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豹變 趙若慈
編輯|劉楊
「核心提示」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在996、大小周、OKR、降本增效等互聯(lián)網關鍵詞的背后，蘊含著大廠員工的心酸與無奈。高壓之下，有人主動出逃，有人被迫畢業(yè)。離開互聯(lián)網大廠后，有些人卻意外地開啟了“第二人生”。
日本殿堂級導演北野武在自己的書中曾寫下這樣一句話：“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p>
對大廠打工人來說，在996、OKR的重重壓力之下，每天面對著做不完的日報、周報和PPT，辛苦是有了，但那種理想中的“滾燙人生”似乎遙不可及。
在北京某互聯(lián)網大廠工作的郝郝，就常常覺得自己“失去了對生活的掌控感”。在5月份被裁之后，她并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打算做一些自己一直想做但沒機會做的事情，這些事情被她列在了“100種人生體驗清單”上面。
此前，郝郝被工作壓得透不過氣時，曾經逃離西二旗，一個人去泰山看日出。那一次，她在凌晨一點登上了山頂，日出時間還沒到，天氣預報顯示“今日有雨”。
冷風中，郝郝啃著面包和雞蛋，審視自己的這段時間的狀態(tài)。她告訴《豹變》，自己當時想：“日出看不看得到都是天命，我能做的就是我一定要爬上來。我的人生也應該是這種態(tài)度，盡力去做自己能做的，剩下的交給天意就好?！?/p>
大自然總有感動人心的力量。原本那天早上，大霧遮住了所有風景，但當郝郝爬到更高的山崖上的一瞬間，一陣風卻忽然把所有的霧吹散，云海和日出映在了她的眼前?！翱窗?，只有真的站到山頂，才知道會不會有日出。”
互聯(lián)網高歌猛進的時代悄悄過去，有的人主動離開，有的人被迫“畢業(yè)”。而在大廠生活被按下暫停鍵之后，有不少像郝郝這樣的年輕人，正在重啟自己的人生。
01 一場“互聯(lián)網病”
在大廠工作多年的小木，職場生涯一路向上，但平靜的工作之下，他感受不到熱愛，缺乏做事的動力。
2017年，小木在他的公眾號中記錄下那幾年工作的心情：“今年我26了，在一家公司混的不算好也不算壞，賺的錢不算多也不算少，想做的事情推不動，日常的工作能做的可以，只是常常覺得沒有多少興趣。每天早晚坐班車上下班，偶爾會有一回運動，幾個月喝一次啤酒。”
當時小木還在攜程做旅游編輯，后來跳槽到阿里，實現(xiàn)了自己做產品經理的小目標。他用三年時間做到了P7的職級，辭職的念頭偶爾跳出來，又被壓下去。
做出了理想的產品，收獲了不少用戶，但面對沒有感情的數(shù)據(jù)，小木總有些恍惚：“假如我做一個產品，我知道它正在服務100萬個用戶，但當我一直關注點擊率、PCU時，數(shù)據(jù)僅僅是數(shù)據(jù)，總會讓我忘記這個數(shù)據(jù)背后的意義?！?/p>
對于互聯(lián)網公司的員工來說，工作到夜里是常有的事情。小北在一家互聯(lián)網公司做運營，這里的工作氛圍很好，同事們既優(yōu)秀又友善。盡管如此，項目忙起來的時候，小北也難逃加班。
有時候，小北一個人會負責三個產品以及和市場部的協(xié)同工作，她告訴《豹變》：“周一到周四每天都會加班，早上9點半上班，有時候會直接工作到晚上11點。我的堅持僅僅是在周五準點下班?！?/p>
郝郝的感受更加深刻，她直言大廠磨平了自己的棱角。
跳槽到大廠之前，郝郝在一家做社交產品的小公司工作。雖然在小公司人少活多，但她卻能跟隨每一個項目成長，在工作上的努力也可以隨時獲得反饋。這讓她感受到了很強烈的個人價值感。不過，由于疫情影響，公司經營不善，經過朋友的推薦，郝郝決定到大廠試試看。
到大廠后，郝郝說自己成了一顆“螺絲釘”，但自己卻很難做一顆“乖巧的螺絲釘”。她對《豹變》表示“大廠的福利待遇、平臺機會都很好，工作既充實又辛苦，但更明顯的感覺是自己好像從來都不屬于那里，到后來，我的工作和生活甚至直接亂成一團。”
郝郝是個非?！皭弁妗钡娜耍浀乃Τ渑?，即便加班到10點，也能從公司直奔酒吧與朋友聚餐。即使公司在北五環(huán)，她也執(zhí)意住在北二環(huán)，因為北京二環(huán)演出、話劇等娛樂活動非常豐富。為了“玩”，郝郝愿意每天來回通勤兩個小時上下班。
但在大廠高強度、快節(jié)奏和看不到自我價值的壓力下，郝郝甚至對“玩”失去了興趣，她漸漸變得不像從前那個勇敢堅定的自己。
