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幾乎沒有人會預想到，2022年引發(fā)全民關(guān)注討論的爆款劇會是一部古裝偶像劇。在過去幾年里，古偶劇堪稱爛劇代名詞，不是劇情毫無邏輯，就是演員顏值演技欠奉，但《夢華錄》憑借在顏值和影響力上都有明顯優(yōu)勢的主演、清新的畫風和立得住的感情戲刻畫，帶給了觀眾一種“久旱逢甘霖”之感。按照一位豆瓣網(wǎng)友的說法，“首先它尊重了我的眼睛，其次它尊重了我的智商?！薄秹羧A錄》在豆瓣甫一開分就沖到了8.8，在國產(chǎn)劇中已屬罕見的精品劇水平。

然而也是幾乎從開播伊始，這部被譽為“古偶之光”的電視劇就有“配嗎”的質(zhì)疑，真正陷入爭議是在開播兩周后。劇情行至男女主角互訴衷情，顧千帆坦白自己曾定過親，但沒有過其他小娘子；趙盼兒則交代了與昔日情人歐陽旭的相處是“發(fā)乎情，止乎禮”。隨后關(guān)于《夢華錄》“雙潔”的話題就沖上了熱搜，這個流行于網(wǎng)文圈的詞指的是戀愛雙方都在心理上和身體上只鐘情于對方一人。與此同時，隨著劇情發(fā)展，越來越多觀眾發(fā)現(xiàn)，《夢華錄》的人物與劇情設定依然沒有脫離學者毛尖對近年來國產(chǎn)劇套路的批評——“按地位、財產(chǎn)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

需要承認的是，一部電視劇能成為爆款劇，一定是因為它摸中了時代脈搏，回應了觀眾的某種訴求。截至發(fā)稿，《夢華錄》的豆瓣評分依然保持在8.5分的高位?！秹羧A錄》開播至今的熱搜話題和“營銷點”——從改編關(guān)漢卿名著《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宋式點茶和茶百戲，到“還是女性導演最懂女性劇”、勢均力敵雙向奔赴的愛情——指引我們找到某種描述時代精神的線索。在很大程度上，古偶劇的兩大關(guān)鍵詞“古代”和“偶像”暗示著它的魅力在于將觀眾帶到某個過去時空中的理想世界，而這同時也意味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與逃避。那么，《夢華錄》是如何反映我們時代的欲望與焦慮的呢？

華胥之夢：宋朝想象的真與不真

《夢華錄》的劇名來自描述北宋末期都城汴京風土人情的名作《東京夢華錄》?！稏|京夢華錄》的作者孟元老在徽宗崇寧二年（1103）隨父定居京城，生活了二十余年，靖康之變（1127）后，孟元老南下“避地江左”。書就《東京夢華錄》是高宗紹興十七年（1147），此時距離他離開汴京已過去20年了?！鞍迪氘斈?，節(jié)物風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他在該書序言中寫道：

“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

“華胥之夢”的典故來自《列子》，相傳黃帝白日入夢華胥氏之國，認為它是世外桃源，后世這個詞被用來形容理想的安樂鄉(xiāng)。宋人的華胥之夢與今人的遙想交相輝映，《東京夢華錄》的作者通過書寫追憶舊都繁華，《夢華錄》的觀眾通過觀劇想象文明盛世。

事實上，在《夢華錄》之前，已經(jīng)涌現(xiàn)了一批或直接以宋朝為背景（如《清平樂》《大宋少年志》《大宋宮詞》）、或從架空小說改編向宋朝文化氛圍靠攏（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鶴唳華亭》）的電視劇。近年來宋朝相關(guān)電視劇的突然井噴被形容為“大宋文藝復興”，“Vista看天下”的一篇評論認為，人們在這波宋朝熱中最期待看到的是一種兼具風雅和風骨的文化氣質(zhì)，“現(xiàn)代人一邊擔憂我們的文化和生活趨向粗鄙，一邊也在這種重現(xiàn)我國歷史文化巔峰的畫面中，找到了安慰與寄托?！?/p>

