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母親很久以前曾經(jīng)告訴過我(指本文作者Kate Kellaway),“最近過得可好”這種問題是最好不要問的。一旦你開始思考它,你就會明白,有些人是不太愿意如實回答這種詢問的(用一句禮貌性的“還好”打發(fā)掉)。
在由八個家庭故事編纂而成的《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我們?nèi)绾卫^承愛與失落》(In Every Family Has a Story: How We Inherit Love and Loss)一書里,心理治療師茱莉婭·塞繆爾(Julia Samuel)提到,自己在以“過得可好”來問候年屆五旬、患有腦瘤并被告知活不過一年的男子阿奇時,被對方“平和地”提醒說,這樣“有些麻木不仁”,為此她深感自責(zé)。身為治療師與作家,塞繆爾之所以具有超乎常人的同情心,是因為她比一般人更敢于承認錯誤,也沒有冷若冰霜或者高高在上地對待他人的習(xí)慣。她十分善于傾聽,但喜怒也都溢于言表,有時也承認自己會對所見所聞感到不平。她筆下的角色是可愛的,而不是麻木不仁的,故事也因此而變得生動了起來。
塞繆爾的書大賣的原因部分地在于它們充滿了希望。她可以被形容為一個樂觀的現(xiàn)實主義者(sanguine realist)——甚至當(dāng)她講述的故事很凄慘時也是如此,或者說這本來就是她的特色。她的第一本書是2017年的《悲傷的力量》,該書以她針對悲傷的25年心理治療經(jīng)驗為基礎(chǔ),而她有關(guān)失落的洞見也教益頗多。她的第二本書《生活即變化》是第一本書的自然延續(xù),聚焦于各種各樣的變故對我們產(chǎn)生的影響,并在結(jié)尾處給出了一些簡單的心理自助策略?!都壹叶加须y念的經(jīng)》是她的第三本書,也是最大膽的一本,因為塞繆爾所受的訓(xùn)練并不在“家庭系統(tǒng)”里(她也明智地在故事里加入了一位指導(dǎo)者)。這本書的重點是“一代人未獲解決的壓力源如何傳給下一代并使其日常生活壓力加重”這一引人入勝的課題。眾所周知,塞繆爾出身于吉尼斯家族(愛爾蘭最富有家族之一),也是已故的戴安娜王妃的朋友,但她選擇在這里披露的僅有一點,那就是父母的背景“既是巨大的特權(quán),也帶來了多重的創(chuàng)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最有機會幸存?!翱胺Q培養(yǎng)心理治療師的上佳環(huán)境,”她輕描淡寫地補充道。
書中的八個家庭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其種族成分、性取向、經(jīng)濟條件以及所面臨的問題也五花八門:離婚、喪親、同性婚姻、收養(yǎng)、藥物成癮、空巢綜合癥。這一安排的后果就是刻意為之的色彩過濃(是出版商安排她這么謀篇布局的嗎?),但塞繆爾本人的文筆魅力倒沒有因此而折損。她揭示出任何家庭世系都有著錯綜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埃彝ナ牵┮粓F糟、混亂且不完美的。在最愛也最上心的地方,我們受的傷也最深……”她提醒我們:“家庭隱含的一大陷阱,在于它是唯一一種我們無法離開的關(guān)系,不管我們的愿望有多強?!?/p>
她描繪了家庭的變遷:“新的家庭形態(tài)包含單親、過繼、群婚、多代同堂以及混合式——所謂混合式就是夫妻、子女以及來自先前關(guān)系的子女共為一家。”新近的研究再潑一盆冷水:在美國,過去20年來,50歲以上夫妻的離婚率翻了一倍,另有5%的兄弟姐妹據(jù)說完全不相往來,23%的兄弟姐妹之間幾乎沒有交流。還有一項引人注目的新發(fā)現(xiàn)是:“我們的憂慮感比前幾代人都要強,在問題家庭長大的孩子尤其如此?!?/p>
我的丈夫是猶太人,他經(jīng)常愛講一個猶太笑話:“如果你沒有任何事可擔(dān)憂——那最該被擔(dān)憂的就是你本人……”塞繆爾對一般而論的擔(dān)憂,以及與撫養(yǎng)問題家庭兒童相關(guān)的擔(dān)憂,都有精到的分析,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憂慮。她正確地指出,智能手機的影響極大,會把“每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推送給父母,并“持續(xù)放大焦慮”。她還強調(diào)了“如何在關(guān)心孩子的同時又給予他們自由”這一悖論,令我甚覺欣慰。她警告父母不要期望過高,并表示問題家庭里的孩子如果信任了父母,那父母就能對其發(fā)揮遠遠高于預(yù)期的影響力。在一個感人至深的章節(jié)里,她遇見了伯格一家,這是一個極端正統(tǒng)的猶太家庭,連續(xù)五代人都由大屠殺幸存者卡蒂掌管。她考察了創(chuàng)傷的發(fā)生過程,卡蒂的故事令她感到震驚,這家人也讓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擔(dān)憂本身就可以是一種遺產(chǎn)。
從一開始,塞繆爾就在強調(diào),治療不必是波瀾壯闊的:“對于那種以沒有時間為由拒絕尋求治療的人,我會指出(并帶著微笑)治療耗費的時間比看完一部電視劇要少。”她還提醒讀者注意懺悔(contrition)的力量——說到底,區(qū)區(qū)一句“對不起”又能花多少時間?阿奇單獨把他童年不幸的孩子帶出去,就自己為人父親的不稱職向孩子道了歉,爾后雙方也都表示,這一舉動對二人的關(guān)系具有革故鼎新的意義。
有時,塞繆爾收束章節(jié)的優(yōu)雅文筆——溫柔有余而冷酷不足——也不免會令人生疑。更多的時間真的有用嗎?也許有的人需要以絕望為幌子來開展說服。她總結(jié)道:“一個忠言逆耳的真相是,我們只能解決自己尚且可以直面的問題?!?依我看,她還可以補充一條更加不順耳的真相:并非所有問題都能得到解決。但塞繆爾終究還是站定了“讓生活更美好”的立場,僅就人類歷史的這一時刻而言,也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了。
本文作者Kate Kellaway是一專欄作家。
(翻譯:林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