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期主持人 | 董子琪
整理 | 實習記者 覃瑜曦
“中式恐怖”是什么樣的?一雙繡花鞋?大紅燈籠高高掛?還是單元樓梯間的煤球堆和紅對聯(lián)?
最近在讀《李安訪談錄》,我注意到他對中式大團圓的理解:大團圓是虛假的,內(nèi)里其實非常悲哀和感傷,因為每個人都為大團圓付出了代價。這點出了李安故事悲喜交加的情感內(nèi)核,也間接回應了中國缺少悲劇傳統(tǒng)、熱愛庸俗大團圓的說法。
中式恐怖根植于大團圓的情感嗎?澎湃思想市場的一篇文章指出,中式恐怖作為一種游戲風格,幾乎總在重復冥婚、紙人和繡花鞋等元素。與美式恐怖不同的是,玩家并非處于完全陌生的空間或秩序崩壞的荒野,而是在一個充滿熟悉之物的復古空間,甚至就是玩家童年生涯的一段擬象。單元樓的樓道、廠區(qū)的大門、醫(yī)院和學校都可能是恐怖的場景。
以電影里看,港片更擅于把握中式恐怖的要領。像是《雙瞳》(2002)里建筑在居民樓里的道觀,壯觀而詭異;《時來運轉》(1985)里父債子償?shù)倪壿嬺屖怪幉罟适碌陌l(fā)展;《靈氣逼人》(1984)被男子拋棄后自殺的女鬼會身著紅衣紅鞋附身。無法擺脫的歷史記憶也是中式恐怖的要素之一,比如《鬼吹燈》系列就是黃皮子大仙、蠱咒傳說與知青下鄉(xiāng)的革命往事混合。
01 婚喪嫁娶,中式恐怖基本元素
徐魯青:我們湖南那邊最經(jīng)典的中式恐怖就是下蠱和趕尸。中式恐怖跟當?shù)亓曀住⒚耖g傳統(tǒng)有關系,鬼神傳說更盛的地方,似乎中式恐怖片流傳度更廣一些,特別是像中國香港地區(qū)和閩南地區(qū),往往會結合婚嫁、鬼神、死亡等元素。
現(xiàn)在很多中式恐怖的游戲都跟冥婚有關。那些冥婚儀式的步驟與陽間喜慶的正?;槎Y設置相同,但是擺件、氛圍上的細節(jié)差異就是恐懼的來源,冥婚代表的中式恐怖更像一種細思極恐的恐懼,而不是非常猛烈、突然的一種恐懼沖擊。
林子人:剛才魯青說到,“婚喪嫁娶”都屬于中式恐怖的元素之一,為什么婚禮也會給人恐怖的感覺?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就是中式恐怖典范之作。電影從一場婚事開始,鞏俐飾演的電影女主角叫頌蓮,由于家道中落,她只讀了半年的大學就被母親送到了陳家大院當四姨太,故事就圍繞著頌蓮進入陳家大院后和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之間的周旋斗爭展開。
這部影片中,張藝謀運用視覺表達隱喻的能力非常強悍,難怪這部電影能夠成為中國影史乃至世界影史上的一部經(jīng)典作品。整部電影自始至終其實都沒有給名義上的男主角——也就是“陳老爺”——正面特寫鏡頭,導演刻意地模糊了家庭中男主人的形象,以此作為家國同構的中國社會中權力結構上位者的隱喻。男主角作為這個結構當中唯一掌握權力的人,或明或暗地決定了這個故事里所有下位者的命運,也就是四位太太的命運。
這部影片非常直觀地展示了一個鮮活且有些反叛精神的女孩子,是如何很輕易地被權力結構所吸收和異化的。在電影的開頭,頌蓮是不情不愿地來到陳家大院的,為了表達自己的反抗精神,她甚至刻意避開了來接親的花轎,自己穿著學生服走到陳家,管家表現(xiàn)得非常詫異。但是當她走進屬于自己的院落,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侍女態(tài)度很不恭敬,甚至有些敵意,她立刻拿出了陳家四姨太的架子指使小侍女。她很快地了解了身為陳家女眷在這里的生存法則:每天傍晚,四個太太要站在自己的院子外,等下人送來一個大紅燈籠,這個大紅燈籠放在你面前,就意味著你今天晚上會被老爺臨幸,在侍寢前會有下人過來敲腳,你院子中的燈籠就會被點亮。如果被寵幸就能夠獲得更好的待遇,與之相對,如果你犯了錯失寵了,這個燈籠就會滅掉。被寵幸就有權利點自己想吃的菜,就是這一點非常微小的特權,讓頌蓮不自覺地加入了這個爭寵的游戲,直到她讓別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吹诫娪昂蟀攵蔚臅r候,每次電影里面響起敲腳錘子的沙沙聲,我都覺得不寒而栗。