歷史學家陳寅恪對宋朝有一句著名的論斷：“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敝档米⒁獾氖牵跁r下許多宋朝電視劇中，這種對“華夏文化頂峰”的具象化呈現(xiàn)為對物質(zhì)文化細節(jié)的極盡鋪陳。就《夢華錄》而言，雖然它的朝代背景是虛化的，但其中的北宋人文風俗細節(jié)卻又做到了幾乎處處嚴謹可考。比如，女主角趙盼兒與好姐妹孫三娘和宋引章以開茶坊為生，劇中提到的一系列宋代名茶“謝源茶”“青鳳髓”“靈隱佛茶”“徑山茶”“真如茶”“北苑先春”等等皆可找到文獻。趙盼兒“搞事業(yè)”的那場重頭戲“斗茶”，在視覺上細致還原了宋代點茶的種種技巧，特別是北宋《清異錄》記載中早已失傳的“茶百戲”：“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茶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就散滅?！辈璺凰鄣娘嬈饭用Q，也大多可在《東京夢華錄》中找到原型。

學者、作家倪湛舸此前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訪時指出，宋朝物質(zhì)文化繁榮、市民社會興起的時代特征，是它對當下中國人別具吸引力的重要原因。很大程度上來說，強調(diào)宋朝與當今社會的共通性是一種合理化當下消費文化的商業(yè)策略。在談到《夢華錄》時倪湛舸注意到，“這部劇的每一集最后有一個小劇場，介紹宋朝日常生活中精致的物品、流行的習俗，能看出來這是利用當下對宋朝的公眾幻想，弘揚消費主義話語?！痹趧⊥?，“夢回大宋”引發(fā)的消費浪潮體現(xiàn)在社交網(wǎng)絡上種種以《夢華錄》為噱頭的營銷，從同款點茶、果子到取景地、妝容服飾乃至宋朝相關(guān)書籍，不一而足。

但另外一方面倪湛舸認為，宋朝又是中國人心中的一個巨大歷史創(chuàng)傷，這令公眾亟需在幻想中彌補傷痕，追溯輝煌。為此，最受歡迎的“大宋敘事”往往有意無意地規(guī)避“歷史麻煩”，一如《東京夢華錄》用“故都風華常念遠”消解兩宋交際的陣痛，《夢華錄》則是用物質(zhì)文化細節(jié)的“真”和時代背景、政治格局的“不真”來想象宋朝。除此之外，一些歷史刻板印象、誤區(qū)乃至當下的文化偏見也左右了編劇的判斷。

劇中男主角顧千帆供職的皇城司即為一例。作為負責情報工作、以雷霆手段替宮廷收拾罪臣宵小的皇城司副使，顧千帆有“活閻羅”之稱，被朝中清流和百姓所不齒，可他的真正志向是潛伏進皇城司收集閹黨罪證，匡扶正義。這個人物設定不免讓我們聯(lián)想到錦衣衛(wèi)之類的特務機構(gòu)，但事實是，宋朝并未像明朝那樣出現(xiàn)過嚴重的閹人政治和特務橫行。湖北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劉廣豐在其個人微博上介紹了歷史上皇城司的情況，指出雖然皇城司的軍隊獨立于禁軍，不受三衙統(tǒng)屬，不被樞密調(diào)度，只聽皇帝指揮，且皇城司指揮官一般為宦官和皇帝親信，但說皇城司的人等于閹黨是不對的。而且從其職能上來說（保護皇宮安全、刺探百官情偽），宋朝皇城司遠遠達不到明朝錦衣衛(wèi)的作用。

劇中皇后的設定也頗能反映主創(chuàng)團隊乃至我們時代的某種集體無意識。故事一開始，顧千帆受命前往江南追查《夜宴圖》的下落。此時朝中黨爭激烈，輔佐皇帝多年、得到閹黨支持的皇后被清流一黨視作眼中釘，他們認為皇后早已失貞，“騙了官家十幾年，那幅畫就是證據(jù)?！?/p>

通過劇中皇帝沉迷于祥瑞、曾在泰山封禪的細節(jié)，我們可以推斷出《夢華錄》的時代背景是北宋真宗朝，那么這位皇后就是劉娥。景德二年（1005）宋與遼簽訂《澶淵之盟》后，真宗就懶于朝政，大中祥符三年（1010）后更是精神每況日下。劉氏臨危受命，并在乾興元年（1022）真宗駕崩后臨朝稱制，首創(chuàng)“垂簾聽政”。劉太后在臨死時依然保有國家領(lǐng)袖身份，盡管此時仁宗已成年。劉太后掌權(quán)期間確有爭議（比如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她決定在祭祀太廟時身著龍袍，頭戴冕旒），但當時正直的士大夫不大可能用貞節(jié)問題質(zhì)疑她的執(zhí)政合法性?！端问贰穼⑻蟮某錾碇M莫如深，有史料稱她曾是名妓伶人，但無論如何，這意味著真宗是不介意她的出身的。宋朝皇后中有類似情況的還有南宋寧宗的楊皇后，她曾在宮中作為幼年女伶表演，吸引了仍為皇子的寧宗注意。

