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211高校畢業(yè)生五年存款僅有5千、北上戶均存款超過20萬的新聞日前引發(fā)網(wǎng)絡(luò)熱議。高學(xué)歷與低存款之間的落差令人驚嘆,當下都市生活存錢難也讓人不禁共鳴。人們一面驚嘆高學(xué)歷并不能確保高工資,另一方面又感嘆還是得存錢才能保證生活的安全感。
在小說或者影視作品里,我們也可以看到對此心情的描繪——存下金錢給人安全感,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令人窘迫。但比這更為復(fù)雜的是,不同作品處理具體的金錢心理時有所不同,對金錢的謀算衡量也牽連到更廣闊的人生處境,就像契訶夫的那個比喻——人生,雖然廣大無比,但人們?nèi)匀蛔谧约旱奈鍌€戈比之上。
貧窮如泥,裹足不前
電視劇《歡樂頌》中樊勝美常常因為存款不足而煩惱,剛發(fā)了工資,就要交房租,還要支援給家人,到頭來除了一堆衣服一無所有(樊勝美媽媽的評價)。在某一集中,樊勝美的父親陷入生命危險,而她手頭沒有足夠的錢支付手術(shù)費用,幾乎就要放棄治療。身陷窘境讓這位資深外企白領(lǐng)、容貌姣好的女性在尊嚴方面妥協(xié),她哭著給許多對自己表示過興趣的異性打電話,卻屢屢失敗,只得轉(zhuǎn)過頭來向她的鄰居求助。
劇集的視角更像是從樊勝美的對面——那些善于運籌帷幄、洞察人心因此在財產(chǎn)上富裕優(yōu)越的富二代曲筱綃和小企業(yè)主奇點出發(fā),來打量這樣一個將自己陷入困境中的女子。因此她的窘境差不多可以歸結(jié)成咎由自取,在曲筱綃看來,樊勝美腦袋拎不清,缺乏危機意識,又缺少長期規(guī)劃,感情經(jīng)營也一無是處,因此既沒有金錢,又不了解真正的愛情。而樊勝美對自身處境的內(nèi)心剖白也停留在抱怨,她也不想這樣,是家人的負累讓她淪落至此:我也想像其他同齡女孩一樣光鮮亮麗,為什么我就不能在上海有一間房子和一個家?
如果以陷入窘迫者的視角來講述,這個故事又會怎么樣呢?在韓劇《黑暗榮耀》里,主角東恩在中學(xué)時因為家境貧困遭受同學(xué)霸凌,留下了終身創(chuàng)傷。此后她以復(fù)仇為使命,制定了長期計劃:她過著相當勤儉的生活,將復(fù)仇建立在攢錢之上,正是日復(fù)一日地吃紫菜飯團,做家教(可能順帶勒索家長),喝令人清醒的美式咖啡(而不是加上糖奶的花式咖啡),她才有機會購買兩輛車,聘人去跟蹤仇家。攢錢成為女主意志堅定、規(guī)劃長遠的表現(xiàn),一邊攢錢,一邊堅持學(xué)習(xí)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更令觀眾贊嘆。女主的過人之處,如果以她擅長的圍棋比喻的話,就在于她與惡魔對弈時講究步步為營誘敵深入,金錢與編制為她的復(fù)仇奠定了安全的基底。
如果《黑暗榮耀》講述的是一個貧困且受辱的女性如何從過去的污泥中站立起來,那么金愛爛的小說就向人們展現(xiàn)了那些貧困的污泥是如何令人裹足不前的。金愛爛的小說里提示我們,如今貧與富的差別不在于汽車房子,而在于皮膚和牙齒。在《滔滔生活》里,姐姐注意到男友的牙齒是黃色的、不整齊的、小小的牙齒,比起愛情,這樣的牙齒引發(fā)的更多是憐憫和冷漠。事實上,金愛爛小說中貧與富的外在標志遠遠多過皮膚與牙齒,使得人們醒悟“原來差距在這里”的一瞬間,可能發(fā)生在生活的許多角落里:出租房的裝修細節(jié)、餐廳的食物、交通方式,甚至是塑料袋的窸窣聲。
