真的“打破次元壁”,讓她收獲我的移情,也讓我感受到“被紙片人愛著”?
于是我決定實際體驗一次。在小紅書上搜索“COS委托”和本地IP的組合關(guān)鍵詞,定位了幾個看起來經(jīng)驗豐富、在平臺上有一定流量且外形符合我心中角色形象的coser。
最終我選定了其中一位(我稱她為“y”),私信她確認了委托的時間,加上微信,交好定金,等待打破次元壁那一日的來臨。
可能是第一次體驗這樣的委托,約定見面的日子越來越近,我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焦慮,在小紅書、抖音、b站之類的平臺不斷搜索“cos委托”的關(guān)鍵詞,想要了解一般的客戶會和coser進行什么樣的活動。
我問了y平常她會和自己的單主玩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一般跟著單主走,看展逛街密室劇本殺,做蛋糕做首飾拍大頭貼……仿佛打開了一本《情侶必做的100件事》。
我跟y約的角色是《電鋸人》里的早川秋,也就是她cos成早川秋的樣子與我約會。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對早川秋的情感投射不能算作戀愛心態(tài),更像是帶著欣賞和憐惜的感情默默地喜歡著這個“紙片人”。同時,我也是動漫中早川秋x姬野的“cp粉”?!凹s會”當天,我也cos成姬野的樣子,一是因為覺得這樣更能“緩解尷尬”,二是總覺得自己和姬野身上有很多共同點,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對“早川秋”更好地移情。
我不會修剪造型假發(fā),只能頂著一頭凌亂的假發(fā)上陣,穿著穿著角色的裝扮走進咖啡店的時候,“早川秋”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身后。
這份焦慮終于“塵埃落定”。坦白來說,回過頭的那一瞬間我怔在了原地,那種感覺大概和現(xiàn)今互聯(lián)網(wǎng)上常說的crush類似,仿佛真的看到早川秋跨過次元壁走到了面前,而“他”開口說話,卻是屬于y的女聲:“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在你后面)。”
在找到y(tǒng)之前,我也曾尋找過“線上委托”,就是在線上約契合的coser按照我喜歡的風格拍一些角色照片,或者下角色語c的單子,讓真人扮演喜歡的角色和我進行對話。
簡言之,我曾不斷地試圖在二次元和三次元中找到那個交互的點,讓這份飄渺的感情變得觸手可及。
cosplay存在的意義,往往就是將二次元的角色帶到三次元,形成“2.5次元”的奇妙化學反應(yīng)。但當我們進行交流的時候,我只能夠把她單純的當成y,而沒辦法當成“早川秋”。
y十五六歲就出于興趣成為了一名coser,也在去年年底在朋友的推薦下進入cos委托這個“行業(yè)”。她接到最多的單是乙女游戲《光與夜之戀》中的角色,比如知名的“蕭逸”“齊司禮”,在角色生日、單主生日或者單純在休息日陪伴單主“玩一天”。
cos委托的價格是按小時計費,“包天”會有固定的價格,寫明可以營業(yè)的時間。因為大多數(shù)單主們的期待是“和紙片人男友的一日約會”,所以coser們往往需要完成“理想男友”們在約會中應(yīng)該做到的事情,比如約會見面時要帶花、主動牽手等等。在小紅書上,就有單主吐槽自己cos委托的體驗感不好,找到的coser甚至不會最基本的“男友禮儀”,還要她自己開車門。
接到委托們的coser也會寫出自己能接受的“親密行為”底線。在y的規(guī)則中,最親密的接觸是親臉頰。
她只接女生的委托,遇到的單主們既不會提或者做超出委托規(guī)則之外的要求,也不需要coser完全按照角色的人物形象邏輯演繹和表現(xiàn),只需要形象最大程度貼合,交流時正常聊天就可以。而我和y在一張桌子前喝咖啡時,既沒有可以進入角色扮演,也沒有聊《電鋸人》,就像尋常第一次見面的網(wǎng)友,也因為穿著,像一對聊工作的同事。