更值得注意的是，宋朝其實是中國帝制時期最后一個皇后、太后在政治、文化和內(nèi)廷領(lǐng)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朝代。美國歷史學家馬克夢（Keith McMahon）在《天女臨凡》一書中指出，宋朝并不反對后宮女子臨朝稱制，兩宋共有九位皇后臨朝稱制，統(tǒng)治年數(shù)加起來超過百年（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清朝只有一位女性臨朝稱制，即慈禧太后），《宋史》編纂者曾自豪宣稱，宋朝沒有像武后和韋后那樣女性招致的災禍。不過馬克夢發(fā)現(xiàn)，受武則天的“歷史教訓”影響，宋朝的確在防止女性獨攬朝政方面投入更多精力。從宋至清，“女性統(tǒng)治異乎尋常且令人不快”的印象不斷加深，讓宋代之后的后宮女性面臨不斷嚴苛的控制與防范。后宮女性的地位變遷很大程度上也是帝制時期整體中國女性命運浮沉的縮影。

劉廣豐感嘆稱，受一些小說或電視劇影響，大眾對中國歷史的認知大都停留在明清時代。了解中國歷史的人知道，明清的政治格局、社會環(huán)境與宋有很大的不同。宋史研究者吳鉤援引多位歷史學家的觀點認為，宋朝是一次超越了一般性改朝換代的歷史性巨大變故，用“文明的中斷”形容之亦不為過。從宋至今近千年的歷史沉淀必定在我們的歷史想象、價值判斷中留下深刻印記。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不難理解《夢華錄》為何在一些地方給我們時代錯亂、“還不如古人開放”之感。

愛情理想：有條件的女性自強與對權(quán)力的崇拜體認

需要指出的是，古偶劇與言情小說具有同構(gòu)性——浪漫愛都是其核心，且它們吸引的受眾以女性為主?！秹羧A錄》的成功因素之一，是它再現(xiàn)了當代都市女性的愛情理想：男女雙方除了“甜甜的戀愛”之外，都有各自真實可信的職業(yè)抱負和生活煩惱，且他們在精神層面勢均力敵、棋逢對手。雙方在交往過程中有曖昧、猜疑和患得患失，但終歸確認彼此心意，雙向奔赴。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女主角趙盼兒的思想與行動展露出強烈的主體性、野心和自信，是非常能引起當下年輕女性共鳴的。當顧千帆以保護的名義試圖阻止她在東京開茶坊時，她的回應是女子一味“手心向上”就會失去自我，唯有經(jīng)濟獨立才能保持自尊；在流淚向?qū)O三娘承認“我可能有點喜歡他”時，趙盼兒也不忘重申自己必須牢記“女子貴自立”，“一旦想要依靠別人，就有了弱點。”并且她直接向顧千帆攤牌，要對方想清楚身份立場再來面對她。另外，她設計解救私奔后遭遇家暴的宋引章，與宋引章和被夫家休棄的孫三娘各司其職、攜手創(chuàng)辦茶坊的情節(jié)也罕見地在古偶劇中展現(xiàn)了女性的真摯友誼和商業(yè)頭腦。

我們因此可以說，趙盼兒是按照時下年輕女性“不要戀愛腦，要搞事業(yè)”、“不要雌競，要girls help girls”的自我期許模板打造的一個女性角色，她代表了新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所要求的心理主體——理性、精明、獨立且自律的創(chuàng)業(yè)者。她們無論面臨多少實際限制與困難，都應通過自主選擇和自我擔責來過上有意義的生活?？陀^而言，趙盼兒的這一部分人設反映了近年來中國性別觀念的水位變化，是有激勵女性觀眾的力量的。

但在其他一些方面，違和感就出現(xiàn)了，其中爭議最大的是趙盼兒、宋引章和張好好一再以自己的“清白”為傲。趙盼兒的身份脫離原著中的妓女設定，成了一位有官宦背景的脫籍良民；新版宋引章在劇中強調(diào)自己“賣藝不賣身”，急急與浪蕩子周舍私奔也是為了擺脫樂伎獻藝的悲慘命運；而身為花魁的張好好則脫口而出“以色事人才叫賤”，自己憑本事吃飯，得官家娘娘親口稱贊兩回，因此有資格抬頭挺胸做人。

