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再懼怕高級百貨的女店員了?！?915年，33歲的伍爾夫在日記中寫道，她在倫敦逛百貨商場，買了一條十便士出頭的藍色連衣裙，她覺得逛街非常快樂，記日記時也穿著這條剛買來的裙子。

伍爾夫在意她的衣著。下雨天去圖書館濕透的鞋子嘎吱作響，她自覺無地自容，被朋友嘲笑打扮土氣穿戴不合適又感覺備受侮辱，有時沾沾自喜自己的穿著時髦的流蘇斗篷和耳環(huán)令朋友眼紅，有時也抗拒不了店員的游說沖動購物。 

在著名的女性文學(xué)演講《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里，仿佛為前人感到可惜似地，伍爾夫說簡·奧斯丁從未乘公共汽車穿過倫敦，從未自己吃午飯或逛商店，眼界過于狹?。徊侍亟忝靡仓荒苁窃谔镆吧咸魍幌逻h方，缺乏生活經(jīng)驗，因此未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天賦——伍爾夫批評夏洛蒂·勃朗特的寫作雖然富有才華，卻變形扭曲，在本該平靜的地方書寫憤怒，在本該描繪角色的地方書寫自己，這是因為她貧窮而受限，被真正的生活拒之門外。 

伍爾夫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獨自閑逛的女性，并從到處閑逛中受惠極大。女性已經(jīng)在室內(nèi)待了幾百萬年，她寫道，“創(chuàng)造力浸透了墻壁，遠遠超出磚塊和灰泥的容量。”散步不僅能放松心情還能促進構(gòu)思，倫敦能夠帶給她一部戲劇、一部短篇小說和一首詩歌，她只須邁開腿穿越倫敦的街道即可。她尤其熱愛河濱漫步，曾在日記里記錄過一次冒險：在一個誰也不見的下午，她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南華克橋，走下通向河道的樓梯，穿過樓梯盡頭阻攔的繩索，在泰晤士河岸的石塊和電纜間游走，路過墻皮剝落雜草叢生的倉庫。這里有老鼠出沒，布滿綠色的稀泥、河水侵蝕的磚塊和潮水沖上來的紐扣鉤，寒風(fēng)刺骨，她想起巴塞羅那的難民。

鎖門的圖書館

沖破繩索獨自漫游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在伍爾夫的意識流小說《達洛維夫人》中。達洛維夫人的女兒伊麗莎白獨自乘公共汽車前往河岸街漫步，街頭漫游拓寬了她對自己的認知，也將她從身份中解脫，她不再是達洛維家的人，因為達洛維家的人不會天天來這里，她成為了一個開拓者、一個流浪女和一個冒險家。她同時也保持著高度警惕，因為她隨時有可能匯入別人的生活潮流之中——伊麗莎白向圣保羅大教堂邁開步子，就像一個偷偷潛入陌生房屋的人，生怕主人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

伍爾夫穿過了阻攔她前往河道的樓梯盡頭的繩索，伊麗莎白走在大街上卻害怕主人突然冒出來將她拒之門外，這也如同對女性創(chuàng)作的比喻。在《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中，伍爾夫?qū)⑽膶W(xué)形容為一片開放的草坪，而對女性創(chuàng)作者指指點點的權(quán)威人士，就像是為圖書館上鎖的校官，他們對興致勃勃前來閱讀的女性說，“抱歉，女士只有在學(xué)院研究員的陪同下才能進入圖書館，否則就要出示介紹信?！蔽闋柗蚬膭钆杂赂掖┻^校官的恐嚇，進入“文學(xué)的草坪”，就算他們可以鎖住圖書館，也鎖不住自由的腳步，這是任何大門、門鎖和門閂都不能阻攔的——她要做的只是忽略身邊的人，一心跨越自己的柵欄。