那段時間，郝郝生活中有趣的事情都消失了，她的生活變成了“上班、下班、下班后坐在家里悲傷然后再上班”的循環(huán)。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段時間我誰也不想見，每天下了班之后就自己在家里哭。我覺得這個工作干得難受，但我又走不開，就只能哭自己無能?！?/p>
02 “當你轉身想離開，去路多空曠”
去年年底，互聯(lián)網大廠裁員消息頻出。郝郝心里緊繃著一根弦，“本來打算今年二三月份領了年終獎就辭職，但是又擔心自己離開后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所以就一直堅持干著這份工作，結果越堅持越難受?！?/p>
裁員的消息最初來源于同事之間的八卦，當時郝郝已經預料到這次業(yè)務部裁員名單里可能會有自己。所以當真正接到裁員消息時郝郝并不意外，而是冷靜地談好了補償。
被“畢業(yè)”的第一周，郝郝嘗試著找份新工作，但投了上百份簡歷卻只收到了三個回復，刷爛了招聘軟件來來回回也只有那幾個崗位。
郝郝決定干脆給自己放個暑假，她飛速列了自己一直想做但沒機會做的事情，和朋友夜騎天安門、回家躺一周、考潛水證書等。在她的“100種人生體驗清單”上，“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是最后一項。
小北所在的互聯(lián)網公司，從去年12月便開始陸續(xù)裁員，真正輪到她的時候，是今年3月份。
當時是上午十點半，小北剛剛結束跟客戶的一個線上會議，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同事群里炸了鍋，說是整個部門原地解散。收到消息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因為小北的同事們都非常優(yōu)秀。小北說：“過了一會兒就覺得，認命吧。現(xiàn)在回想起那個時刻，其實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從去年陸續(xù)聽到各大公司裁員的消息時，小北做博主的想法就蠢蠢欲動，一方面是興趣所在，另一方面也想著為自己留條后路。誰也不曾想到，突如其來的離開，讓小北真的走上了博主的這條路。
從離開公司到小北的第一條短視頻發(fā)布，中間有半個月空檔期，這段時間她沒打開任何招聘軟件，只是一股腦地研究自己的賬號定位、學習博主的爆文邏輯、整理自己的選題庫。
發(fā)布第一條視頻之后，小北的點贊評論比想象中多得多，有網友在評論區(qū)留言說“感覺小北好適合做博主，長得好看有親和力，表達方式易懂有趣，邏輯清晰有內容?！备氯齻€月，小北經營的社交平臺賬號有了將近1萬的粉絲。
由于發(fā)布的第一條視頻數(shù)據(jù)就很好，小北甚至在后來的某一天，收到了自己前公司的推廣工作人員的私信，問她愿不愿意接廣告。
與郝郝、小北的突然“畢業(yè)”不一樣，小木主動選擇了辭職。
2021年是小木進入30歲的第一年，他的職業(yè)發(fā)展也很順利。但在去年5月30日生日那天，小木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二十來歲的時候總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夢想等著以后去做，‘以后’到底是什么時候？”
離開的念頭再次出現(xiàn)在小木的腦海里，猶猶豫豫到了10月底，在青島的聲音碎片樂隊演出現(xiàn)場，他聽到了這樣一句歌詞：“請你把鼓聲敲得響亮，飛揚的不該屬于這里，讓我們再次回到街上，像從前那樣頭腦清楚?！?/p>
曾經那些有關搖滾樂隊、毛姆、凱魯亞克的熱愛，以及年輕時候最珍貴的“沖動”，一下子回來了。小木周一回到公司，就立刻提出了辭職。
踏上新的旅途后，小木的耳機里總放著《順流而下》這首歌，里面的一句歌詞“當你轉身想離開，去路多空曠”，成為了這一年里小木的微信簽名。
離開大廠的這一年，他到拉薩完成了駕照考試，在青海的公益組織里當了一個月的志愿者，在玉溪澄江摘藍莓打工，后來又到了甘南藏區(qū)體驗草園牧民生活，一邊走一邊記錄，成為了一名“人間觀察者”。
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牧場/小木提供
那段時間里，他見過56歲的宋嬢嬢花著眼睛摘藍莓給兒子賺學費，接觸過不舍得丟掉任何一顆果子的老阿姨，還和從北京、上海建筑工地回來的兄弟們聊過天。