劇中女性角色公然與風塵女子劃清界限，不僅是對關(guān)漢卿原著主旨的背離，也讓我們立刻聯(lián)想到男權(quán)社會“女性嫌惡”中“圣女”與“娼妓”的分離和支配。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指出，近代一夫一妻家庭制與作為產(chǎn)業(yè)的娼妓制度互為表里，性的雙重標準將女性分為兩個集團，包括“圣女”與“蕩婦”、“妻子·母親”與“娼妓”、“結(jié)婚對象”與“玩弄對象”等。這一二分法一方面是男性對女性這一社會性別的他者化，另一方面也被女性內(nèi)化為道德律令，加重了女性群體內(nèi)部的歧視和分裂。

在帝制時期的中國，同樣的女性二分法也能找到本土表達。美國歷史學家高彥頤（Dorothy Ko）指出，在明末清初的語境內(nèi)，“閨秀”與“名妓”是一組有趣的對比：她們雖然因爭斗而分裂，但也同時從屬于同一群男性精英——實際上，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通過“從”一位男性而各自追求更好的命運，獲得自己的社會性別身份。由此，儒家社會性別體系具備“女性是同一的”和“女性是差異的”這一孿生特點。但高彥頤提醒我們注意，雖然妻子與名妓的不同身份定位，使得區(qū)分閨閣和風月場的法律界限從唐持續(xù)到清，但就官方意識形態(tài)而言，個體女性最重要的是她是否對一個男人保持忠誠。也就是說，妻子與名妓之間的道德鴻溝并非難以逾越，無論是“好女人”還是“壞女人”，都能通過忠于一位男性守節(jié)——這是唐代和明代白話故事中名妓女主角往往被刻畫為“有遠見和忠實的愛人”的主要原因。

由此可見，《夢華錄》對“女性出身和主觀意愿是否清白”的強調(diào)與其說是傳統(tǒng)的延續(xù)，不如說是當代道德焦慮的投射。這種道德焦慮源自我們對女性在公共領(lǐng)域獲取聲望、財富和話語權(quán)日益嚴苛的審視——女性獲得世俗成功（特別是階層躍升）越來越被認為需要具備合法性，否則就是僭越。正如我們在“X媛”的污名化中所見，社會垂直流動性降低、未來不可預測性加劇社會焦慮的情況下，對個人境況不滿的人更容易對社會弱勢群體產(chǎn)生偏見，部分年輕女性為此承受了（很多情況下并不公正的）越軌指控。

當社會中若隱若現(xiàn)的敵意潛入女性的集體潛意識，維持女性純潔與良善恐怕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因此一個如趙盼兒這般“完美無瑕”的女主角，可以出身賤籍、曾有舊愛，但必須保持清白之身；可以聰明機警、善識人心，但不能世故老道到勘破一切社會運作法則。如此這般，編劇與觀眾也就難以想象女主角能完全獨立地在封建社會中生存，天降男性拯救者于是成為唯一的出路。在撞到結(jié)構(gòu)性的外部傾軋力量時——比如一位不公正的判官、一位見色起意的高官——來自另一位男性的更高權(quán)力才是倚仗。與此同時，在兩性財富和經(jīng)濟資源不平等、愛情日益成為兩性博弈的情況下，當代女性在親密關(guān)系中的不安全感越來越表現(xiàn)為對經(jīng)濟安全和感情穩(wěn)定的強烈訴求。因此要在劇中展現(xiàn)“完美愛情”，顧千帆需要掏出四份房契以證明情比金堅，還需要告訴趙盼兒自己感情經(jīng)歷單純。

除此之外，顧千帆的人物設定也頗有值得咂摸的空間。這個《夢華錄》的原創(chuàng)角色有著堪稱“天選之子”的超強背景：他十八歲就是進士，父親是權(quán)相，母親來自名門望族，雖然不齒于父親與閹黨沆瀣一氣轉(zhuǎn)投皇城司，但也做到了二把手的高位。他行走江湖眾人忌憚，但在真正走投無路時也能依靠父親化險為夷，救趙盼兒于水火之中。權(quán)力與地位對男性魅力的加成，不言而喻。

