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杰克·凱魯亞克是美國文學(xué)史里不得不提的作家,他的小說《在路上》被奉為“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寫照,被世界各地大學(xué)的文學(xué)系閱讀與研究。在中國,凱魯亞克的書始終暢銷不衰,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教授馬凌提到,2020年,《在路上》有十多個不同的簡體字中譯本出版,有的出版社甚至同時推出兩個譯本,能夠相提并論的只有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
《在路上》的首個選篇中,凱魯亞克采用了“垮掉的一代”這個說法,后來以他為代表的一群年輕詩人和作家的集合被稱為“垮掉派作家”,其中包括艾倫·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學(xué)界將他們視為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的重要分支。盛名之下,鮮有人談?wù)摽宓襞勺骷覍Υ缘膽B(tài)度,他們極少描繪飽滿立體的女性形象,在生活里,凱魯亞克始終拒絕承認女友比莉·荷莉黛生下的孩子是自己的,盡管他另一個女友認為孩子和他非常像;作家威廉·巴勒斯用槍打爆了妻子的頭,他在難過之余卻慶幸這讓他擺脫家庭之苦。艾倫·金斯堡真正尊重的唯一女性只有他們的母親。在女性垮掉派作家喬伊斯·約翰遜的《小人物》中,她寫下對“垮掉的一代”的回憶錄,她認為女人在這個圈子里更像是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她們只是掃興的角色”。作家安吉拉·卡特在看過喬伊斯的書后說,“這是從繆斯的角度講述的故事。原來繆斯可以寫得跟任何人一樣好。”
但是,女性不應(yīng)只被看作男作家們的文學(xué)繆斯與情感后盾,當我們紀念杰克·凱魯亞克,一次次重溫《在路上》,談?wù)摽宓襞傻奈膶W(xué)史意義時,或許還應(yīng)該了解女性們在這一文化思潮里如何被對待,如何被裹挾?!督芸酥畷核麄兛谥械膭P魯亞克》是中文世界對凱魯亞克為數(shù)不多的譯介傳記,兩位作者在杰克·凱魯亞克去世六年后,拜訪了他的親友,并記錄下他們對凱魯亞克的回憶。書中采集了三十多位被采訪者的口述材料,在眾聲喧嘩的紛雜敘事里,囊括了數(shù)量有限但細膩動人的女性回憶,在杰克·凱魯亞克誕辰一百周年之際,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選摘一二,以饗讀者。
《杰克之書:他們口中的凱魯亞克》
文|[美] 巴里·吉福德 勞倫斯·李 譯|蔣怡
尼爾·卡薩蒂是《在路上》中迪安·莫里艾蒂的原型,他本身不是作家,但許多垮掉派作家都借鑒了他通信中自由散漫的語言風(fēng)格。尼爾和露安娜·亨德森結(jié)婚的時候,露安娜只有15歲。
露安娜·亨德森:
我認識尼爾時,他跟一個叫珍妮的女孩住在一塊兒。他住在她家,跟她、她母親還有她外婆住一起。這樣的組合真的很奇怪。那個外婆是個酒鬼,那個母親也是,外婆當時肯定得有七十多歲了。那位母親大約五十多歲,珍妮比我小一點兒,因為在學(xué)校她的年級比我低。不知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尼爾變得很熟絡(luò),不過他口袋里沒錢,沒地方可住,珍妮就把他帶回了家。他立刻就把她們?nèi)齻€哄得服服帖帖,輪流哄外婆和母親。
我當時坐在沃爾格林藥店里,尼爾和珍妮走了進來。他走到我面前,回過身對著珍妮,然后說:“這位就是我要娶的姑娘。”我們之前從未見過,不過他不知道珍妮認識我。旁邊正好是一家桌球房,所有男生都常常去那兒消磨時間。
當時丹佛真的是個很小的城市。它的面積挺大,不過你認識城里的所有人,天黑后,在外面溜達的都是年輕人。于是尼爾就讓珍妮過來套近乎,她最后告訴他,她認識我,所以他就讓她過來問我肯不肯一起去參加派對。然后我就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了珍妮,她打電話來,我跟尼爾說話,他說他想幫我介紹約會對象。他把迪奇·里德介紹給我,這人幾年前我就認識。我把里德當哥哥,不過我還是順著尼爾的意接受了,因為我對尼爾感興趣。就是從那晚開始的。
