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期主持人 | 徐魯青
整理 | 實習記者 李雨桐
春天來了,你們逛公園了嗎?
最近流行“20分鐘公園效應”,一天只需要花二十分鐘去公園逛逛,即使不做運動,也能大幅降低壓力,使心情變得更舒暢。但人一進公園,肯定不止待20分鐘,光是偷聽路人對話就樂趣無窮。要是帶上望遠鏡,公園就成了城市最佳觀鳥點,遠處樹梢站著朱頸斑鳩,烏鶇在大草坪散步,一抬頭,樹枝上會突然竄出一只松鼠。
以前公司鄰近徐家匯公園,公園對著四個街口敞開,下午會成排坐著休息的保潔大叔,塑膠跑道繞著它的最外圍,晚上我會去跑四個圈,聽歌,在植物的辛香味里喘著粗氣回家。現(xiàn)在附近的靜安公園更鄭重其事一些,有門和寬闊的前廣場,亭臺假石處處分布著老人文藝小組,《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就是在這里發(fā)生的愛情偶遇。只是美麗的大草坪旁總站著保安,把想要躺草地的人拉回來,為什么公園的大草坪只讓看不讓躺呢?
提起公園,我會想到小時候唱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在大公園的人工湖,小船兒推開波浪。除了散步、恍神、還有很多其他的公園活動,人民公園相親角、靜安公園新疆舞、和平公園圍棋隊,你怎么在春天逛公園?逛的時候會做些什么?
01 春日逛公園,“野生”公園備受青睞
董子琪:我想先說說共青森林公園,不過因為離市區(qū)比較遠,交通很不方便,我之前去的時候是先坐地鐵,再轉(zhuǎn)公交,如果開車去的話會好一些,然而軍工路路況一般。
公園里有大片的森林和濕地,看著很開闊,和上海其他地方不一樣。共青森林公園里的游樂設施大多有點舊了。公園里有一片圈起來的地方叫勇敢者道路,里面有用粗木頭支起來的欄桿,欄桿上面是用粗麻繩編的網(wǎng)格,小孩可以在上面跑;還有有點銹掉的鐵皮片搭的小迷宮,一個小火車在樹林里穿行,很多人來這邊燒烤和踢足球。
其實不光是共青森林公園,在上海東北部新江灣城有原生的濕地?!耙宦废虮?,江灣最美”,來江灣不僅可以觀鳥,還可以滑皮滑艇、扎帳篷露營。與其說是公園,其實更像是人與鳥類共生的社區(qū)。
尹清露:我平時去公園還是蠻少的,不過日本的公園設施很多,尤其在居民區(qū),可能走兩步就會有一個比較小的公園,里面有小池子和秋千。當然大公園也很多,我去過比較印象深刻的是上野公園。上野公園有賞櫻花的傳統(tǒng),每年四月份有很多人拿著野餐布在公園里找一個地方,帶一些自己家做的或者是從便利店買的食物來賞花。不過因為人太多了,每個人只能占很小一塊地方。上野附近還挺好玩的,有神社、國立博物館和美術館可以逛。我還去過皇居附近的公園野餐。
比起上野,我比較喜歡皇居那邊?;示痈浇牡缆泛軐掗煟h(huán)境也很安靜,我和我朋友在工作日去的時候也沒有很多人。我們一般會在躺椅上待很久,甚至待到傍晚,湖里還有野鴨在游。
當時住的地方附近還有一個寺廟,后面有一片很小的墓地。可能在國內(nèi)大家會比較忌諱住在墓地附近,但在日本大家比較習慣。我會在那附近兜一兜,買點熱氣騰騰的包子,坐在小公園的秋千上面吃,十分心靈療愈,沒有那種陰森的感覺。
徐魯青:很多國外的墓地都可以當公園來逛,上海有幾座公園都是以前的墓地改造的,像襄陽公園和靜安公園。靜安公園以前是一片外國人墓地,墓地搬遷后才改成公園。
小熊:關于日本的墓地,我感受還挺深的,去旅游的時候會特別喜歡看各個地方的墓地。我覺得日本墓地跟它的人口居住密度有很大關系,都特別擠,墓碑又非常大。在京都的哲學之道上有很重要作家的墓地,讓我印象深刻。
我最喜歡的是澳洲珀斯的一片墓地,更像一個公園。所有人的墓碑都安置在路邊或者樹下,你可以默默地低頭看。它沒有把死亡看得很重,但同時也很尊敬逝者。在低頭看這些墓碑的時候,能感受到一種很特別的寧靜和祥和。