受人唾棄的皇城司“活閻羅”身份的一度令顧千帆自卑，從愛情戲的角度來說，這個設定或許與《簡·愛》中羅切斯特先生雙目失明一樣，起到了彌補男女主角階級身份相差懸殊的障礙、將他們拉到精神平等位置上的作用。但媒體人蘿貝貝注意到，“古裝劇男主是情報人員”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趨勢，前有《繡春刀》，后有《錦衣之下》。在《夢華錄》中，趙盼兒因被皇城司抄家而在故事開始時視顧千帆為仇寇，但隨著劇情發(fā)展，她似乎又完全將百姓對這身制服的恐懼、自己對這類人的仇恨拋之腦后，認同顧千帆是好人，安慰他是“國之鷹犬，民之爪牙”，而“鷹犬”與“爪牙”原本指的是“供人驅(qū)使為非作惡的人”。如前文所述，宋朝的皇城司從未有過明朝錦衣衛(wèi)這般的權(quán)力與影響力，而錦衣衛(wèi)其實是明朝皇權(quán)肆意擴張、非常態(tài)政治侵蝕正常國家治理秩序的結(jié)果。當錦衣衛(wèi)頻頻成為古裝劇男主、“國家”“人民”等宏大敘事被用來論證此類人存在的必要性和正當性，其背后的社會心態(tài)（具體而言是對國家暴力機器在秩序之外實行“例外法權(quán)”的體認）或許更值我們深思。

尾聲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一篇評論認為，《夢華錄》折射出一種追求穩(wěn)定的中產(chǎn)式價值觀，“人們鄙視與摒棄下層，想要投靠更強者，以盡量在安全范圍內(nèi)獲取和守住既得利益?！痹诋敶袊欠翊嬖谥挟a(chǎn)這一“自為階級”、是否擁有某種共享的“中產(chǎn)價值觀”或許值得商榷，但我們的確能在歷史中找到類似的時代情緒。

美國歷史學家包筠雅（Cynthia Joanne Brokaw）在研究16-18世紀中國民間善書“功過格”的爆發(fā)式增長現(xiàn)象時發(fā)現(xiàn)，隨著明末清初種種社會和經(jīng)濟變化導致人際關(guān)系動蕩、地方社會既有秩序動搖，功過格寫作者、編纂者和支持者對其功能的理解發(fā)生了顯著改變，功過格不再鼓勵升遷，而是肯定現(xiàn)狀，勸說功過格使用者要“安分”或“樂天安命”。

高彥頤則發(fā)現(xiàn)，明末清初雖然出現(xiàn)了一批江南閨秀得以抓住接受教育、出版詩歌文集的機會實現(xiàn)自我，但古老的社會性別陳規(guī)并未受到?jīng)_擊，甚至可能得到強化——變化時代的復雜性體現(xiàn)在，同一個人也有可能是自相矛盾的，TA可能既同情女性境遇，又反對女性踏入原本屬于男性的公共領(lǐng)域。

這段歷史在一定程度上能幫助我們理解《夢華錄》的割裂感：在新舊價值觀激烈沖蕩的時代，從文藝作品到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呈現(xiàn)出既保守又進步的矛盾。和批評《夢華錄》相比，一個更值得當下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深思的問題或許是：如果傳統(tǒng)異性戀言情故事已不足以承載觀眾（特別是女性觀眾）的欲望，我們還能在一個怎樣的虛構(gòu)世界中展開想象？

參考資料：

【美】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

【美】馬克夢.《天女臨凡：從宋到清的后宮生活與帝國政事》.九州出版社.2021.

孟元老\候印國.《東京夢華錄》.三秦出版社.2021.

吳鉤.《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日】上野千鶴子.《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

《<夢華錄>，從“古偶之光”到備受爭議》，三聯(lián)生活周刊

https://mp.weixin.qq.com/s/SDOLB6Qlg4lh8ZnjxxX-Kw

《<夢華錄>：貞潔爭議和皇城司制服誘惑》，蘿嚴肅

https://mp.weixin.qq.com/s/-w-SZDyRG69cpNIrxaytzw

《【專訪】<莫須有>作者倪湛舸：宋朝引人遐想，因為它既是盛世又是歷史創(chuàng)傷》，界面文化

http://m.hbyanyusl.cn/article/7564732.html

《網(wǎng)紅經(jīng)濟與道德焦慮：“X媛”成為眾矢之的反映了怎樣的社會心態(tài)？》，界面文化

http://m.hbyanyusl.cn/article/6684723.html

《從鼓勵升遷到鼓勵安分：功過格中的明清社會變遷與道德秩序》，界面文化

http://m.hbyanyusl.cn/article/6635932.html

《今天的愛情觀成為保守回潮的標志了嗎？從祝英臺應嫁馬文才說起》，界面文化

http://m.hbyanyusl.cn/article/4725139.html

《終于輪到它，被國產(chǎn)劇爭先恐后地拍》,Vista看天下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3828520187336751&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