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娛樂資本論 阿Po
責編小文最近參與的一次項目會，是在討論一部真人真事改編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作品，會上制片人和大策劃分別提及可以參考韓劇《請回答1988》（下略為《1988》），他們的理由是，有青春懷舊的部分，也有家庭的部分。
小文已經(jīng)不記得是第幾次在項目會上聽到《1988》這個劇名了，“好像每個國產(chǎn)劇制片人都有個拍一部《請回答1988》的夢?！?/p>
事實上，在項目書或者項目會上“對標”和“參考”韓劇，似乎已經(jīng)成為國產(chǎn)影視業(yè)共識。
除了《1988》之外， 2020年《三十而已》帶火“女性群像”題材之后，對標項目中韓劇《請輸入搜索詞：WWW》和《浪漫的體質》成標配；近期國產(chǎn)劇開始有“姐狗101”的趨勢，則對標劇中一定會出現(xiàn)韓劇《請吃飯的漂亮姐姐》；而當行業(yè)想要再度向醫(yī)療劇挑戰(zhàn)時，韓劇《機智的醫(yī)生生活》則成了必不可少的對標選項。
從事項目評估工作的老羅向河豚影視檔案（ID:htysda）透露，最近這兩三年，自己看過的項目PPT里，韓劇確實在“對標項目”一欄是大熱門：類型劇對標韓劇的幾率大概是60%，職場劇的對標幾率大約是70%，言情劇的對標幾率幾乎是100%。
當然也有一種情況，是與其“對標”，不如直接“翻拍”。5月20日起優(yōu)酷獨播甜寵劇《你好呀，我的橘子戀人》翻拍自韓劇《不是機器人啊》，6月17日起愛奇藝獨播都市言情劇《愛情應該有的樣子》翻拍自韓劇《經(jīng)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愛奇藝甚至提前3個月購買了韓劇原版在中國內地播放的獨播版權。
不過很明顯，翻拍效果大多不佳，且很吃題材類型。例如今年上半年兩部都市言情劇《你好呀，我的橘子戀人》與《愛情應該有的樣子》都尚且沒有開分，懸疑劇《時空來電》則憑借本身情節(jié)量充足、案件重新本土化以及非流量型演員表現(xiàn)踏實，獲得了豆瓣7.2分，但從僅一萬多的打分人數(shù)來看，本身受眾有限。
故事的本土化、演員類型的契合度、導演拍攝技法，以及燈光攝影服化道等整條影視制作產(chǎn)業(yè)鏈上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難度，很難說是項目PPT上一個“對標”就能實現(xiàn)的。
對標與翻拍，為何國產(chǎn)劇制片人如此“依賴”韓??？
河豚君在與幾名影視制作內容端從業(yè)者對話的過程中，能很明顯地感受到他們對此抱有不同態(tài)度，無奈、積極、不在乎、恨鐵不成鋼……而這些情緒和這種“依賴”又該如何轉化呢？
“參考”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對標’這件事，其實是在追求一個我向你闡述項目的準確性?！?/p>
趙湘從事影視劇的文學策劃工作幾年，除了項目本身在內容方面的一些實質性工作之外，她經(jīng)常需要接觸很多編劇、上級制片人以及平臺方，很大一部分精力就是用在與這些人溝通的過程中，并且每個不同工種、甚至一個工種里每個人，水平高低各不相同，溝通方式也要隨之轉變。
在闡述世界觀的時候用韓劇做比喻，或者把韓劇放在項目書里成為“對標作品”，是她認為很直觀很有效的一種方法。
當一個人想要做某種類型的劇，但是沒有找到很精準的抓手的時候，往往就會通過“對標”來表達，比如某個韓劇中的人物很出彩，希望做一個同樣精彩的人物，或者前兩年美劇《致命女人》很火的時候，很多人認為它的結構很好，很想做同類結構。對標熱劇《請輸入搜索詞：WWW》和《浪漫的體質》都是這樣在某個方面非常突出的作品，前者經(jīng)常被用來對標女性角色，后者則經(jīng)常被用來對標情感和氣質。
