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19年8月，英國著名藝術(shù)家大衛(wèi)·霍克尼在北京木木藝術(shù)社區(qū)舉辦了他在中國的首個大型展覽“大水花”，許多中國觀眾第一次接觸就被他的作品深深吸引。霍克尼的靈感來源尤為豐富，自20世紀50年代至今，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靜物、肖像和風景等傳統(tǒng)主題為依托的油畫、版畫和素描，近年來繼續(xù)將觸角伸向他所感興趣的攝影、數(shù)字技術(shù)等新媒介。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場展覽從開幕到閉幕的半年時間里，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冠疫情在全球迅速蔓延，到了2020年春天伊始，身處歐洲的霍克尼也不得不面對疫情帶來的封鎖。

彼時，霍克尼正居住在他位于法國諾曼底的鄉(xiāng)間別墅里。這幢房子被人們稱為“大花園”，是霍克尼在2018年一次旅行中意外發(fā)現(xiàn)的一塊理想休憩地，隨后便買下了它。他還醞釀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在“大花園”創(chuàng)作“2019年的諾曼底春至”系列。2019年3月，霍克尼如愿以償?shù)匕徇w至“大花園”，并完成了對這片新天地的初期描繪。鄉(xiāng)間的諾曼底風景如畫，寧靜怡人，這正與步入晚年的霍克尼想要的。他每天都早早起床，探索他還未曾發(fā)現(xiàn)的新事物。就這樣，數(shù)月過去了，他決定繼續(xù)在這里迎接2020年新的春天。

在此期間，霍克尼始終與他的老搭檔、藝術(shù)評論家馬丁·蓋福德保持頻繁通信，分享他們彼此的觀察、思考和創(chuàng)作，這些對談成為了他們的新書《春天終將來臨》的主要內(nèi)容，該書已于近日推出中文版。疫情開始后，由于不能見面聊天，二人養(yǎng)成了用FaceTime視頻電話交流的習慣。與其他漸漸厭倦虛擬社交、Zoom會議和封閉式生活的人們不同，霍克尼反而在強制性的隔離中獲得了樂趣，將其當作讓自己加倍投身于藝術(shù)的良機。他用手邊的iPad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繪諾曼底自然風光的新作品，一度在網(wǎng)絡(luò)上引起熱烈反響。

相比全球大部分陷入緊張慌亂的地區(qū)，“大花園”的小世界幾乎沒有什么改變。重要的是，疫情不會阻礙春天的進程，而霍克尼是極少數(shù)仍在留心這一切的人。正如蓋福德所說，霍克尼新創(chuàng)作的風景畫和靜物畫不僅像BBC網(wǎng)站標題宣稱的那樣，是一次“新聞之外的喘息”，而且其自身也是一個重要的故事。時隔兩年，我們?nèi)蕴幱谝咔椴粩嘁u來、隨時陷入封鎖的世界，而霍克尼的畫作提醒我們打開感官，讓心靈重回沒有邊界的自然。

《困鎖天堂》（節(jié)選）

文 | 馬丁·蓋福德  大衛(wèi).霍克尼

譯 | 胡雅婷

審訂 | 萬木春

在我們共同撰寫的上一本書《圖畫史》中，霍克尼說道：“如今只要愿意，人就可以生活在虛擬世界中，虛擬世界——一個圖畫的世界——也許是將來大多數(shù)人的歸宿?！北任翌A想得更快，這確實就是我們中很多人的歸宿——至少，部分如此。在剩下的時間里，我們過著一種舊式的、受步行距離限制的當?shù)厣?。就我而言，我的活動范圍縮小到了劍橋中心和周邊鄉(xiāng)村的區(qū)域；對霍克尼而言，活動范圍則是他的房子、工作室、花園，以及草地和它盡頭的小溪。