她了解的coser中,沒有人接異性單主的委托單。但我在線上約過照片的coser,有跟我透露過接男單主cos委托的情況:“拉手和擁抱也分人,感覺約過的幾個都不太好,有點猥瑣?!?/p>
在y看來線上的各種cos業(yè)務(wù),比如拍照片、舉牌什么的,她都很少參與?!案杏X不好收錢。在coser朋友之間,(舉牌)這些都很稀松平常,圈外人再收錢有點奇怪。”
“夢女”是指幻想和偶像、動漫游戲角色等產(chǎn)生戀愛關(guān)系的女性。原本的語義存在一定貶義,但在乙女游戲開始在國內(nèi)流行后,“夢女”的使用頻率變得廣泛起來。
就像y所經(jīng)歷的,是乙女游戲的“夢女”讓cos委托變得流行。y曾在圈內(nèi)聽說有單主邀請五個coser扮演《光與夜之戀》中的五個男主,在一所莊園里給自己過生日。
“很夸張。”她表示。我也嘖嘖稱奇地點頭:“好想做富婆?!?/p>
我給y準備的小禮物包括一本《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一張以姬野口吻書寫的明星片,一張以我自己的口吻寫給y的明星片,若干動漫的周邊相卡,和兩包柔和七星。《電鋸人》中早川秋因為姬野開始抽煙,兩個人同抽柔和七星,而姬野退場之后早川秋就改抽駱駝了。我一邊把禮物給她一邊解釋,她立刻表示共鳴。
喝完咖啡,我和y拍了大頭貼、逛了正火的網(wǎng)紅展“明日迫近”。這期間我們從最開始沒什么中心話題的“尬聊”,到后面發(fā)現(xiàn)除了《電鋸人》,還在諸如《JOJO的奇妙冒險》《排球少年》的動漫中有著同嗑的cp、關(guān)注的話題和互通的梗,便逐漸熱絡(luò)起來。
在拍大頭貼時,y幫我整理那頭凌亂的假發(fā),并肩走在商場里,她也自然的牽過我的手。
周末的798有許多成雙成對的情侶,而y的扮相也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甚至有路人湊過來“玩?!保喊?,走在路上會不會被狐貍惡魔(與早川秋簽訂契約的惡魔)吃掉?而到后面我已經(jīng)能自然地挽起她的胳膊,就好像我們也是一對在假日約會的尋常情侶。
y坦言,即使是遇到特別社恐的單主,她也會盡可能地在合約時間內(nèi)找話題、不冷場,能不看手機就盡量不看手機,關(guān)注單主動態(tài)。穿過798一條布滿了涂鴉的廢樓,y說上一次一位約單蕭逸的單主就是和她在這里拍了許多照片,當時她就覺得這個場景很適合《電鋸人》。于是我也停下來給y拍下幾張氛圍照,此時的我還怯于入境,而她與涂鴉渾然一體。
征得同意后,y會把與單主的合影發(fā)在自己的社交平臺上。除此以外,y主營的平臺上更多的是她cos的正片和“整活”視頻。她曾經(jīng)考慮過做自媒體,但是沒有什么實際收益,同時還會讓她為流量感到焦慮,漸漸就只在上面隨便發(fā)發(fā)了。
y接過最小的單主才剛上初中?!耙婚_始我不知道她這么小,只是以為她單純是社恐,后來跟她搭話的時候才知道,十足震驚了一下?!边@也是唯一一位在約了一次之后想再約一單的單主,而y選擇委婉拒絕:“你太小了,不能收你的錢”。
我的一位朋友也因此對“cos委托”心存顧慮。扮演“一日男友”的coser要兢兢業(yè)業(yè)地幫忙提包、開關(guān)車門,有的單主還會要求coser全程不要開口,方便自己代入?!氨绕鹩X得她是我喜歡的角色,我會覺得人家只是還在讀大學的小妹妹,雖然我花了錢,但也不好意思讓人家?guī)臀易鲞@做那,可能也是這個原因,我一直沒有跨出這一步?!?/p>