不過事實上在實際操作過程中，趙湘也經(jīng)常遇到因為“對標”產(chǎn)生的溝通差距或者理解錯位。
“比如制片人表示想要某部韓劇的人物性格，當你給到的時候，他又糾結在人物的氣質甚至整部劇的氣質方面，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溝通問題非常大了。大部分制片人是不太懂內容的，這就是現(xiàn)狀?！?/p>
編劇云帆表示，劇本文字不像小說文字有大量的側寫描述，劇本大多是通過臺詞展現(xiàn)人物性格和事件發(fā)展，中間輔以一些狀態(tài)描寫，“可能很多制片人拿到劇本看了之后，就是怎么看都感覺文字很平淡無奇，除非你跟他說，我們這個是《少年法庭》那種，《魷魚游戲》那種，他一下有了畫面，對著劇本感覺就來了?！?/p>
當制片人不看劇本或者看不懂劇本的時候，他們往往就是會淪為這種“視覺生物”，一定要看到鏡頭成片畫面，發(fā)現(xiàn)是像某部已經(jīng)播出過的劇，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那么從趙湘這樣策劃端的角度來說，解決方法就是，“內容端的人去給制片人講橋段，這個橋段可以讓他很精準地對應到他想做的劇里，或者直接給他播放對標劇里的情節(jié)片段，他很喜歡這個橋段，或者發(fā)現(xiàn)是討論度非常高、很出圈的某些網(wǎng)絡流傳片段，他就能理解了?！?/p>
同樣的方法，有些制片人也會反向“輸出”給內容端的人，向他們表達自己想要的對標劇或者對標片段。這時就會出現(xiàn)另一個趙湘經(jīng)常遇到的問題，比如乙方編劇就會理解為制片人是否是想要做一部同樣的劇？
就是這種理解錯位，經(jīng)常導致在項目制作的溝通過程中形成惡性循環(huán)，一直做不到制片人想要的東西，最后項目就會無限期擱置。
在趙湘看來，“對標”某部韓劇，和“我想做成某部韓劇”，其實是兩件事情。
“如果你為了想做成某部韓劇的樣子，去專門原創(chuàng)一個故事，這種就挺扯的。然后也有買了版權直接翻拍的，我也不太喜歡。韓劇基本不可直接移植，所以很難做出韓劇的樣子?！?/p>
不辨優(yōu)劣，跟風“對標”
“你說韓劇的人設和故事做的有多好？其實都差不多。”
編劇Ellen并不太認同趙湘的看法，她與河豚君展開對話之前，正在補兩部去年微博熱度不錯的韓劇，《達利和土豆湯》以及《心驚膽戰(zhàn)的同居》，前者是韓國三大臺之一KBS的都市愛情劇，后者是韓國后起之秀收費臺tvN的都市奇幻劇。
Ellen以自己隨機看到的兩部劇為例：
《達利和土豆湯》的女主角完全沒有解決事情的能力，非常依賴男性角色的幫助，如果放在國產(chǎn)劇語境里是會被口誅筆伐的瑪麗蘇型，但編劇給了女主幾場高光情節(jié)，加上觀眾的韓劇濾鏡，就不在意瑪麗蘇的點了。
《心驚膽戰(zhàn)的同居》是修煉幾百年的九尾狐男主意外被女主吸走元丹，為奪回元丹被迫同居的故事，不管放在國產(chǎn)劇里，還是東亞其他國家的劇中里，都是很常見的俗套劇情。
不過Ellen也承認，隨機舉例恰巧是兩部情感戲，放在國產(chǎn)劇里就是主打女性觀眾的故事，如果是一些懸疑題材職場題材、男性觀眾多一些的強類型劇，確實會有故事性做得很好的，這就是在對標的時候需要注意分題材類型。
“我們在做一部武俠劇的時候，一位大策劃用《甜蜜家園》（Netflix2020年出品喪尸題材漫改韓?。?，你能想象嗎？”責編小文在向河豚君講述經(jīng)歷時難掩無奈。