中式恐怖的精髓在于它的循環(huán)性,即無休無止,周而反復。在電影的結尾,頌蓮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其實間接地導致了兩個女人的死亡,所以在目睹三姨太被陳家下人殺掉后,她就瘋了。電影的最后一幕,花轎又抬進了一位新的姨太——五姨太,這個時候,頌蓮穿著她剛來陳家大院時穿的學生服,在這個新姨太的院子外面非常茫然地走來走去,電影結束。
這部影片拍攝于1991年,講述的是上世紀初的故事,而作為2024年觀看這部影片的觀眾,我覺得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僅僅發(fā)生在過去的故事。這個故事中展現(xiàn)的權力結構其實一直存在著,不然《甄嬛傳》就不會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劇,我們也不會總在職場劇中發(fā)現(xiàn)宮斗劇的影子。堅不可摧的等級制權力結構,結構中下位者的犧牲和奉獻以及上位者的肆意妄為,這些恐怖元素一直有著非常強大的社會心理基礎,以至于我們難以想象和構建一種真正平等的、屬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際關系模式。
董子琪:你剛才提到的循環(huán)往復這一點特別有意思。魯迅在《女吊》寫到,女鬼有個特別不好的品性——討替代,不論是受了多少委屈的溺死鬼、吊死鬼,它們唯一解脫的方式就是找到下一個受害者,所以它們品性非常差,道德品質(zhì)不高。很多香港電影也遵循了這種模式,80年代,葉倩文、周潤發(fā)有一個電影叫《靈氣逼人》,葉倩文飾演的是一個女學生,她住到一個公寓里,被一個女鬼找替代,而這個女鬼是始亂終棄的受害者。
尹清露:大概在前兩年,中國臺灣地區(qū)有一個非常出圈的恐怖游戲《還愿》,那個公司的另外一個游戲《返?!芬埠艹雒W尤藙倓偺岬綑嗔Y構,我看了《還愿》的實況錄影后發(fā)現(xiàn),這個游戲講的也是權力的問題,只不過語境是一個當代故事。這個游戲講述的是80年代臺灣地區(qū)的一個普通家庭,作家爸爸跟歌星媽媽結婚后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但伴隨著家道中落,爸爸只能將自己的一腔期望寄托在自己女兒身上,有一點望女成鳳的感覺,給人非常東亞性的壓抑感。
整個故事講的就是這個父親怎樣間接地逼死了自己的女兒,其中有很多邪教民俗的成分:首先這個小女孩一直有心理問題,同時還有哮喘、胸悶的癥狀,其實她胸悶是因為父母關系不好,經(jīng)常吵架,但是她爸就認為這是邪靈附體,所以找了一個坑蒙拐騙的邪教幫女兒治病,并漸漸走火入魔。中間還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小女孩為了不讓自己的父母吵架,自己主動地參加文藝匯演或到公開的電視節(jié)目表演,但內(nèi)心是非常不情愿的。
這個游戲里還涉及“風水迷信”,最恐怖的地方是整個家庭壓抑的空間結構:在走廊上需要拐兩個彎才能到小女孩的房間,而且房間里是沒有窗戶的,觀看實況的時候覺得特別難受,是幽閉恐懼癥人士要暈過去的程度。故事的最后,爸爸聽信了邪教何老師的建議,把女兒泡在廁所的浴缸里,還放進去一條蛇,用女兒泡蛇酒。泡在水里好幾天后,當爸爸再聯(lián)系那位何老師時,她的號碼已經(jīng)變成空號。我覺得這個游戲很像婚喪權力結構的一個當代版本,我們在城市里可能不太能夠接觸到冥婚之類的事情,但當代依舊存在的、強烈的父權壓抑感同樣充斥在游戲里面。比如這個父親會斥責妻子拋頭露面出去唱歌很丟臉,但其實他自己才是那個不工作、整天花很多錢去買各種邪教用品的人。