金愛爛小說《祈禱》的主角也是一位女性,“我”乘車與離家在考試村備考公務(wù)員的姐姐見面,只為了給她送上她落在家里的最喜歡的枕頭,我們?nèi)サ搅私憬阕庾〉氖谞柎髮W(xué)附近的新林洞(首爾市內(nèi)最大的考試村),從山頂往下看,“我”看到了與心目中的首都不一樣的景象:“從遠處看,首爾顯得更貧困了,抑或是因為貧窮才顯得遙遠。層層錯落的備考出租房和冬天的樹,風(fēng)景渾濁而凄涼。”這里有兩萬考生在為公務(wù)員考試屏住呼吸地努力,“兩萬人的沉默,兩萬人的腳后跟,兩萬人的失眠,我描繪不出這樣的畫面。”“我”看到了這樣的貧困首爾,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姐姐生活的全貌,這樣的全貌在罩著枕頭的塑料袋的窸窣噪聲里,在由家庭自住房改造的出租房里,甚至在姐姐腰間的贅肉上——就像“我”眺望到的首爾是貧困丑陋的,“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姐姐的身材,就像昂貴的鋼琴在出租屋發(fā)出的不和諧巨響,是巨大的無可回避之物。
保衛(wèi)尊嚴,藏住氣味
在《祈禱》里,與姐姐的見面讓“我”想起,過去有一次和她吃飯,她一方面想要節(jié)約金錢,另一方面又懷有補償心理,想要獲得妹妹對自己的認可,請“我”吃了意大利空心面,花了比原先想要節(jié)約的更多的錢。在回家路上,已經(jīng)失業(yè)、失去每個月200萬韓元(合人民幣1萬多)收入的“我”,為了獲得價值1500韓元的文化禮品券也接受了勞動部的問卷調(diào)查。在收入這一欄,對方問得非常詳細,過去收入如何、現(xiàn)在時薪如何,被問到未來打算時,“我”說自己想要讀研究生,“其實并沒有這樣的打算,只是為了不讓別人覺得自己沒有計劃罷了?!?/p>
《祈禱》是一個保護困窘中的自我尊嚴的故事?!拔摇薄⒔憬?、那位調(diào)查人員還有作為背景出現(xiàn)的母親,仿佛人人都即將從金錢搭建的尊嚴山崖邊滑落,在滑落的瞬間費力地抓住一些能夠到的東西, 即使這些東西毫無用途,甚至可能讓情況更糟。
在兩性關(guān)系中,金錢困窘導(dǎo)致的尊嚴困境更加醒目。戀人獨處需要獨立的空間,這對預(yù)算有限的人來說一是個難題。在《圣誕特選》中,金愛爛寫了一對不得不長期居住在一起的兄妹,各自都想要與戀人相處的房間。妹妹想與男朋友找一間公寓,看到街頭張貼的廣告,才驚覺自己的財力有限。男友說,原以為有1000萬(合人民幣5萬多)生活便有很大的改善,妹妹不好意思地承認,她也是這么認為的。他們還是想去租金最貴的房間看一看,看了一眼就下決心要在這里住下去,即便房租遠遠高于他們的預(yù)算,住進去一段時間也好。他們贊美廚房灶臺上的抽油煙機、門口獨立的鞋柜,還有衛(wèi)生間里潔凈的地板——“像女孩的臉蛋”。
關(guān)于居住空間窘迫對兩性關(guān)系的影響,張忌在小說《出家》中寫出了另外一種體驗。窘迫與曖昧相輔相成,逼仄的環(huán)境讓人少了選擇,但有時也竟逼迫出奇異的激情。《出家》的主角方泉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在城里租住在一室戶里,妻子對他始終充滿體諒,不曾因沒錢而責備他,還對他說要再生一個兒子,方泉就去市場花了一千元買了一張席夢思床墊,因為他打算好了,要生兒子,就一定要改善當前的居住環(huán)境。“生兒子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在棕繃床上草率進行?”
