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渾身乏力的青年栽到在芒果樹下,地上的芒果雖然飽滿卻疲塌塌地布滿蒼蠅(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博西》);老人和孩子坐在垃圾場里,發(fā)現了從飛機運下來的罐頭和空牛奶盒,想象白人在飛機上敞開了吃(馬拉維作家史蒂夫·奇默穆伯《垃圾場》);人們用“在這座殘酷的城市,你會餓死的”互相提醒,也明白許多人都在挨餓,即使挨餓至死也無人惦記(南非作家埃塞基耶爾·姆法萊勒《咖啡車女孩》)。
在譯林出版社近期重版的《非洲短篇小說選集》里,饑餓既是真實發(fā)生的事件,也作為比喻而廣泛存在著。小說主角也經常是需要尋找出路的人,不管他們是小偷、妓女、窮人還是邊緣人,都需要在殘酷的生活中幸存。這不僅要求他們能夠暫時找到充饑之物,而且需要持續(xù)地長久地為填飽肚子努力。
《非洲短篇小說選集》由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與澳大利亞學者C.L.英尼斯編選,收錄了非洲現代到當代短篇小說作品,作者包括諾獎得主古爾納、納丁·戈迪默以及著名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
婦女的饑餓
在饑餓遍布的非洲書寫里,尤為引人注意的是女人與饑餓的關系。在男人以養(yǎng)家之名離開之后,女人成為忍饑挨餓的主體,同時也肩負起為家人尋找食物的責任。她們以自己的軀體滋養(yǎng)著自己生育的子女,更加深刻地體會著生命延續(xù)的意義。
加納小說《南方傳來的消息》完全由對話構成,主要的說話者是剛剛當上外婆的婦女。她才剪完外孫的臍帶,女婿就在半夜告訴她,他將要離家南下割草,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家人活下去。這次道別讓她想起,在她剛剛產下女兒的時候,她的丈夫也突然告知她,他將遠赴南方的戰(zhàn)場參與別人的戰(zhàn)爭,英國人雇傭他們跟德國人打仗。他問她是否聽說過戰(zhàn)爭,“我們沒有聽說過戰(zhàn)爭嗎?買罐頭魚、煤油和布之類的東西不難嗎?”她問道,婦女們整日里想的是如何充饑,找到這些東西的難度并不亞于戰(zhàn)爭。可是丈夫還是離開了,不久南方傳來消息,丈夫死在了別人的戰(zhàn)場上。如果妻子也去南方,跟政府的人證明她是未亡人,可以領到一大筆錢,但她沒有去——她要的是他的人,而不是拿他的身體兌換金子。最后外婆說,上面人承諾的罐頭魚和布沒有實現,他們又說將來的孩子會有很多罐頭魚和布的,但現在她要去上街把果子都換成錢,給一家人買一條最大的熏魚。
外婆誕下女兒,女兒再產下外孫,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也是發(fā)生離別的時刻。外婆已經意識到這其中的輪回,懷孕、出生、死亡、疼痛接下來又是死亡,只有不再懷孕,才不會有出生與死亡。多年來,她的女兒是她唯一產出的孩子。她也以產出生命的肚子與子宮醞釀悲傷與驚訝,南方傳來的消息在她干癟的肚子上點燃了火焰,“火苗一次又一次往上冒,子宮變得干枯,”好在女兒的生命力極其旺盛,“就像一條小河遭到干燥的熱風襲擊一樣”,她的奶水被女兒吸干了。她憑借充實起來又干枯的肚子感知生命與時間的循環(huán),也更理解挨餓與飽腹,她詢問離家的男人為什么要去別人的戰(zhàn)場打仗,為什么要離家掙錢,她賣掉的爛果子也能換來食物。
