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熱播劇《贅婿》開播之后收獲的一種普遍觀感是“尷尬”和“兩頭不落好”。討論聚焦在原著作者“憤怒的香蕉”稱《贅婿》“是男頻爽文,不需要女性讀者”掀起的罵戰(zhàn),以及劇作因國產(chǎn)影視“得女性者得天下”的現(xiàn)實狀況所進行的改編。
觀眾在劇中看到了男主角寧毅“女性也可以出去闖蕩,自己成就一番事業(yè)”的發(fā)言,也看到了旨在諷刺性別歧視的男德學院。然而這依然是一個父權社會,故事依然圍繞寧毅用當代人的知識在架空時代成就事業(yè)的設定展開,既想要討好女性觀眾,又不想失去男性觀眾,顯得矛盾重重。
關于這部電視劇的“擰巴”的討論,主要集中在男性視角的“爽劇”本身很難討好女性群體,劇中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究竟誰更具主體性因此成為了爭論的重點。這些討論很重要,但并不是問題的全部。其實在一些以女性為主角的“爽劇”或所謂“大女主劇”里,男性角色常常也會成為工具人。《贅婿》這類“爽劇”之所以擰巴,是因為沒有決定好“爽劇”的“爽”究竟在哪里,背后本質(zhì)上人生意義究竟何在的問題。精神分析學家、哲學家埃里?!じヂ迥吩?jīng)提出,人有兩種生存方式,即占有(to have)和存在(to be)?!罢加小笔且岳麧櫈槿∠?,“存在”則會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人的力量。如果“爽劇”決定“爽”來源于占有,那么故事中的他人必然淪為工具和手段;如果“爽”的來源是人自身的全面發(fā)展,來自于人不斷超越自我,與他人進行合作和對話,那么“爽劇”將完全是另一種樣貌。
01 把女德改寫成男德,不變的是占有式婚姻
在性別議題方面,《贅婿》粗看起來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蘇家的二房,主要言論是女子不適合執(zhí)掌門店,事業(yè)應由家中男丁負責。在另一個極端,觀眾看到了男德學院,這里的男性學員是被夫人送來的,教室里高懸著“以婦為綱”的匾額,課程內(nèi)容包括針線、育兒等家務勞動,每天要背誦《贅婿經(jīng)》:“妻子遠庖廚,夫君掃廳堂,妻子三竿起,丈夫煲好湯”,乍看之下似是一種女尊價值觀。第三種則是寧毅在男德學院時所講的話:“夫妻無論怎樣都是平等的?!?/p>
上述三種觀點,第一種是父權社會占據(jù)主流的價值觀,第二種男德學院被很多觀眾看作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女德班”等性別歧視現(xiàn)象的諷刺,也有男頻爽文的讀者對此表示不滿,認為這種做法是為了討好女性觀眾。一些聲音指出,既然是“女人不能搞事業(yè)”的父權社會,怎么又冒出個男德班,這樣的設定不是很矛盾嗎?如果深入了解寧毅在男德學院的那些同學,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共同的特質(zhì)——貧窮。這符合人們長期以來熟知的故事——贅婿往往在社會階層上比妻子低。男德學院的校長為當朝駙馬,他也不得不在皇家面前“低頭”。因此,蘇家二房對蘇家長女蘇檀兒的貶低,正說明在同一社會階層的男性看來,女性就是依附性的存在。送丈夫進入男德學院的女性們,只是用她們在階級上的優(yōu)勢來遮蓋自己在性別上的弱勢而已。
贅婿為什么被看不起?因為他不能承擔起僅僅因身為男性就被社會賦予的期望。男人要成為男人,就一定要共同把女性客體化和他者化。在男人的世界里,偏離男性世界的人就是“被女性化的人”,這種人和女性一樣需要被排除在外。當寧毅坐上花轎在鞭炮聲中抵達蘇府,圍觀的人大聲議論“怎么是個男的”,身處于女性位置的寧毅是妻家宗族的延續(xù)者,無法延續(xù)自身的親族血緣,是沒成為男人的男人,因此才遭到了來自蘇家二房的奚落和嘲笑。
贅婿和男德學院的存在,就代表著女權的勝利了嗎?不,它甚至連女尊都不是。贅婿的妻子也必須服從于父權,男德學院的“以婦為綱”其實是“以婦家的父權為綱”。而且,不論是普通的“嫁”“娶”還是“入贅”,都展現(xiàn)了父權制中一種不容分說的二元式思維方式和統(tǒng)治邏輯。當人們對女性“以夫為綱”習以為常時,女權主義者要求的并不是“以婦為綱”,而是希望更多人能夠思考:為什么婚姻一定要是占有式,而不是伙伴式的呢?實際上,一開始寧毅在劇中的發(fā)言是向往著一種伙伴式關系的。他和蘇檀兒約定好,幫助妻子獲得掌印之位,自己就能獲得自由。在這一協(xié)商的基礎上,他們之間的分工其實是蘇檀兒負責研發(fā)新產(chǎn)品,寧毅負責解決銷售上出現(xiàn)的難題。在一瞬間,觀眾看到了中產(chǎn)女性與底層男性在平等基礎上的互助。
但如果劇情在這里結(jié)束,男主就無法治國平天下,實現(xiàn)“爽文”一般套路里的“爽”了?!八摹币话阌袃煞N:《慶余年》這一類讓讀者代入范閑這種幾乎掌控天下資源的官二代、富二代角色,做人生贏家,從而獲得自上而下的碾壓式快感;《贅婿》這類則讓讀者帶入屌絲視角,跟著主角逆襲。一開始寧毅發(fā)現(xiàn)自己欠錢不得不入贅蘇家,雖然他通過幫助蘇檀兒獲取掌印,自己也可以獲得自由,但是,按照爽文套路,寧毅還是必須不斷升級。這種升級的過程中,又出現(xiàn)了情懷與爽感之間的矛盾。