子琪提到的那篇澎湃思想市場的文章,有一個觀點我認為說得特別對:在中式恐怖游戲中,我們感受到的恐怖,其實是以前的社會殘留下來的幽靈,那些過去沒有辦法解決的創(chuàng)傷,化身為幽靈不斷地浮現(xiàn)在我們當代社會之中,權力問題亦是如此。只不過在不同的游戲題材中,我們會感受到不同形式的創(chuàng)傷的體現(xiàn)。
董子琪:清露說的游戲讓我想到電影《萬箭穿心》。電影中,主角一家剛搬到新的公寓,公寓陽臺面對著很多條馬路,一個大師朋友就來跟她說:你這個房子的格局叫做萬箭穿心,你可能今后生活會很受折磨。她并不相信,作為一個潑辣、堅強的武漢女人,她覺得沒有什么是解決和克服不了的,但后來她的兒子因為她的強悍,許多方面的成長都被壓抑和忽視了。
02 不同于日式和美式恐怖,“詭異感”成為關鍵
潘文捷:剛才子人講到《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故事,如果在看這部電影之前,就有人跟你說這個電影講的是禮教如何吃人的,那這個故事頓時就不恐怖了。真正的恐怖是事情突然變得非常詭異且沒有邏輯,而你完全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如果現(xiàn)在電影里出現(xiàn)了一個幽靈,但這部電影用幽靈的視角來給你講述故事,你就覺得不恐怖了,或者說,電影的敘述者告訴你這個幽靈為什么會出來嚇人,講了社會結構的理由,那也不覺得它有多可怕。
我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能夠看到真正的中式恐怖,比如說網(wǎng)友們有的時候會說“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弟弟變成了那種最普通的男人”,或者是“認識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爛掉了”,再或者是520當天男朋友一天都假裝沒有睡醒或是給你發(fā)了一個五塊二毛錢的紅包,那個瞬間突然意識到他其實是那樣的人。
中式恐怖究竟哪里與美式恐怖、日式恐怖不一樣呢?我之前采訪過一位研究推理的作家,她認為,西方人或西方社會在開展推理懸疑故事的時候講究的是故事邏輯,好像有一個理性的偵探把整件事情有邏輯地盤出來。但是中國人喜歡的是站在事件中心去盤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我想,中式恐怖也是這樣的。舉例而言,美國人做恐怖片的時候,通常會有一個怪獸這類的明顯的他者;但中式恐怖往往是人為造就的一個殘忍事實,例如日常生活中朝夕相處的人總是各懷鬼胎,它通常涉及的是人性的故事,而不是非人之物,即使如鬼這樣的非人之物,中國恐怖的鬼怪實際上寫的也是人,這些鬼往往是由于過去的哀怨和前世沒有了結的事情才變成鬼的。
中式恐怖和日式恐怖還是有很多共同點的,日常生活中突然的詭異感也同樣存在于日式恐怖中。例如日本很流行的校園怪談:學校只有六級臺階,但是有人走了七級。就好像某種東西突然有一天變得不一樣了,那種恐怖是因為融入了人們的常識,并不是因為它有多么離奇。
董子琪:校園怪談讓我想到中式恐怖中的一個元素——麻將。麻將要坐四邊,如果三個人打就會出現(xiàn)詭異的事情,這種恐怖也是融入了人的常識才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徐魯青:文捷總結的“詭異感”特別精妙。被中式恐怖嚇到的受眾其實能夠發(fā)現(xiàn),這里面沒有西方恐怖中常出現(xiàn)的斷肢、血漿這類非常強烈的視覺沖擊元素,也沒有惡心的變異怪物,甚至可能不會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它更像是平靜中滲透出來的恐怖。我之前在B站看到一個視頻,呈現(xiàn)的畫面是對門鄰居貼了一對福字和春聯(lián)在空白的白墻上,視頻拍攝者覺得這個畫面細思極恐。這些原本日常生活中能夠看到的東西,以一種不對勁的方式出現(xiàn)時,慢慢琢磨著琢磨著背后就感到一股寒氣。