許多上班族現(xiàn)在轉(zhuǎn)移到了空余的房間、閣樓和花棚中，很快就開始抱怨他們這種新的虛擬工作生活，要沒完沒了地在Zoom或Teams上開會。他們聲稱，不知為何，這些會議比傳統(tǒng)的線下會議更讓人疲憊，可能是因為比起在現(xiàn)實中，你更難理解其他人的反應，所以必須更加努力地集中注意力。相反，正如霍克尼指出的那樣，與那種舊式的、純語音的電話相比，你可以獲得更多信息。

霍克尼：當你和對方交談時，看到對方的照片會改變你的體驗。如果你能看到對方表情的變化，你就可以在談話中停頓一下；而如果在電話中有停頓，你其實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的。如果你看到對方的臉，你說話的方式就不一樣了，對吧？

對于像霍克尼這樣聽力不佳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個對他有利的方式。但也并不是說我們的FaceTime通話總是很順利的。問題不在于理解對方在說什么，而在于法國農(nóng)村時好時壞的網(wǎng)絡(luò)信號。有些日子或者時段好像會好一些。有時候?qū)υ拕傞_始還好好的，但后來就遇到了技術(shù)上的難題。有時他會突然僵住，變成靜止的畫面。大概我也僵住了，因為他會開始說“喂？喂？喂？”，然后，信號會在一兩分鐘內(nèi)再次好轉(zhuǎn)，有時可能不會好轉(zhuǎn)。從藝術(shù)史的角度來看，這種效果幾乎可以說有風格上的意義。當彩色電視機問世時，霍克尼顯然注意到，只要把旋鈕調(diào)高，畫面就能呈現(xiàn)出野獸派（Fauvist）的風格。使用FaceTime，你可以獲得類似博納爾（Bonnard）晚期的意外效果。

霍克尼：此刻，你的畫面只是一團模糊。陽光從你的窗戶照進來，把畫面變得模糊不清。不過說實話，它看起來相當不錯。

蓋福德：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的影子。我改天再試試。

霍克尼：我會一直在的。

在別的時候，信號比較好時，談話也不停地進行著。3月29日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打著電話。

霍克尼：我同情所有被鎖在二十幾層的人。在紐約的高樓里，確實是不怎么好受的。但是，你如果來對了地方，被封鎖也自有樂趣。這兒簡直令人陶醉。我此時此刻正望向窗外，我能看到映在樹皮上的光斑，看起來美極了。這是由于陽光落在樹干上緩緩下移而形成的。它在逐漸移動著，所以你必須得快速捕捉它。

今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也是這兒最美的一個春天。去年的春天就來得稍遲了些。太壯觀了，我要把它畫下來，我很是興奮。不過，還未完成。蘋果樹還沒有開花，上面什么都沒有，不過馬上就要開了。其他的樹上，有些花開了，這一切都太神奇了。我剛剛畫了一棵大櫻桃樹上的花，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棵花樹，但它現(xiàn)在看起來漂亮極了。接下來樹葉就會出現(xiàn)了。我會一直畫下去，直到你看到夏天的深綠色。這還有一段時間呢。盡管諾曼底的氣候和約克郡相似，不過東約克郡的綠意來得更晚一點，因為它更靠北。有一年，約克郡的山楂花比倫敦的晚開一周或更長時間。還有一年，2006年還是2007年，它甚至在6月初還沒有盛開。在東約克郡，我們從頭到尾仔細觀察了七個春天——總是想觀察這個季節(jié)會開什么花：最早開的是什么花，接著是什么花。人們有時就是注意不到春天的美。

蓋福德：我覺得你現(xiàn)在住在這間農(nóng)舍的生活體驗與16或17世紀農(nóng)舍建造時住在里面的人的體驗是很相似的：不出遠門，見不到很多人，夜晚沒有路燈的光污染，即使白天也沒有交通噪音。