為了騰出夫妻倆獨處的空間,方泉還換了上下的架子床,可是在鋪上柔軟席夢思的床上,夫妻倆卻怎么也睡不著,后來在深夜的廁所,在隔音條件不好、極度狹小、經(jīng)??呐龅街車鷸|西的空間里,夫妻倆才找到對了感覺,“這種控制和局促不僅沒有讓我們感到不適,反倒激發(fā)起了相互的情緒……她緊緊地抱住我,就像在湍流中抱住一棵大樹,我從未感覺過她的雙臂是如此有力?!彼麄儽舜艘哺械嚼Щ?,為什么放著好好的席夢思不睡,但確實在“臟兮兮的廁所”找到了久違的滿足感。方泉只是稍微擔心了一下,如果這次懷上了兒子,會不會染上“廁所的味道”。
“廁所的味道”不僅是句玩笑,而更像是以氣味作比,氣味如同人行事留下來的痕跡,特殊的空間附有特殊的味道,像是人想要遮也遮掩不住的窘境。方泉對氣味大概有一種焦慮,他想要對妻子掩蓋自己當刷漆工的味道,去有錢人家被要求穿鞋套也疑心是被嫌棄腳臭味,掩蓋住自己的氣味也是守護住尊嚴。金愛爛的小說《滔滔生活》中,住在半地下室的女孩在大雨降臨時,也聞到了“雨水散發(fā)出的刺鼻腥臭的城市味道”,這是淋進地下室的雨水的特別味道。
合算失算,全力謀生
金愛爛的小說里列出了各種事物和交易的價錢:100萬,還有漂亮廉價的馬甲:1萬;骯臟的情人旅館:2.5萬;媽媽給姐姐手里塞的錢:10萬;化妝品公司薪酬:200萬(均為韓元)。物價的標注并非毫無意義,或單純的記錄,它仿佛一種度量衡,1000萬不會使得人們的生活有所改善,但10萬塊是媽媽表達歉意和關(guān)懷的方式。人們在不足的困窘中兜轉(zhuǎn),又期望能用手里的一點金錢置換想要的溫暖。
價格衡量著人們的盤算,面對一樣?xùn)|西對應(yīng)的金錢數(shù)度,度量著選擇的余裕及自由。金愛爛小說《過子午線》寫了有一種高效備考的考試院,教育方法為用棍子威嚇考生,每個月100多萬學(xué)費,我對這樣的考試院心態(tài)復(fù)雜:“我很想說,我給你一百萬,請不要打我好嗎?可是,即使想挨打,我也拿不出一百萬元?!苯饜蹱€刻畫出了匆忙掩蓋實際情況的慌亂無力,更對于這種無力導(dǎo)向的不那么理性的決策融入了相當?shù)睦斫狻?nbsp;
全力謀生的人需要精確計算自己的投入與產(chǎn)出。更為具體的盤算出現(xiàn)在張忌的《出家》中,主人公方泉不得不算清楚收入與開銷,起先他依靠親戚找到了送牛奶的工作,每天三點起床,每月工資只有1700元,除去開支基本不剩什么,頭腦靈活的他在工作中觀察到了賺錢門道,他可以在送牛奶的同時送報紙。不過,為了疏通報紙站長的關(guān)系,他還要先投入300元的成本,但以送報紙的1900元收入來看,還是合算的。
有意思的是,方泉精打細算的個性最終將他引向了坐空班的職業(yè)道路。當和尚誦經(jīng)做法事只要剃頭就可以了,在寺廟待一個禮拜就能到手1000多塊,確實是更劃算的選擇。所謂劃算,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謀劃,也意味著對妻子與孩子來說更少負疚的生活。才幾歲的大閨女已經(jīng)開始心疼錢了,他請女兒在公園坐20元一次的碰碰車,女兒都不愿坐第二次。盡管方泉頭腦靈活,能找到許多掙錢的活計——他會騎三輪車,還把妻子送到了超市上班——花錢的地方也一樣不少,女兒要上學(xué)了沒有城市戶口,光贊助費就要8000,騎三輪車還經(jīng)常面臨罰款。當他終于把女兒送進了美麗的小學(xué)校園,突然意識到,忙活到最后還是口袋空空,不禁陷入自我懷疑與絕望。方泉明明就像優(yōu)秀成熟的社會人那樣,懂得討好有點權(quán)力的人,用笑容和禮物打點關(guān)系,還頭腦靈活地觀察到商機,勤奮地早起晚歸干活掙錢,但怎么“還是將日子過得跟條狗一樣”?但錢都去哪了?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我忽然對以后的生活有些絕望,因為我?guī)缀跻呀?jīng)看到自己所能做到的極致。很少有人像我起得那么早,我也想多睡會兒,也想偷懶,可我總是牛一樣的用鞭子抽著自己往前走??蛇@樣辛苦,又怎么樣呢?到頭來,我不還是將日子過得跟條狗一樣?
為了應(yīng)付當下的困難,不對生活有奢侈的欲望,方泉將“狗日子”起早貪黑地過到底。只是這里始終有一種矛盾,方泉在“狗日子”里仍對美麗的校園、平靜的寺廟有所感知,他能聽見誦經(jīng)時的宏大、圣潔、明亮的聲音,能看見夕陽落在寺廟金黃色的屋頂上的景象,這是多么嚴苛的日子都不能割舍掉的情感,也是溫柔覆蓋過盤算和謀劃的瞬間。就像《黑暗榮耀》里肩負著復(fù)仇任務(wù)的大嬸也會偶然間感嘆,“這破晚霞,還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