當她細問具體的對標部分時，得到了“一名男性在一棟大樓里升級打怪的結構很好”這樣的答復，對于這樣常見的男頻故事結構也要用韓劇對標，且基本是無效對標的“離譜”情況，小文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同樣的“離譜”事件，身為“乙方”的編劇云帆更加熟悉，她與團隊在寫一部帶有特殊職業(yè)性質的類型劇時，制片人提出對標《頂樓》，讓她大感震驚，理由是《頂樓》很“爽”，在按“要求”修改一版劇本后，制片人起初很滿意，但最終也沒能通過評估，仍舊做回了原來的樣子。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多“離譜”對標？制片人到底是按照什么標準來決定對標？
“簡單來說，哪部劇在中國社交平臺做營銷了，她們就選哪部劇。”編劇云帆直言，“比如我們之前有個項目，是青春、校園、甜寵標簽的，但正好最近社交平臺在營銷《夏娃》《安娜》這樣的大女主復仇故事，制片人就會說，現(xiàn)在不流行純甜的故事啦，要做黑蓮花啦。其實黑蓮花在網(wǎng)文里早就有，只是因為營銷讓她們有了這種錯覺?！?/p>
最近看什么火了就想做什么，這是河豚君此次對話中得到的一致反饋。
制片人本身在做項目的過程中也會涉及到項目營銷的內容，應該能夠理解劇集營銷的邏輯；可是韓劇當前的時候，大部分制片人卻無法辨別劇集本身是因為質量好還是單純營銷造勢。這一點令編劇Ellen哭笑不得。
Ellen也提到了兩個造成這種情況的重要原因：一是對劇集質量沒有獨立的判斷，二是閱片量極少。而第一種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第二種原因造成的。
“大多數(shù)制片人不是閱片量少的問題，他們可能壓根就不看劇?！本巹≡品a充。
國產(chǎn)劇與韓劇有著制片人中心制與編劇中心制的本質區(qū)別，國產(chǎn)劇制片人中極度缺乏內容型制片人，而充斥了資源型制片人，也就是所謂的“Social型”制片人，當他們把主要的時間精力放在拉攏演員、導演、平臺資源的時候，自然沒有時間去看片。
閱片量貧乏導致一缺乏判斷、二只能通過所謂的“熱劇”“爆劇”和“營銷劇”來做標準，甚至連這些劇也沒看過，只在社交軟件上刷到過碎片化傳播的片段。
對話中，編劇云帆與Ellen向河豚君“訴苦”，一個影視項目的前期孵化和劇本周期一定不會短，做個一年半載是經(jīng)常的事，在這個不短的時間里，制片人一旦看見一個爆款、熱劇甚至只是自己喜歡的劇，就會隨時拿給編劇“對標”，想要這樣的效果，很多都是和在做的項目完全不同題材或者不搭邊的東西，而編劇必須跟著制片人的“對標”進程不斷修改劇本直至面目全非。
“有些題材其實我們早就寫過了，被制片人要求左改右改，三年過去了，同題材韓劇都已經(jīng)播了，又被制片人拿著韓劇來讓我們對標，結果不過是回到了原點，但別人已經(jīng)寫過了，那如果三年前就按照一開始的拍，是不是我們的劇就會比韓劇更早播出呢？”
如此的荒誕就是影視內容人的“日常”。
河豚影視檔案再問到他們，國產(chǎn)劇制片人是否會過于依賴“韓劇”？編劇云帆笑言，“不會，過段時間營銷號可能就會開始營銷美劇或者臺劇了，到時候對標劇又會變成美劇臺劇了?！?/p>
“對標”韓劇，誤區(qū)幾重？
“很久以前我們在做項目闡述的時候是很避諱和同題材劇集比較的，說我們像這個劇像那個劇，但現(xiàn)在我們會直接扔給他說，我們就做成這個劇這樣、那個劇那樣，直給，不然他們想象不到?！?/p>
編劇云帆似乎找到了和甲方溝通的規(guī)律，“我們寫宅斗，就和制片人說是《雙面超女》（2021年韓劇收視Top5），倆女的在家互抽300個巴掌，制片人就喜歡了?！?/p>
身在編劇崗位，對這種“就愛對標橋段的行為”感受至深，因為制片人本身接收的也是碎片式片段，反饋到內容端也是碎片式橋段，但事實上“抄橋段”就是一種很笨拙的行為。
