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在疫情防控措施之下,人們在家中就餐的頻率大大提升,而過往外出就餐承擔的一部分社交行為也因此回歸為家庭事務。家庭成員中究竟由誰下廚房,可不僅僅是家庭內(nèi)部的議題,它也關乎性別政治。家務性別分工一直以來都存在著不平等,甚至在廚房這個空間被設計時起,這種不平等就已經(jīng)開始了。
“你沉入他的懷抱,隨后你的手臂沉入他的水槽。”(First you sink into his arms, then your arms end up in his sink.)1972年,《Spare Rib》雜志曾以這句標語展開活動。雖然建筑師們不斷嘗試通過設計來提高廚房使用體驗,發(fā)明家們不斷用新的電器來解放雙手,但是廚房還是一步一步成為了禁錮女性的牢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現(xiàn)代化廚房誕生:廚房廚具更高效,女性是做飯工人?
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廚房是女人的領地。不過,這段歷史其實并沒有很長。根據(jù)馬薩諸塞州歷史學會會長、國家婦女歷史博物館董事會成員凱瑟琳·奧爾戈爾(Catherine Allgor),在19世紀之前,家庭空間和公共空間之間并沒有這種分裂。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是農(nóng)民,家庭是生產(chǎn)中心,男人和女人一起進行生產(chǎn)。通常只有貴族家庭才擁有廚房,而且廚房通常會被劃分在仆人待的服務空間,位置經(jīng)常被安排在地下室等地方,通風不良。
我們今天的現(xiàn)代化廚房,要得益于奧地利第一位獲得建筑師資格的女性瑪格麗特·舒特-利霍茨基(Margarete Schütte-Lihotzky)。在上個世紀20年代,她受邀解決法蘭克福住宅短缺問題,目標是給空間有限的工人階級家庭設計廚房。據(jù)說她從火車餐車上找到靈感,緊湊地劃分出了備餐區(qū)、水槽區(qū)、烹飪區(qū)和儲物區(qū)域,一切都順利銜接,以最小的空間來滿足最大的需要。
另一方面,這一時期現(xiàn)代科技也在迅猛發(fā)展。電冰箱等省時省力的現(xiàn)代化家電也被設計了出來,可以提高效率和減輕女性做家務的壓力。但是,不論是法蘭克福廚房的構思還是科技的使用,雖然承載著設計師良好的初衷,但這些創(chuàng)造和社會環(huán)境結合之后,帶來了意外的效果。
在支持者看來,舒特-利霍茨基的做法幫助了女性艱難的日常生活。但是在1970年代,她因?qū)嶋H上在廚房里孤立女性而受到女性主義批評家的批評。這是因為這種廚房和當時用標準化操作方法提高工廠效率的“泰勒制”不謀而合,這意味著把追求理性和效率的空間放進了非理性的私人空間,如果把廚房當成工廠,那么女性無疑就類似于工廠工人。
現(xiàn)代化廚房即設備的發(fā)明看起來省力和便利,但是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難以避免受到資本主義的父權思想影響,婦女不得不肩負起家務勞動,家務成為了女性的本分,廚房成為了禁錮女性的牢籠,成為家中無薪的勞動場所。中國女性對這一點也心知肚明。當代女性作家徐坤在小說《廚房》中,直言“廚房就是一個女人的出發(fā)點和停泊地”。
臺灣師范大學地理學系教授吳鄭重于2010年出版的專著《廚房之舞:身體與空間的日常生活地理學考察》始于母親因肺癌去世。由此,吳鄭重注意到,肺癌是中國臺灣地區(qū)女性的第一大死因。從中國臺灣地區(qū)拓展到整個亞洲地區(qū),女性吸煙人口明明遠低于歐美國家,為什么婦女患肺癌的比例卻相對偏高?在對各種因素進行分析之后,他提出,狹小的公寓廚房就是致命的“家庭毒氣室”,“任何一位婦女在這么狹小、封閉的廚房空間里,連續(xù)幾十年每天獨自一個人為家人烹煮三餐,身心健康能不受到影響嗎?”他認為,狹小的公寓廚房不僅僅是個別、單純的家務勞動空間,而是現(xiàn)代社會的整個縮影:是體現(xiàn)各種社會力量的空間場域,也是每個婦女每日展演的人生劇場。難道,這就是所有華人或亞洲女性必須經(jīng)歷的“生活徒刑”嗎?