在另外一篇坦桑尼亞小說《尋歡之夜》里,行路的男人“光顧”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女人的孩子生病了,她祈愿他能快點好起來,做媽媽的乖乖小士兵。他疑問為什么要做士兵,她說,因為他們不挨餓也不會生病,但是他們挨槍子啊。男人說,“像這樣沒有名頭地受著煎熬還不如死了呢?!彼貞?,“利利索索地一槍打破腦袋,也比這樣餓著病著慢慢拖到死要好!”行路的男人后來才知道,孩子的父親正是當兵的,他去烏干達打仗生死未卜。男人偶入女人的房間,女人生活是由求生本能驅動的,她已經被剝奪到只剩下一具身體:她生下了孩子,又靠著身體掙錢來喂飽孩子。對她來說,只要孩子的赤裸生命沒問題——不挨餓不生病就已經十分好了,可即使這樣都很難實現。在這樣凄楚的情境下,男子的尋歡之夜并不太歡樂。更糟糕的是,他醒來發(fā)現孩子的身體已經冰冷了,慌忙想要在放下幾張票子后離去。由于不想被卷入哀悼之中,他盡量不驚動女人,因為她一醒來就會發(fā)現,孩子已經沒了。
兒童的馴服
對小說中的許多人來說,幸存的法則是適應與馴服,這包括消磨掉自身原有的好惡,清楚地認定前路渺茫。從農村到城市尋求未來的女人沒有找到工作,受到誘惑成為了酒吧女郎,結果發(fā)現在這里愛和生活都是艱難的(肯尼亞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片刻榮耀》);受過教育的新娘在滿心期待舉行結婚儀式時被親戚們訓誡,總有一天生活會讓她栽跟頭,因為她滿腦袋學識卻目中無人,本不適合做一個好妻子,聽到親戚這么討厭自己,懷有六個月身孕的新娘感到大受打擊(南非作家貝西·黑德《結婚快照》)。
以兒童視角寫作的小說用天真的形態(tài)展現了這種被馴服的痛苦。莫桑比克小說《爸爸,蛇和我》以烈馬還是溫馴的馬為比喻,顯現了對窮人現實清醒卻無可奈何的認識。父親教導兒子,烈馬會被人一槍射死,溫馴的馬被會人使喚,然而它們每天都在死去。在蘇丹小說《一把椰棗》中,“我”跟著爺爺去看佃戶馬蘇德收椰棗,過去這片土地都是屬于馬蘇德的,不過之后大部分都賣給了爺爺?!拔摇北获R蘇德所說的“不要砍掉椰棗樹的心”所打動,看到爺爺向佃戶討賬的場景,聽見了他嗓子眼的咕嘟聲,“仿佛羔羊被屠宰時的粗糲嘶鳴”。兒童相信,椰棗樹與人一樣也能感到苦樂,而此時的佃戶只能如椰棗樹一樣任人宰割。這令“我”想要將剛才吃下去的椰棗全部嘔吐出來,同時感到對爺爺極大的憎惡。
南非小說《獄中回想》展現了抵抗馴服的少年從少管所出獄的全過程,“我”討厭被當作紳士口中的“社會問題”,也自認不想像那些體面人一樣過活,在酒吧里大談政治或是開著美國汽車用英語說廢話,他拒絕這種充滿同情的改造和空洞的教育,所能做的就是“給體面人一拳”,接著繼續(xù)混跡于一群好斗的流浪漢之中。結局當然是他再次面臨審訊,只要他不說話,審訊就會一直持續(xù)。在古爾納的小說《博西》里,朋友博西擔心自己的姊妹淪為妓女、鄉(xiāng)鄰成為乞丐,而不幸的是,事情確實如同他料想的那般發(fā)生了。小說里的“我”對博西訴說:
“你妹妹僅僅充當了一個注腳,沒人為她流下一滴淚。你也是,你和我,我們看著鄰居淪為乞丐,賣掉女兒換回鯊魚肉,也會坐視不理,也會一笑而過。那些人專橫地騎在我們頭上,來教我們如何溫順?!?/p>
當然,《非洲短篇小說選集》中也有從窮人的對立面作為切入點的作品,比如索馬里小說《魔咒政府》。自稱精靈附體的女人用不可思議的魔咒控制了人群,她曾想出一個點子讓人們由饑餓通向馴服,這個點子竟然幫她贏得了長久的威望,以花樣百出的魔法將人們控制得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