我有一年去薩爾斯堡音樂節(jié)的時候,住在一個小鎮(zhèn)子里。鎮(zhèn)子上有一個墓地,我隨意逛的時候看到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墓碑,上面居然寫著卡拉楊之墓。我后來查資料發(fā)現(xiàn),卡拉楊在生命最后階段就住在那個小鎮(zhèn)上,他的遺孀到現(xiàn)在也住在小鎮(zhèn)上。鎮(zhèn)子里還有一條以他名字命名的道路,順著路一直往里走,我看到了他最后居住的房子,確實感到很意外也很驚艷。
大概從2018年7月開始,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早上都去天壇。不過因為前段時間搬家了,所以我最近去的是圓明園。
出行方式的選擇會直接影響我們體驗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我開車去天壇的時候,窗外的風景往往只是匆匆一瞥,行進速度快,很多細節(jié)都被忽略了。后來我選擇步行、騎車或乘坐公交,行進速度相對較慢,能夠看到更多的風景,更加深入地感受生活的氣息。天壇非常大也非常漂亮,從它的內(nèi)壝墻到外壝墻,景觀也是在不斷變化的。內(nèi)壝墻里面種植的應該是儀樹,每棵樹之間都有固定間距;外壝墻這一側(cè)種植的叫海樹,相比儀樹來說看著會更松散隨意些。
我去天壇主要是因為打太極,一般會混在晨練的大爺大媽中在公園剛開門的時候進去,當大批游客進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離開了,所以我感受到的景觀會和他們有很大不同。比如說幾乎每天打太極的時候,我都能看到松鼠在我旁邊來回跑動,有的時候還會看到松鼠媽媽把還沒長大的小奶鼠放在樹枝上讓它自己下樹。還有的時候可能就是打著拳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面有一只松鼠銜著樹枝要去搭窩,這時候我就會很想跟著它。每天早上在天壇,我都有很多這樣的經(jīng)歷,感受到很多游客看不到的“慢視角”。
02 公園里的“地緣政治”與“權力博弈”
林子人:大爺大媽第一批進園這個現(xiàn)象讓我想到了去年認識的北京作家杜梨,她在頤和園工作,為這段工作經(jīng)歷寫下了《春祺夏安》。書里有一句話還挺打動我的,她說:“其實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務員,只不過服務的對象和階層不一樣罷了,為人民服務挺好,只是他需要無盡的耐心和空曠的精神。”
小熊:這也很復雜,北京公園員工有幾種不同的身份。一種是有編制、有北京戶口的,還有一種是外包員工,比如天壇不允許抽煙,很多“小保安”的工作職責就是管理違規(guī)抽煙的人,他們通常是外包員工,這使得他們在執(zhí)行職責時會和本地人發(fā)生一個深層次的博弈,無法完全行使自己的權力。
所以很多時候,他們對這些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發(fā)生“地緣政治”沖突的時候選擇躲起來,沖突平息后才出來講幾句話。公園里也有“地緣政治”,比如一塊地方7點到8點是我們在用, 8點到9點可能是跳舞的人在用。但是這種“地緣政治”會有變化,因為每一個群體都有一個成、住、壞、空的過程,有壯大的時候,也有衰落的時候,衰落時就會有新的群體想要霸占這塊地盤,有各種的競爭和博弈。
徐魯青:好像現(xiàn)在公園使用者大多都是老年人或者小朋友,但在公園剛剛進入中國的時候,逛公園的主要是年輕人,而且是新式男女。當時的公園對人們來說像一種全新的舶來品,被當作西方都市文明引入中國的一種象征。中國最早的城市公園是上海的外灘公園,也就是現(xiàn)在的黃浦公園。當時外灘公園的英文名叫做public park,譯為公家花園,現(xiàn)在的公園就是從公家花園簡稱來的。
那個時候公園是很多新式男女談戀愛的實踐空間,雖說有像電影院、咖啡館這樣的戀愛空間,但這些室內(nèi)空間和公園相比,好像就沒有那么光明正大,所以公園就被看作一個很理想的約會地點。茅盾之前在《秋的公園》里面描繪過,說上海的公園是都市高速戀愛的舊戰(zhàn)場,“想找出上海的公園在戀愛課堂以外的意義或者價值,卻屢次失敗。”