這不僅僅是煎炸炒容易致癌的健康問題,也是性別政治的問題。吳鄭重把中國臺灣地區(qū)公寓住宅中的廚房稱為一個典型的“男造環(huán)境”———在男權思想主導之下,在把婦女看作只知道為家人犧牲奉獻的文化中,由技術官僚、市場和技術合作生產(chǎn)出來的一個社會空間,是一個家庭的勞務中心而非生活中心。在設計的過程中,主要考慮家庭中一家之主的男性的需求。另外,公寓廚房設計的動線安排使得廚房只能容納一人,而這個勞作的人往往就是女性。
開放式廚房及其他方案:不只創(chuàng)造廚房,也設計完美家庭主婦
舒特-利霍茨基設計的法蘭克福廚房風靡了二十年,隨后得到一些修正。一位法國女性主義作家抱怨說,因為廚房只能做飯,她40年來從廚房走到餐廳的距離相當于從巴黎到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的距離。由此,設計師Lotte Cohn認為,應該設計一個既能做飯又能吃飯的廚房,這樣的想法后來成為了現(xiàn)代住宅規(guī)劃討論的核心。
1960年,建筑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美國風”(Usonian House)出現(xiàn)并引發(fā)關注,他認為,廚師并不想被困在遠離家人和朋友的幽閉房間,主要公共區(qū)域應該有開放的流動。廚房、餐廳和起居區(qū)之間可以進行某種組合。因此,他設計的住宅布局的一大亮點就是開放式廚房。如果說在過去,烹飪被視為家里進行的家務活,這樣的“社交廚房”把廚房看作家庭生活中心,這里可以產(chǎn)生創(chuàng)造和社交活動。通過空間的布局、光線的設計和收納的安排,廚師可以做到一邊工作,一邊與客人聊天。
盡管如此,廚房的默認使用者還是女性——建筑師不只是創(chuàng)造廚房;事實證明,他們也在設計完美的家庭主婦。2010年,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曾經(jīng)舉辦了一場名為“柜臺空間:設計與現(xiàn)代廚房”的展覽,展覽空間內(nèi)畫著一個真人高度的女性,她的名字是約瑟芬,圖上清楚地標明了她的所有尺寸——她有5英尺4英寸(162.26厘米),是普通美國女性的化身。這就是室內(nèi)設計師和建筑師在設計現(xiàn)代廚房所使用的尺寸。
盡管開放式廚房似乎前進了一步,但是,廚房是否還是女性承擔“愛的勞動”,默默犧牲的場所?現(xiàn)代婦女還需要在有限的時間空間之內(nèi),完成包括一日三餐在內(nèi)的家務勞動嗎?用學者、記者和活動家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 的名言來說,“沒有女人會因為廚房地板的光亮而高潮。”女人們很早就想要擺脫單方面奉獻的家務勞動了。如果沒有開放式廚房,甚至根本沒有廚房呢?
1868年,梅露西娜·費依·皮爾斯(Melusina Fay Peirce)設想出了“合作家政運動”,設想要建立社區(qū)生產(chǎn)者合作社,讓人們共同經(jīng)營餐飲、洗衣、托育等勞動。建筑師愛麗絲·康斯坦斯·奧斯?。ˋlice Constance Austin)以她在1910年代中期為Llano Del Rio社會主義公社設計的無廚房家居設計而聞名。1914年,洛杉磯地區(qū)的律師喬布·哈里曼(Job Harriman)邀請當?shù)鼐用窦尤胨臑跬邪钌鐣?。奧斯汀被請來給900名新居民設計生活區(qū),她將社會主義理念與女性主義理念相結合,想要設計一個沒有家務的小鎮(zhèn):每個家庭的食物“從中央廚房送來,在餐廳露臺上吃”,臟盤子會被送回中央廚房用機器清洗。
沒有廚房的未來,是很多人暢想的世界。美國小說家和記者愛德華·貝拉米(Edward Bellamy)在1888年出版了一部名為《回顧》的科幻小說,在他的設想里,到2000年,美國會是一個擁有公共廚房和快速送貨服務的社會主義烏托邦。1898年,作家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在被婦女運動視為“圣經(jīng)”的《婦女與經(jīng)濟》一書里寫道,如果房子里沒有廚房:“個人品格和品味將前所未有地開花……個人將學會感覺自己是社會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與社會的需求和用途密切、直接、永久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早期的女性主義者設想了一個又一個沒有廚房的烏托邦,但似乎仍沒有提出要把男性納入到廚房中來。直至今日,美國當代家庭委員會的研究與公共教育主管、長青州立大學教授斯蒂芬妮 · 孔茨在《為愛成婚》一書中指出,女性結婚后一般會比結婚前做更多家務,男性結婚后則做得更少?;橐鰷p少了女性的自由時間,卻沒有剝奪男性的時間。實際上,除非社會將男女同等地視為照顧孩子和賺錢養(yǎng)家的人,否則,廚房以及以愛的名義禁錮女性的“家”,依然還會成為一代代女性的出發(fā)點和停泊地。
參考資料:
A Kitchen Revolution Aimed At Freeing Women
https://www.npr.org/2010/09/18/129935115/a-kitchen-revolution-aimed-at-freeing-women
Why a woman's place is in the kitche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07/apr/26/gender.lifeandhealth
吳鄭重:《廚房之舞:身體與空間的日常生活地理學考察》: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0
周培勤:“男造環(huán)境”的女性主義批判———《廚房之舞:身體與空間的日常生活地理學考察》評介 《婦女研究論叢》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