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熱切圍觀向太在社交媒體上曬80克拉的鉆戒,因為一個豪宅定位和墻上疑似齊白石的真跡而對一個玩籃球的高中男生產(chǎn)生“少爺”濾鏡……富人崇拜不是今天才有的現(xiàn)象,事實上,正如全球消費經(jīng)濟研究者伊麗莎白·科里德-霍爾基特(Elizabeth Currid-Halkett)所說,“從有記錄的人類文明開始,展現(xiàn)身份地位的熱切之情,或是對較高階級進行模仿和同化的渴望,一直顯而易見?!?/p>
對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人而言,社會地位的彰顯和彼此比較是一場一絲不茍的競爭,而用商品來對較高階級進行模仿和同化是其中最簡單直白的手段。20世紀下半葉開始,全球中產(chǎn)階級不斷壯大,他們通過批量生產(chǎn)和快速信貸開始與精英階層消費相同的產(chǎn)品。歷史學家弗蘭克·特魯特曼(Frank Trentmann)甚至認為,設計師手袋、手表等奢侈品已然成為了一種“民主權利”——隨著以階級為基礎的品位體制從1950年代開始相對松動,奢侈品如今除了反映擁有者的身份地位之外,更重要的是傳遞了某種自我表達和歸屬感。
然而在《微小的總和》一書中,科里德-霍爾基特在分析美國的消費趨勢后發(fā)現(xiàn),隨著炫耀性消費的大眾化,精英群體又在社會地位的競爭中先行一步。他們不僅越來越富有——即使是2008年后的大衰退(Great Recession)也沒能撼動這一點——而且在用這些財富去購買那些中產(chǎn)幾乎無法模仿的東西。她提醒我們注意,大量不平等被隱藏在消費民主化的表象之下,某種更深層次的階級鴻溝正在顯現(xiàn)。
炫耀性消費的大眾化與志向階級的崛起
幾乎全民都能“買買買”的時代始于工業(yè)革命。18世紀以前,世界收入水平用了近1500年的時間才實現(xiàn)翻倍,但工業(yè)革命和現(xiàn)代資本主義在19世紀僅用70年就實現(xiàn)了這一目標。在20世紀,再次翻番的時間縮短到35年。工業(yè)革命讓大規(guī)模制造成為可能,商品的生產(chǎn)速度越來越快,制造成本越來越低,大規(guī)模經(jīng)濟結構的調整創(chuàng)造了由商人和工人組成的中產(chǎn)階級。對于消費者而言,和工業(yè)革命同樣重要的是“消費信貸革命”——特倫特曼在《商品帝國》中指出,從分期付款、抵押貸款到購物卡、個人貸款、信用卡和房屋凈值抵押貸款,越來越便捷的消費信貸進一步推動了普通人的消費動力。接下來,科里德-霍爾基特寫道:
“全球化、大眾營銷、批量生產(chǎn)和名牌仿制品,為更多人創(chuàng)造了炫耀性消費的可能性。這種物質商品的泛濫表明,融入上層階級炫耀性消費的障礙幾乎已被根除?!?/p>
當商品本身不再那么容易區(qū)隔階級,真正的精英階層開始尋找比物質財富和炫耀性消費更隱蔽的地位標志,而且他們本身也發(fā)生了轉變??评锏?霍爾基特指出,21世紀的精英不再是19世紀末社會評論家、經(jīng)濟學家索爾斯坦·凡勃倫批判的富裕、閑適的“有閑階級”,而是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自力更生的知識精英群體。他們是一個全新的社會經(jīng)濟體系中的最大受益者——服務業(yè)取代制造業(yè)在經(jīng)濟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高,全球各大重要城市越來越成為信息和金融中心,如今的精英階層則依靠創(chuàng)意和知識,成為勞動力市場中價值最高的群體。
科里德-霍爾基特稱這群新文化精英為“志向階級”。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當中的不少人并非大富大貴之人——他們實際上不再以經(jīng)濟水平定義——將他們集合在一起的是一種集體文化意識和身份認同:
“這一新精英文化群體的共同特點是對知識的渴求和珍視,而非其收入水平。他們利用知識來獲得更高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意識,這個獲得知識并形成價值觀的過程就揭示了他們的社會地位。這一新群體也因此通過最重要的共同文化資本獲得了身份認同——他們說相同的語言,擁有相似的知識體系,分享形同的價值觀,所有這一切都體現(xiàn)了他們的集體意識?!?/p>
她發(fā)現(xiàn),志向階級的消費是其人生哲學和價值觀的體現(xiàn),而就其消費的外在表現(xiàn)來看,他們已不再將炫耀性消費視作體現(xiàn)社會地位的最重要方法。一方面,與普通美國人相比,富人和上層中產(chǎn)階級(收入頂層占比達5%和10%的群體)的炫耀性消費支出更少,而中產(chǎn)階級(占比40%-60%)的炫耀性消費支出更多。舉例而言,1996年,位于收入頂層1%的群體在服飾、腕表、珠寶、汽車和其他社會有形商品上的炫耀性消費幾乎是其他人的四倍之多,他們當時的收入比全美平均水平高出五倍多;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雖然他們的收入比全美平均水平高出六倍多,但其炫耀性消費支出卻只是其他人的三倍。
當然,這不是說如今的富人不熱衷于炫耀性消費了。事實是,他們不再熱衷于購買中產(chǎn)階級普遍買得起的傳統(tǒng)炫耀性商品,而是在價格更加高不可攀的商品上一擲千金,比如高級腕表、高級珠寶和游艇,以之作為新的身份地位象征物。
在遠離物質主義的同時,志向階級如今在非炫耀性消費、炫耀性休閑和炫耀性生產(chǎn)中投入更多。所謂“非炫耀性消費”,指的是在不起眼卻又價值不菲的商品和服務上的消費,包括在教育、醫(yī)療保健、育兒和保姆、園丁和家政服務人員等勞動密集型服務上的投入。這些消費能幫助消費者節(jié)省更多時間,長期而言又能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機會。“炫耀性休閑”和“炫耀性生產(chǎn)”看似與金錢無關,但鞏固了志向階級的文化資本優(yōu)勢。
彰顯地位的非物質化手段與精英的自我復制
在《不安之街》一書中,社會學家瑞秋·謝爾曼(Rachel Sherman)記錄了她對包括華爾街金融人士、企業(yè)律師、大學教授、繼承巨額遺產(chǎn)的藝術家在內的50位紐約精英人士的研究。謝爾曼發(fā)現(xiàn),得到美國全社會認可的價值觀是經(jīng)過“資本主義新教倫理”和美國式平等主義熏陶后形成的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努力工作、審慎消費、回饋社會、保持謙遜和拒絕將特權視作理所當然。更多、更好的商品在美國人的道德判斷中是有極限的,普通大眾或許對過度放縱的消費方式有嫉羨交加的復雜觀感,但炫富在精英群體看來招搖又低俗。他們確立地位(或者說占有財富與特權的合法性)的符號恰恰來自炫耀性消費以外的地方,比如平易近人和謙遜的處事態(tài)度、對特權的自省、工作倫理等等。我們不難看出,謝爾曼與科里德-霍爾基特的發(fā)現(xiàn)相互呼應,《不安之街》提供了志向階級的紐約案例。
“對如何消費、如何行為處事以及應抱持怎樣的價值觀,志向階級的選擇十分精明且日趨非炫耀性。”科里德-霍爾基特指出,21世紀的社會地位不僅通過汽車和名表體現(xiàn),還通過局外人難以理解的暗示、信息和投資來體現(xiàn),這些身份地位象征符號就是“非炫耀性消費”,這些新式商品和服務能讓志向階級的生活更輕松、提升他們的整體幸福感,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
非炫耀性消費分為兩種。一種是“信息成本非炫耀性消費”,即與特定文化知識有關、看似與金錢關系不大的象征性消費,它事關一個人是否能在消費模式上展現(xiàn)出某種“文化雜食性”,既能欣賞歌劇又能欣賞街頭藝術,以及是否掌握文化精英約定俗成的行為準則和知識儲備。另一種是“超高成本非炫耀性消費”,例如育兒、醫(yī)療保健和大學學費等異常昂貴但能顯著改善消費者的生活品質,且利于后代維持階級優(yōu)勢的消費。