我恰好也比y要大一歲,于是我問她:“那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這種“危險”確實存在,而且對coser和單主雙方都是未知的。y遇到的單主們基本都是性格可愛的年輕女孩,但一旦有一方存在隱瞞,導(dǎo)向的結(jié)果似乎都不是夢幻的“一日約會”。小紅書上曬出的cos委托就有讓朋友陪著的,而y這次來見我,也是她的父母開車送她到了約定的咖啡館。
甚至“cos委托”本身都存在于灰色地帶,我曾經(jīng)跟一位朋友提起過線上的cos委托,對方甚至以為我說的是打擦邊球的福利姬拍照。
最后“壞人”這個問題被我們一笑帶過。為了契合原著中的場景,我將晚餐定在一家居酒屋。吃飯期間,我們互相用拍立得拍照,感謝寶麗來的曝光技術(shù),我終于在鏡頭下不忸怩地笑出來了。
夜晚的三里屯里滿是火樹銀花,距離y“營業(yè)時間”結(jié)束還有不到三小時。快速掠過廣場上拍標志建筑的、街拍的(y說自己很討厭被街拍),我們拍了幾個在b站上熱門的“cos委托整活”,擺拍了一些她單人的氛圍照,最后我比劃著說:我想拍那個那個氛圍的照片,我們?nèi)グ狄稽c的地方。
《電鋸人》里,早川秋和姬野是一對頗具悲劇色彩的工作搭檔,作為前輩,姬野帶著早川秋開始抽煙,而她最后為救早川秋而死。作者藤本樹被讀者評價為“漫畫中的cult片導(dǎo)演”,電影膠片的表現(xiàn)手法中,灰的荒誕、紅的血、溢于言表和未曾言明的愛構(gòu)成了這兩個人的全部。
iphone模糊的鏡頭中“早川秋”從容地在從街的一頭走過來,“姬野”朝著他飛奔過去,他們在重重夜幕下?lián)肀В弧霸绱ㄇ铩睆暮蠓嚼 凹б啊钡氖?,兩個人在街道上乒鈴乓啷(因為我包里裝著很多東西)地飛奔,“早川秋”在一明一暗的路燈下點起煙……這些都被記錄下來。后來我們兩個架著手機蹲在馬路牙子上掏出煙,湊在一起卻只點燃了“早川秋”的那一根,“早川秋”就用他的煙點我的煙,完成了一個潦草的煙吻。
可能夜晚成了兩個“2.5次元”的保護色,我們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我講起了笑話:之前在老家看到兩輛追尾的車開著雙跳停在路邊,兩個很年輕漂亮的女司機就蹲在路邊抽煙,可能是在等保險公司來吧。
我又問他:可以親一下嗎?他說,親吧,于是我飛快地湊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反復(fù)拉動著這段視頻的進度條,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可能cos委托最無可替代的價值,就是留下這些有“我”參與的影像。
在單純陪伴游玩的每一個瞬間,只要y表現(xiàn)出與“早川秋”有一點不相似的地方,我都能輕易地認識到她不是他,他不可能從紙上、屏幕里或者我的想象中來到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不無遺憾地感覺到虛擬終究是虛擬,想要將虛擬強行拖入現(xiàn)實的做法甚至會被路人網(wǎng)友稱作魔怔。
但當這段視頻呈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又無比清晰地覺得:我曾是她。在某段終將褪色的記憶里,姬野親了早川秋一下。
委托結(jié)束,我們各自打車。我自顧自地囑咐y:回家多喝熱水,多吃一點,少抽煙,多多出片……在我曾約過的語c委托結(jié)束時,委托對象也對我說了一些囑托的話,她洞察到一周的契約時間里我忙于工作黑白顛倒,也常常被人情世故困擾,于是跟她以這樣的方式跟告別,讓我?guī)缀趼湎卵蹨I。
但當我滿懷感動地點開她的主頁,想要“再續(xù)一杯”時,卻瀏覽到了她的接單記錄。其他像我一樣的單主在她的主頁留言,稱贊其與角色的契合和愉快的體驗。于是我立刻清醒了。
就像此刻,出租車即將到達,我囑咐的話一收,轉(zhuǎn)而低下頭將委托的錢轉(zhuǎn)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