我們?nèi)ケ}g球館時,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早上我打電話給你。”我激動死了。哦,老天爺,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人在十五歲時對小紙條這樣的東西特別容易動情。我們就是從那兒開始的。我每天都見他。
露安娜·亨德森:
我沿著海岸線搬到了南面的沃森維爾,那是尼爾跑火車的另一頭的站點,卡羅琳又一次被蒙在鼓里,我在免下車餐館找了份工作。但是尼爾的占有欲太強了,他站在一個電話亭里監(jiān)視了我整個晚上。每周有三個晚上他會在那里。我從來就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那兒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在我們住的那個家庭旅館里,我完全是孤身一人。他經(jīng)常監(jiān)視我,看看我會跟誰一起回家。我從來沒有帶人回去過,他總是非常失望。
任何時候他都會走掉,把我那樣扔在那里,不管我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但是他的占有欲又強到會掐死我。不過,那最多只持續(xù)了大概一個月,我跟他說,他這樣監(jiān)視我很可笑。
我告訴他,要是他不打算相信我,我就不會那樣生活。這一回,我變得成熟了點,尼爾不習(xí)慣我有一丁點兒獨立,也不習(xí)慣我說出自己的感受,我覺得那對他來說類似于一個打擊。我離開時,他真的被打擊到了。他以為我不會走,但我真的走了。我的決定是對的。對我和他、卡羅琳,還有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決定。
瓊·沃爾默是垮掉的一代早期圈子中有影響力的參與者,在紐約巴納德學(xué)院讀書時,她是埃迪·帕克(杰克·凱魯亞克第一任妻子)的室友,她們的公寓在1940年代是垮掉派作家的聚會場所。她也是垮掉派作家威廉·巴勒斯的妻子,他們在婚后一次玩游戲時,瓊將水杯放在頭上,巴勒斯瞄準杯子射擊,但射偏到瓊的頭部導(dǎo)致了她的身亡
海倫·欣克爾:
瓊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她話很少,看起來像是過度勞累的、陰郁的家庭主婦。她的直發(fā)束在后面,幾縷沒束進去的就掛在邊上。她從來不穿胸罩。她像是不大喜歡裝飾和束縛。我覺得她從來不曾穿鞋子或襪子。她看起來相當孩子氣。
那時就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阿爾及爾是另一個世界,我想,巴勒斯被他的鄰居嚇壞了,他們也被他嚇壞了。
當然,瓊從來不睡覺。因為夜里的一部分時間,孩子們要睡覺,比爾要睡覺,她得做些事。門廊外面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房子是L形,周圍都是門廊,還有那棵可怕的死樹。樹上面爬滿了蜥蜴,她晚上常常用耙子把蜥蜴從樹上耙下來。我想她并沒有殺死它們。當然,它們還會再爬上去,那兒是它們的家。她等于是在凌晨四點鐘的月光下找點事做做。我們走后,巴勒斯做了一張能用上一千年的桌子,上面全都是蛀洞。他們吃得非常講究。我的意思是他們吃得很多,飲食搭配很均衡,很關(guān)心吃哪種肉和哪種蔬菜。我覺得巴勒斯用大麻當開胃菜,這樣一來他就有吃的理由了。
他隨身帶著槍套,常常用一把氣槍射擊那些安非他命的瓶蓋。
你穿過他的房間時總是得先敲敲門,去廁所最近的路是直接從他的房間穿過去。不然的話,你就得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然后穿過廚房。你經(jīng)常會聽到他在射擊。他會把她的安非他命瓶蓋排列好,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砰!砰!砰!