霍克尼：是的，雖然不完全一樣。這間房子真的很像迪士尼電影中七個小矮人住的房子，不是嗎？沒有直線，即使拐角也不是直線，我們自己沒有改過它的結(jié)構(gòu)。這里只有兩間洗手間，我房間有一個，另一個在樓下。但我們有淋浴間什么的。吉卜林（Kipling）不是有一首叫作《真實之歌》（A Truthful Song）的詩嗎？這首詩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一個古埃及人遇見一個現(xiàn)代建筑工，其中這樣寫道：“你的玻璃是新的，管道也很奇怪，/但除此之外我感覺不到任何變化?！贝_實是這樣，不是嗎？雖然凡·高和吉卜林是同時代的人，但我不認為他在阿爾的黃房子里會有很多管道。

蓋福德：我們的自由都遭到了剝奪。跟自己的朋友見一面都是件很難的事，長途旅行就更不用說了。我覺得正在遭受著“旅行戒斷反應”的折磨，開始很渴望去印度、意大利、法國、希臘、墨西哥、日本還有英國的其他地方旅行。但即使是威爾士也不對游客開放。

霍克尼：嗯，過去我深深地被浪漫的觀念所吸引，被浪漫的音樂，被新事物所吸引。我第一次來倫敦時才18歲。我坐的是火車。到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出國王十字車站（King's Cross Station），為了看看紅色巴士，或者什么其他的都行，因為這看起來和布拉德福德很不同。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從布拉德福德去曼徹斯特的時候，我們乘坐巴士穿越荒野，抵達曼徹斯特下車的時候，街道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兩樣。但我注意到，門把手位于門中間，而不是我經(jīng)?？吹降奈挥陂T邊的那種。我覺得這很有趣：在曼徹斯特，它們位于中間；在倫敦，它們可能在頂端；而在紐約，可能根本就沒有門把手，因為一切都是自動的。我喜歡這些不同之處。部分是視覺上的。無論我去哪里，我都喜歡跑出去看看，那是很浪漫的事。這是一種視覺上的愉悅。

但是現(xiàn)在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完美的地方。J-P剛好在巴黎，他說可以再次感受空氣的味道，因為那邊車少了很多。這里的空氣非常清新，也聽不到很多噪音，不像洛杉磯總會有轟隆隆的聲音。紐約的情況就更糟了，除非有什么事，不然我不想再去那兒了，那地方不適合我這個年紀的人。其實，還有一個我不能在那邊工作的原因，就是那邊會有源源不斷的訪客。

與此同時，在更廣闊的世界里，霍克尼僅僅是通過繼續(xù)他在自己的花園里所做的事情就產(chǎn)生了驚人的影響。4月1日，他向英國廣播公司（BBC）公布了一些自己創(chuàng)作的iPad畫作。很快，它們出現(xiàn)在包括《泰晤士報》和《衛(wèi)報》在內(nèi)的幾家報紙的頭版上。很難想到另一個這樣的例子：畫家新創(chuàng)作的風景畫和靜物畫不僅像BBC網(wǎng)站標題宣稱的那樣，是一次“新聞之外的喘息”，而且其自身也是一個重要的故事。這是對圖畫的力量、它們?nèi)詫υS多人具有的吸引力以及它們傳達思想和感情的能力的一次非凡的展示?；艨四徇€在繪畫中加入了一些思考：

我打算繼續(xù)我的創(chuàng)作，我現(xiàn)在認為這很重要。我們失去了與大自然的聯(lián)系，這是相當愚蠢的，因為我們是它的一部分，而不是置身其外。疫情遲早會結(jié)束，然后呢？我們從中學到了什么呢？我已經(jīng)83歲了，我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死亡的原因即新生。生活中唯一真實的東西就是食物和愛，對，就是按照這個順序，就跟我們的小狗魯比（Ruby）一樣，我真的相信這一點，藝術(shù)的源泉是愛。我熱愛生活。

這也許是他所有發(fā)表的內(nèi)容中有史以來最接近宣言的一次。他傳達的信息雖然是積極的，但卻是讓人難以接受的：“死亡的原因即新生?！钡@些畫作通過視覺愉悅傳達了這一觀念，或者用一個老派的術(shù)語來說，就是“美”。

本文書摘節(jié)選自《春天終將來臨： 大衛(wèi)·霍克尼在諾曼底》一書第六章，圖片亦出自書中，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