編劇云帆認為影視劇最常規(guī)的方式應該是：模仿＋創(chuàng)新。用這種方式，韓劇已經(jīng)幾乎做完了所有影視劇能夠做的類型，甜劇、虐劇、爽劇都做到了極致，并且已經(jīng)進入了下一個類型大融合的新階段，而國產(chǎn)劇在自己的類型里還沒有做明白，想跳步驟去對標模仿，幾乎是不可能的。
真正去對標的東西，反饋在劇本層面，基本上都不會是關于場景動作的描述，更多的是一種氣質和氛圍，這個氛圍會決定你的人物狀態(tài)，劇本反饋出來就是這個人物的臺詞是會更加生活化一些，還是文藝腔一些，或者就是不愛好好說話的那種。
云帆記得今年有很多制片人開始想做《人世間》，但從甲方手里IP本身的情節(jié)內容并不足以支撐他做一個像《人世間》這樣很沉重的東西，如果硬要做，最后可能年長的觀眾不愛看，年輕的觀眾不買賬，所以她會推薦輕量級的IP，那樣就可以做成《1988》這樣輕松的家庭年代故事。
“韓劇放在亞洲的劇種里當然是做的很好的，但很多人對韓劇都是有濾鏡的，你如果想對標，就摘下濾鏡，想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我覺得這個很關鍵，平時國劇出海的時候都在宣揚文化自信，為什么這個時候就好像很沒有文化自信了？”責編小文感慨。
不僅閱片量小、只看短視頻片段，甚至有只看百度百科劇情簡介和分集簡介就當自己看過劇的制片人或者大策劃。小文覺得這在影視圈太常見了，說著要學習美劇學習韓劇，學遍了全世界的劇種，唯獨沒辦法真正沉下心來做一部好的國產(chǎn)劇。
“很多人看國產(chǎn)劇，其實在內心里已經(jīng)先把國產(chǎn)劇放在了鄙視鏈的底端，不屑去看，所以無法真正知道當下國產(chǎn)劇的優(yōu)劣，以及如何改變這種問題。就像他們在說韓劇高級的時候，也并不真的知道韓劇高級在哪里。”
所以“對標”韓劇不是不可行，關鍵是大多數(shù)制片人在對標時容易陷入幾大誤區(qū)：
第一，就是編劇云帆提及的“抄橋段”，而她以韓劇自身的做法舉例，當韓劇需要參考其他國家劇集時，往往會用一種高概念混搭一種最通俗甚至下沉的形式做融合，最后做出更為“落地”也更為大眾化故事。所以“直抄”是一個畫皮不畫骨的誤區(qū)。
第二，需要真正知道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是給誰看，受眾清晰。你要做的究竟是《1988》還是《人世間》。
第三，就是被“韓劇濾鏡”左右，無法真正理解自己需要對標哪個部分。韓劇在影視制作的整條鏈路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質量相對平均，不會出現(xiàn)特別“拉胯”的環(huán)節(jié)，所以制片人需要考慮清楚，即便在劇本環(huán)節(jié)質量對標了，是否在后續(xù)制作的攝制、美術、服化道、后期剪輯環(huán)節(jié)也都能跟上。
第四，將國產(chǎn)劇放在鄙視鏈的底端，天然帶著偏見去做，也很容易出現(xiàn)對本土化風格理解不透徹的情況，并且忽略了國產(chǎn)劇自身的優(yōu)勢。
說到最后，責編小文有些沮喪，她從小就是公認的“電視兒童”，愛看電視劇，全世界的都可以看，現(xiàn)在看國產(chǎn)劇也有從頭到尾看完整的習慣。她在想，雖然大家還會吐槽國產(chǎn)劇很爛，嘲諷資本家做劇邏輯，但她看見國產(chǎn)劇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技術有了革新，劇作理念也在迭代，都是有在進步的。
“就像最近《幸福到萬家》里女主角何幸福的做人準則一樣，你不要看不起你自己在做的事情，你只要好好研究認真做，自然會越來越好，如果你連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做的工作，那不就成了王慶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