02 除了主角,人人都是工具人
在《贅婿》原作里,寧毅從底層男性出發(fā),不斷向上攀爬,不僅獲得了更多金錢和權勢,也獲得了更多性資源。這個過程也是他的妻子蘇檀兒個性逐漸喪失,工具人屬性越來越強的過程。在劇集中,當寧毅不僅涉足銷售,也開始研發(fā)布料之后,蘇檀兒失去了她最引以為傲的特長,完全成為了寧毅的點贊機器。
在男頻爽文里,女性常常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投射欲望的快感機制,我們可以從和寧毅相關的幾位女性身上看到這一機制。蘇檀兒是蘇府家族第三代繼承人,依靠蘇檀兒,寧毅才在這個世界立足;聶云竹來自青樓,在寧毅的幫助下成立“竹記”企業(yè),讓寧毅在商業(yè)世界中不必依靠蘇家;陸紅提是武林大宗師,她的存在幫助寧毅提升了武力值;劉西瓜則是護國公主,后與寧毅參加了一系列造反活動……上面提到的這些女性在原著小說中均成為了寧毅的妻妾,她們的存在為讀者拓展了這一架空社會的廣度,推動了男主角在經(jīng)商、軍事等不同方面宏圖大業(yè)的發(fā)展。當然,美女不僅僅是用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也能滿足男性讀者和觀眾凝視的快感。因此,雖然劇中寧毅并沒有和所有這些女性都成婚,但是在情節(jié)發(fā)展和滿足觀看欲望方面,這些女性依然起到了她們應該起到的“工具人”作用。改編的劇作雖然在一開始關注了父權社會中女性的生存困境,但由于它的男頻爽文特質(zhì),女性最終仍無法逃離男性目光的封閉空間——只不過是從別處逃到寧毅和觀眾這里而已。
再看寧毅的那些男性朋友。他們大多數(shù)是寧毅在男德學院認識的熟人,一開始他們同仇敵愾,共同反抗男德學院對贅婿的偏見和壓迫。后來,這些男性成為了寧毅的“人力資源”——在寧毅要開設皮蛋店的時候,他們走上街頭幫他賣皮蛋、幫他研制新的皮蛋菜譜,還紛紛成為“加盟商”。我們知道,加盟模式下,總店賺取的利潤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加盟費,所以最終寧毅和自己的朋友們實際上成了剝削和被剝削的關系。朋友成為了主角走上人生巔峰的手段,這和通常意義上的友情、努力、勝利的劇本完全不同。在劇集后半部分,由于寧毅本人的開掛——把當代商業(yè)中的后見之明變成了他在架空時代的先見之明——這群朋友基本是指哪打哪,徹底淪為其意志的執(zhí)行者。
03 尾聲
《贅婿》的故事雖然發(fā)生在架空時代,但反映出的當然是今天的矛盾。今天中國流行的新自由主義思潮相信,人是經(jīng)濟人,是自私的、理性的人,是利益最大化的人。而社會主義的人是全面發(fā)展的人,它的人性基礎是集體主義,它超越個人、要求利他,強調(diào)互助和平等。因此我們在劇作中的寧毅身上看到了一種矛盾,也看到了劇集試圖緩和這一矛盾的用心和努力——其中一種方法,就是讓寧毅和蘇氏布行在商業(yè)上大獲成功的同時為百姓做一些貢獻,行善布施。里面似乎有一種“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主義,是我們在做慈善的企業(yè)家諸如比爾·蓋茨身上所看到過的。但這種行善布施能不能解決問題呢?當然不能,且無異于揚湯止沸甚至遮蔽真兇。拋開劇中皇家的存在不談,不平等的源頭不正在追逐利潤、追求壟斷的大企業(yè)本身嗎?
“爽劇”總在關注與真實社會中的成功學遙相對應的讀者欲望,它是個人在階層差異迅速擴大并且固化的語境之下,針對自身所受壓力進行的一種精神勝利法式的想象。如果一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盡996、007的委屈,飽嘗身為失意男人被貶低的苦惱,就想要在“爽劇”中翻身成為人上人,把其他人都變成自己成功的手段和工具,這又與壓迫自己的父權制和資本主義及其背后的權力邏輯有何分別呢?與《贅婿》原作相比,劇作已經(jīng)在竭力遏制寧毅的無限私欲。但新自由主義思潮影響下的觀眾們,如果認可人的發(fā)展就是要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實現(xiàn)更多的占有,劇作也不會為觀眾強行灌輸理想主義。說到底,快感和爽感究竟應該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才是我們真正要思考的問題。
參考資料:
《網(wǎng)絡文學經(jīng)典解讀》邵燕君 主編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6年3月
《贅婿》開了“男德班”,依然兩頭不落好?https://mp.weixin.qq.com/s/IINWl8uecvhN7mCzVZFVog
尷尬的《贅婿》,討好不了所有觀眾https://mp.weixin.qq.com/s/h5TFV3OqEqCOh1Sd-4EN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