他有一個肩帶槍套和一把隨身攜帶的小手槍。杰克到那兒的第一天,他和比爾去前院,他們每個人都捆綁好槍,玩拔槍快射。
喬伊斯·約翰遜是一位垮掉派女作家,她的本名叫喬伊斯·格拉斯曼,她出版于1962年的小說《來跳舞吧》被認為是第一部出自女作家之手的垮掉派小說,她的《小人物》記錄了垮掉派作家圈子中的故事,她曾同杰克·凱魯亞克有過一段感情經(jīng)歷。
喬伊斯·格拉斯曼:
垮掉派的聚會沒有女人什么事,她們不能以藝術(shù)家的身份參加。真正的交流發(fā)生在男人之間,女人在那里只是觀眾,他們的女朋友。你閉上嘴巴,如果你很聰明,對他們說的感興趣,就可以學(xué)到你想學(xué)的。那是非常以男性為中心的審美。
我基本上是接受的,我莫名地很期待。當時這并不讓我困擾,場面非常激動人心,我覺得我學(xué)到了東西。
我和杰克經(jīng)常聊寫作,因為我在創(chuàng)作小說。我花了好幾年才寫完,他對我寫的東西非常感興趣,經(jīng)常鼓勵我,會告訴我,我是美國最優(yōu)秀的女作家,諸如此類。他真的非常認真地對待我的寫作,這對我而言很重要。
我的寫作方式跟他非常非常不一樣。他會寫下自己的夢,他有小筆記本。在1957年的秋天,我想他開始寫后來的《達摩流浪者》了。他一直在寫詩歌,堅持不懈地寫。他甚至在信里也會作些小詩。我很欣賞他的即興詩才,很羨慕。我屬于那種非常痛苦地寫、寫了又寫的人。我知道他不會贊同,但那是我的寫作方式。
關(guān)于題目,他會給我一些建議。他想讓我把手頭寫的書命名為《事后付我錢》。他喜歡這個題目。后來書的題目叫《來一起跳舞》,來自《愛麗絲夢游仙境》。不過他還是喜歡《事后付我錢》。他有預(yù)感,說他身上會發(fā)生一些事。他有時出去見人會很激動,但他其實是非常內(nèi)向的人,非常害羞,基本上喜歡坐在屋子里,不弄出什么動靜。我記得他經(jīng)常一言不發(fā)。我并不覺得特別難受。我算是能接受。當然,他的記憶力非常驚人。他會遇見一個陌生人,然后說:“哦,對了,我記得你。五年前我在西區(qū)酒吧碰見過你,是在10月。我們一起討論過棒球賽。”就是那種短時記憶,非常驚人。
他當時癡迷于佛教,而不是天主教。我知道那對于他來說是件很嚴肅的事。我覺得那跟他沉迷于思考死亡有關(guān)系,他總是會跟我聊死亡。他的身體真的很不好。他曾經(jīng)在退役軍人醫(yī)院住過院,患過血栓。關(guān)于自己的身體,他非常非常清楚。他有一種感覺:他的人生會戛然而止,他隨時可能死去。他真的比大家意識到的要更在乎生命,比如時間的流逝等。這跟他害怕死去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杰克與女人的關(guān)系非常混亂。我并不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會長久,雖然我們交往了大約兩年,但這段關(guān)系對我很重要。有一兩次,我們談到了結(jié)婚,不過我從來沒有當真。我是這么看我們的關(guān)系的:“呃,我現(xiàn)在正享受這段經(jīng)歷,它也許會結(jié)束,但是我享受了兩年。”那是一種非常務(wù)實的觀點。他說起跟瓊的婚姻——多么慘。他不承認她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給我看孩子的照片,對著臉說:“這不是我的孩子。這個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說:“好吧,你知道她長得像你。我能說什么?跟你長得很像。”我覺得,有孩子的想法讓他很驚恐。我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會這樣。我想這跟他對生命易逝的感受有關(guān),我們所有人都難逃一死,他有那種宿命感,普遍的宿命感。同時,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做他父親那樣的好父親。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他是父親的話,他是做不好的。他會跟我待在一起,然后又離開。這樣的事發(fā)生過三四次。他想要我去舊金山,跟他待在一起。
本文書摘部分節(jié)選自《杰克之書:他們口中的凱魯亞克》,較原文有刪改,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