除此之外,紙人也是中式恐怖一個非常有特點的符號。很多中式恐怖片里會出現(xiàn)紙人形象,紙人帶來的恐怖感并不源于它的攻擊性或其他,而是它看著很像“人”,但卻沒有表情,言行舉止也都非常平靜,仿佛一個空殼,這種類人化也會給人一種恐怖感。
尹清露:我也認同文捷說的,“詭異”是區(qū)分中式恐怖跟美式恐怖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其實我看美式恐怖會更多一些,因為它不會造成那么強烈的心靈陰影,說白了就是并沒有那么恐怖。但中式恐怖片太恐怖了,以至于我不敢看。美式恐怖片看多了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套路,比如主人公一家住進一座陰森的大房子,可能先是孩子看到了鬼但家長熟視無睹,到后來鬼出現(xiàn)的頻率多了起來,時不時突然出來嚇你一下,到最后就是這家人受不了了,叫一個驅魔人來家里驅魔,這其中是漸進的邏輯——沒錯,我說的就是溫子仁導演拍的“招魂”系列電影。
這類電影的結局一般都是將惡魔驅趕走了,一家人回到日常生活中,它其實是有一個回歸的,當觀眾看到這個回歸平常的過程就不會覺得那么恐怖了。所以在我看來,美式恐怖更像是名為“恐怖”的范式下的一種展演,因為惡魔和怪物的形象都是已知的。我偶爾會聽一些國外的金屬樂,其實也會出現(xiàn)死亡、惡魔的形象,這些形象還挺帥的,并不會讓我覺得恐懼。然而日式或中式恐怖的一個關鍵點可能就是詭異或邪里邪氣,仿佛一種黏膩的、濕答答的感覺留在心里,沒有辦法完全去除。
除此之外,文捷提到詭異的關鍵是一個完全超出認知的東西。例如,《午夜兇鈴》中最恐怖的鏡頭不是貞子的出現(xiàn),而是一個人蒙著白布,手指著一個的方向,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出現(xiàn)了這個非常詭異的畫面,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個畫面,但它突然出現(xiàn)又會讓人覺得意有所指,肯定是有哪些地方不對勁。另外一個詭異畫面是《閃靈》電影的中后段,女主角在逃離Jack的過程中看到一個不可描述的畫面,這個畫面給我一種突然超出了電影框架的感覺,它其實是原著中的一個情節(jié),由于電影篇幅有限所以只能縮略成一個鏡頭,讓人感覺它不應該出現(xiàn)在那兒而感到恐怖。
董子琪:電影《閃靈》改編自斯蒂芬·金的小說,我看過不少斯蒂芬·金的小說都不覺得恐怖,因為它會為真正的恐怖鋪排特別多前序內(nèi)容,例如《寵物公墓》說的是將死掉的小狗埋起來就能復活,因而人死掉也能夠以同樣方式復活,因為有小狗作為鋪墊,那種心理上的沖擊會小很多。
03 世紀之交的中式夢核,是懷舊還是恐懼?
董子琪:學者王德威在分析鬼魅敘事的小說時提到一個觀點:當代的鬼魅重返和歷史變革有一定關系。我們?nèi)缃裾劦目植篮鸵话倌昵罢劦目植朗遣灰粯拥?,因為中國?jīng)歷了社會改革,整個話語體系已經(jīng)不一樣了?!豆泶禑簟废盗须娪熬秃苡幸馑迹v述的是知青到了邊疆這一邊緣地帶,發(fā)現(xiàn)當?shù)赜泻芏嘟┒凰赖臇|西,也就是說,光輝還沒有完全能夠祛除鬼怪,僵尸可能還會突然復活,黃皮子大仙還會突然作怪,這也造成了詭異感。結合王德威的說法,這也可以說成是,歷史變革中生死迷離的處境,給人一種無家可歸且十分不安的詭秘感。
從這里也想談談中式夢核(dream core)和城市廢墟的探索。夢核相關的帖子通常會描述這樣一個場景:醒來時發(fā)現(xiàn)回到了2005年,面前是90年代風行的藍色鋁合金玻璃,Windows2000系列的電腦,以及桌子擺成一圈的空蕩蕩的教室,黑板上寫著“歡慶2005年元旦晚會”。不知道大家對夢核這個現(xiàn)象有沒有什么觀察?大家覺得夢核恐怖嗎?