志向階級還積極參與“炫耀性休閑”——在工作節(jié)奏飛快的現(xiàn)代社會,閑暇時間比奢侈品更加奢侈——在這一方面,母乳喂養(yǎng)是一個突出例子??评锏?霍爾基特發(fā)現(xiàn),如果不考慮健康因素,在孩子6-12個月時進行母乳喂養(yǎng)是一種屬于特定圈層的育兒方式。她們往往受過高等教育(知道母乳喂養(yǎng)的好處),負擔得起價格不菲的醫(yī)療服務、哺乳顧問和昂貴吸奶器,還有一份提供充足產(chǎn)假的高級專業(yè)工作(美國是發(fā)達國家中極少數(shù)沒有全國性法定產(chǎn)假的國家)。由于母乳喂養(yǎng)需要占用大量資源和時間,盡管許多醫(yī)學建議和社會評論都在宣揚母乳的好處——它是免費的,而且對嬰兒健康有好處——但對經(jīng)濟條件一般、需要在產(chǎn)后盡快回歸工作崗位的媽媽們來說,母乳不僅不“免費”,而且代價高昂。
“炫耀性生產(chǎn)”商品同樣是志向階級重要的消費類型,在“消費傳遞價值觀、塑造自我”的觀念影響下,如今的精明消費者不再滿足于買一雙意大利皮鞋或一瓶法國香水,“他們還關注產(chǎn)品源自哪里,如何制作而成,生產(chǎn)過程是否體現(xiàn)公平原則、沒有剝削,并且有環(huán)保意識,這些都成為影響消費的重要因素。”于是,志向階級去精品咖啡店購買手沖咖啡,咖啡豆來自嚴格遵循公平交易原則的種植地;去全食超市(Whole Foods)購買有機蔬果,以此展示自己是一個更好的全球公民和更健康的人;周末逛農(nóng)夫市集,以此支持當?shù)剞r(nóng)業(yè),抒發(fā)某種田園牧歌幻想。在科里德-霍爾基特看來,與19世紀末有閑階級的消費主義相比,當代志向階級建立的消費標準更為有害。
“與購買銀湯匙和享受悠長假期不同,他們在教育、健康、退休和育兒上的投資確保了后代對其身份地位的復制(通常也包括財富),沒有哪種物質商品能起到這種作用……這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劃分,也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區(qū)分,這種區(qū)分從未像今天這么明顯?!?/p>
當消費選擇被認為無關金錢,而是由道德或價值觀驅動,它或許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邁克爾·桑德爾所說的“精英的傲慢”——成功是個人努力的結果,是美德的標尺,因此他們值得獲得更多由市場賦予的回報,至于那些落入下風的人,只能說他們缺乏合宜的判斷能力,命該如此。
對于美國中產(chǎn)階級來說,“工資中位數(shù)停滯”已持續(xù)了超過一代人的時間,除了收入前10%的群體之外,其他人的工資幾乎與1973年的工資水平相當。尤其值得警惕的是,在精英群體明顯加大對子女教育投資力度的同時,中產(chǎn)階級在這方面的支出卻在減少??评锏?霍爾基特指出,對于如今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來說,志向階級倡導的非炫耀性消費可望而不可及,他們依然在購買象征社會地位的物質商品來展示或僅僅是說服自己,我的生活還不錯。然而這樣的做法只能滿足一時的虛榮心,長遠來看,對他們自己和子女的長期幸福無益。中產(chǎn)的后代將越來越難以趕上富人孩子的腳步,精英群體和普通大眾之間的異化和不平等將進一步加劇。
科里德-霍爾基特提醒我們注意,雖然她研究的是美國的情況,但類似的現(xiàn)象已在全球其他地方出現(xiàn)。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現(xiàn)狀,值得全球中產(chǎn)階級借鑒并吸取教訓。
參考資料:
【美】伊麗莎白·科里德-霍爾基特.《微小的總和:新精英階層的消費選擇》.海南出版社.2022.
【德】弗蘭克·特倫特曼.《商品帝國:一部消費主義全球史》.九州出版社.2022.
【美】瑞秋·謝爾曼.《不安之街:財富的焦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桑德爾對話項飆:崇拜個人成功故事為什么是危險的?》,界面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