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面對著方方正正的文字、數(shù)據(jù)，小木對那些被時代淘汰的人不曾有過真實的感受。比如，在小木的隨記里，記錄了藍莓基地里的一個總戴墨鏡的耿大叔。耿大叔曾經是大貨車司機，修車砸傷眼睛后花了十幾萬也沒能治好。因為眼睛的問題，駕照管理部門把他的A2駕照降到了C1，后來他和老婆做起了雞肉買賣，但最近一兩年買賣也做不起來了。
作為一個前阿里產品經理，他這次不再以互聯(lián)網的數(shù)據(jù)思維考慮生產效率，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人間的溫度。
03 重建“自我”
現(xiàn)在回憶起在互聯(lián)網公司的日子，小北覺得自己像個機器人，忙起來一個人分成三個人在用，業(yè)績指標讓她的心理壓力變得更大。自從被裁之后，小北正在從取悅別人向著取悅自己轉變。
曾經做什么事情都要看領導的指示，被周圍人和業(yè)務指標操控著心情。做博主后，小北對《豹變》說：“付出和回報更明顯的成正比，雖然流量也有不可控性，但整體來說我寫的腳本更真認真一些，數(shù)據(jù)就會好很多。這讓我很開心?！?/p>
做博主的日子里也不是完全沒有焦慮，但小北卻能更好地調節(jié)自我。
“第一個月的時候好多天粉絲量都是三百五百地漲，但是突然間粉絲不增了而且還往下掉，就突然感覺自己不會涼了吧。但其實內心我是相信自己的內容的，只不過這個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和探索，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風格。”
當博主必然要面對不同的聲音，在一開始看到一些罵聲時，小北氣的手都發(fā)抖。但是三個月過去，小北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態(tài)更加平和?！坝袝r候可能還不等我注意到那些無厘頭的負面評論，我的粉絲們已經幫我回懟了?！?/p>
雖然不用上下班打卡，但是小北還是給自己制定了時間表，將自己的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規(guī)劃好，想選題、拍攝、寫腳本、文案、整理素材、剪輯，一整套流程都是小北一個人做，每周二和周四她都會準時發(fā)視頻，忙碌且充實著。
小北對《豹變》表示：離開互聯(lián)網公司后，她更大的收獲是，發(fā)現(xiàn)自己有能力做好之前想做卻不敢做的事?！皠傞_始準備做博主的日子里，大概有10天，每天都在失眠。并不是因為焦慮，而是因為太激動了，當時很多靈感、選題忽然就從我腦子里不斷的冒出來。它們帶給我一種持續(xù)的興奮?！?/p>
被“畢業(yè)”的郝郝用“如釋重負”形容被裁那一刻的感覺，甚至開玩笑地說自己因為裁員，攢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十萬塊。
最近，她在和朋友一起舉辦社交和露營活動，周中的時候郝郝和朋友一起運營、策劃活動，并寫一些文章做兼職賺錢，周末到活動現(xiàn)場組織協(xié)調。忙起來之后，焦慮感煙消云散。
社交露營活動現(xiàn)場/郝郝提供
郝郝說：“以前在大廠里形成了一種固定思維，總覺得自己要做什么崗位或者做出什么成績。但是舉辦這些活動之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些不同年輕人的不同活法，在網上聽過看過可能都不會影響到自己，但接觸到這些人之后，就會相信人生本該是多姿多彩的?！?/p>
李誕在《候場》里寫到：“我們的人生需要拔腿就走的幻想?！?/p>
在30歲的旅途中，小木和朋友們霸占了一家LiveHouse的舞臺，放肆唱了一晚上他們都喜歡的李志、張過年、低苦艾的歌，大家一起神智不清的到酒店對面的小破荒地上放煙花。他見過眼里放著光，在藏區(qū)做直播、紀錄片的小伙子，也見過放棄北京的生活到西藏收養(yǎng)孤兒的教授。
“拔腿就走”之后，小木打算在今年10月以更好的心態(tài)回歸工作。離開大廠的這一年，讓小木不再渴望年輕上路時的那種眾人的共鳴，也學會了不需要外界的認可和關注就能投入當下在做的事。
小木在自己的公眾號里記錄下這段時間的心境：辭職就像是伐掉了原先占據(jù)生活的那棵人工種植修剪的大樹，可能是因為恐慌和不習慣，前面幾個月就像是急切地想要再種下另外一棵樹一樣。而真正健康的生態(tài)，也許是不做干預，把陽光和養(yǎng)分留足，土地上自然會先有小草，然后可能是灌木，直到它自己生發(fā)出一片生機勃勃。
（應受訪者要求，郝郝、小木、小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