關(guān)于鎖門的圖書館，伍爾夫的日記顯示，倫敦圖書館并沒有對她關(guān)上大門，她常常前往圖書館，但確實遭受過圖書館委員會的拒絕。她的朋友向她透露，他曾試圖將她提名為圖書館委員會成員，但委員會以“女性都是不可理喻的”為由拒絕了。這一內(nèi)情的披露讓伍爾夫感受到了極大的冒犯，她仿佛看到整份名單都被劃去，也似乎看到她的朋友怎樣提到她的名字，他們怎樣告訴他不行，絕對不行。被拒絕令她非常憤怒，但她自我安慰這些憤怒對她的寫作很有益，因為憤怒總會平息透明，她知道怎樣將這些憤怒變成優(yōu)美、清晰、合理、諷刺的散文。她立志要在委員會拒絕她之前拒絕委員會，五年后，她的計劃實現(xiàn)了。

逛街文學(xué)觀

逛街的伍爾夫顯得生氣勃勃、富有熱情，事實上，逛街的伍爾夫也是寫作的伍爾夫。在《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中，伍爾夫以進入商店的女人比喻一種值得書寫卻被長期忽略的現(xiàn)實：

“我想象自己走進一家商店，店里鋪著黑白相間的地板，掛滿美得驚人的彩色絲帶，這幅光景同樣適合書寫，不亞于任何一座雪山之巔或者安第斯山脈的巖石峽谷?！?/p>

伍爾夫聲稱，為站在商店柜臺后面的女孩做傳記，其重要性不亞于為任何偉人作傳。為何如此呢？她相信，小說像一張蜘蛛網(wǎng)，看似在風(fēng)中飄揚，卻連接著生活各個角落；蛛網(wǎng)不是懸在半空中的，而是與有形之物密切相關(guān)，比如健康、財富和居住的房子。

如此說來，商場柜臺和逛街漫步正是組成生活無數(shù)瞬間之一，商場和柜臺也能成為照見自己、認清自己與外界的關(guān)系的場合。要為倫敦街頭游蕩的女人記錄，要為站在商店柜臺之后的女孩作傳，伍爾夫是在對一種文學(xué)價值觀做出回應(yīng)——這種價值觀認為，描述戰(zhàn)場的場景比商店里的場景更重要，他們說，“這本書很重要，因為它講的是戰(zhàn)爭。這本書不重要，因為它講的是會客廳里女人的感情?！痹谖闋柗蚩磥?，這與足球和運動很重要、購物時尚是小事的邏輯一樣微妙而無所不在。

經(jīng)歷過一場低落后，伍爾夫有所領(lǐng)悟，人生的一大成就，就在于生命的珍寶都是深藏不露的，隱藏在平凡的事物中，就像乘坐公共汽車去里士滿以及在草地上抽煙，以至于沒有什么能夠傷害它們，也沒有什么動蕩能擾亂這種幸福。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將這種感受理解為伍爾夫?qū)ι钪镜靡鉂M，實際上，她長期受到抑郁的侵襲，并處于即將開戰(zhàn)的惶惑中，其重點在于以微小的樂趣抵抗傷害。

二十多年后，她在戰(zhàn)斗機出沒的夜晚想象河濱漫步，以使自己放松神經(jīng)：

“我該想些什么呢？河流吧，比如倫敦橋下的泰晤士河，買一本筆記本，再沿著河岸街漫步，貪婪地觀察每一張面孔?！?/p>

遺憾的是，深藏的生活樂趣并非無可動搖，二戰(zhàn)中的倫敦開啟了燈火管制，和平時期的日常習(xí)慣成為了奢侈，戰(zhàn)爭將要通過摧毀散步風(fēng)景的方式威脅她，對于倫敦巷道的破壞激起了她內(nèi)心受到壓抑與懷疑的愛國情：“我愛步行前往倫敦塔，那就是我的英格蘭。”假如一枚炸彈摧毀了倫敦的一條小巷，摧毀了帶黃銅束帶的窗簾、河流的氣息和正在看書的老婦人，她的強烈感受將不亞于一個真正的愛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