尹清露:我經(jīng)??吹綁艉讼嚓P的帖子,它本質(zhì)是一種懷舊。我記得夢核最開始應該是從國外傳過來的,剛開始大家不太能代入,因為最初的夢核更多是美式夢核:80、90年代中產(chǎn)住的獨棟樓和草坪,或者是空蕩蕩的旅館走廊。后來中式夢核逐漸出現(xiàn),常見的場景有:小時候姥姥家的家庭布局和裝飾,小時候常去的街口零食店,還有就是班級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些場景會讓我有很強的感觸。
如果中式恐怖大多指的是過去有人死了,那中式夢核就是小時候那個自己死去了,也正因如此,所以這些地方都很空曠,仿佛只有你一個人停在原地??吹接洃浿械膱鼍皶r會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好像小時候的那個自己還留在這些地方,但中間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斷裂。
其實我不覺得中式夢核很恐怖,我認為這是一種懷念。一部分人對中式夢核的恐懼在于小時候有一些創(chuàng)傷沒有解決。例如有網(wǎng)友評論說班級聯(lián)歡會的夢核場景很可怕,因為ta就是小時候班級開聯(lián)歡會時坐在角落默默忍耐一切的那個人。
最開始夢核流行的時候,還有一個被廣泛科普概念叫做閾限空間,它指的是一個過渡的地方和狀態(tài),比如機場就是一種閾限空間。在我的理解中,對于夢核而言,這個空間其實是連接過去和未來的一個中間地帶。我看過人類學相關的論文,其中提到空曠(emptiness)這一概念:一些地域的空虛或空曠實際上是戰(zhàn)爭的后果,家園被摧毀、田地雜草叢生,這種“空曠”實際充滿了過去人類的歷史,因此,此刻的空曠是過去和未來中間的一種狀態(tài)。
林子人:我在網(wǎng)上也刷到過一些關于中式夢核的帖子,我不是很確定它背后的意向是不是恐怖。相較于“中式恐怖”,“中式夢核”好像更中性一點,一部分人覺得它可怕,一部分人其實覺得它很美好。我總覺得中式夢核的一些意象并不恐怖,例如老舊的居民樓、小時候兒童公園里的游樂設施,又或者是必須穿鞋套進入的計算機房......我感覺很多人是以一種懷舊的心情在重溫這些過去生活的細節(jié)。
我看到的另外一種敘事是:夢核呈現(xiàn)出的獨屬于90年代末、2000年初的畫面,其實對于千禧一代(80后和90后)而言,反而是一個無憂無慮且未來充滿希望的年代,所以他們懷念的是過去無憂無慮的時光,更多的是一種Nostalgia(懷舊),而不是恐怖。如果一定要說這里面有恐怖的話,那我們恐懼和逃避的其實是當下,因此有這樣一種說法:中式夢核是千禧一代的賽博烏托邦。
徐魯青:我不覺得中式夢核恐怖,反而覺得有一種甜膩和傷感的感受,會讓我想到樸樹的《我去2000》。在2000年初這個時間點,總是有很多具有未來感的科技技術生發(fā),而中式恐怖則是往更古老、更傳統(tǒng)的年代去,意向幾乎都源自于幾千年前的古老習俗。
潘文捷:世紀之交的中式夢核既甜蜜又恐懼,我覺得恐懼的還有未來。彼時中國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之所以會形成夢核感,是因為這些建筑和空間更新淘汰得特別快,給人一種感覺:這里已經(jīng)有一點落后了,但未來的發(fā)展還會不會持續(xù)下去呢?或者又正如清露所說,小時候的自己已經(jīng)死去了,是不是也代表著迅速蓬勃發(fā)展的經(jīng)濟浪潮某種程度上也已經(jīng)消亡了呢?幾十年前的建筑散發(fā)出一種死亡的氣息,這就是恐怖的來源。
日本編劇小中千昭在《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一書中寫到:什么是真正的恐怖,那就是關于死亡的一切,因為人類最本質(zhì)恐懼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死亡。因此,不管是幽靈詛咒還是血漿怪獸,他們就是死亡本身,或者是已經(jīng)死亡,或者會導致死亡,由此才觸及人類恐懼的內(nèi)核。正如中式夢核,它并不直接帶來死亡,但最起碼有些東西已經(jīng)消失了,而且那個消失的東西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這是讓我感覺到有一些恐懼的。
董子琪:這也解釋了我對于廢棄游樂園的恐懼,曾經(jīng)充滿朝氣、充滿希望的游樂設施無人使用,卡通熊塑像的身上已經(jīng)長滿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