現(xiàn)在很少見到青年男女在公園里談戀愛了,更多看到的是老年相親之類的老年人戀愛。在影片《梅的白天與黑夜》里,女主角在公園里和老爺爺談戀愛,他們有時候也會選擇在宜家的食堂里,因為這些地方比較實惠,環(huán)境也比較友好。
03 逛公園:風景和風景背后的有感而發(fā)
潘文捷:有一個詩人公約說,一個詩人至少要懂24種植物。人在公園當中的時候也會覺得。其中帶有植物的自然景象特別詩情畫意。公園就像是城市里低配版的“詩與遠方”。我很想知道為什么植物和自然景色會讓人有一種詩情畫意的感覺,于是找了幾首春天的詩看了一下。
比如說有一首詩里面寫“夏始春余,葉嫩花初”,“葉嫩花初”寫的其實不是“花開了葉子還很嫩”,而是一種少男少女的生命力。杜甫的“城春草木深”寫的就是另外一種春景。葉嘉瑩先生曾說,詩歌的有感而發(fā)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個是看到的自然景象,一個是對人事悲歡順逆的感發(fā),這其中又分為人心跟外物之間的感發(fā)以及人際關系中的感發(fā)。
她說,雖然楊萬里的《春雨》寫得很活潑,很有情趣,但那只是偶然的、細微的、纖巧的感發(fā),沒有更深刻的意義。李商隱寫的《蟬》相比《春雨》更深刻的地方在于他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寫《蟬》其實是寫他自己個人的悲哀。杜甫寫“城春草木深”的時候,其實寫的不是自然景色,也不是個人的失意和得意,而是國家和老百姓的苦難。葉嘉瑩表示,這些詩人身處不同的時代,他們感發(fā)自大自然的詩歌也會有不同的層次。
春天大家特別喜歡逛公園,不光是看景色,其實跟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也有關,所謂“傷春悲秋”嘛。《中國山水畫對談錄》談到,中國人作山水畫的時候也是如此:看到同一個東西,不同人畫出來的不一樣。如果把中國人畫自然景色和外國人畫自然景色做區(qū)分,會發(fā)現(xiàn)中國人畫的自然景色被稱為山水畫,西方則是風景畫。風景畫講究畫什么風景、在哪里畫、怎么畫,更強調(diào)寫實,中國人的山水畫則更多包含了繪畫主體的主觀能動性,最終體現(xiàn)的是人的精神境界和人的修養(yǎng),鄭板橋和石濤畫的竹子有完全不一樣的氣質(zhì)。所以我們在公園中看的不僅是自然景色,也可能是自己的內(nèi)心,自己個人的處境以及一個時代的變化。
從詩歌和畫作來看,對山水景色的熱愛一直都處都在中國文人的作品當中。當城市里沒有公園和山水的時候,我們傾向于把城市的綠地作為城市中人的“詩與遠方”。城市規(guī)劃方面有一本書叫《明日的田園城市》,它對當時發(fā)展城市面臨的問題提出了烏托邦式的處理建議,就是要把城市和農(nóng)村結(jié)合起來——對于鄉(xiāng)野的追求,或許一直在人類的基因里。
04 公園起源:文化碰撞與融合
林子人:公園的形成和發(fā)展也一直在體現(xiàn)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碰撞和融合。十多年前我在丹麥哥本哈根做交換生的時候,去過一家當?shù)胤浅S忻墓珗@,叫蒂沃利公園(Tivoli Gardens)。那個公園建于1843年——也就是在西方開始出現(xiàn)公共公園的19世紀——它是以當時巴黎的一座公園和倫敦的一座公園為藍本建造的。
建造這座公園的想法來自于一位記者和出版商喬治·卡斯滕森,他向當時的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八世進言“如果人民耽于玩樂,就不會干涉政治了”。出于這個理由,國王批準了建設這座公園的建議。最初這座公園是一個群眾聚會、跳舞、看表演和聽音樂的場所,我當年去的時候,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類似兒童公園的地方,里面有非常多的游玩設施。最特別的是那座公園有非常強的中國元素,有一座竹林,官方介紹說設計靈感來自中國的標志性植被竹子。
公園里面還有一座寶塔形狀的建筑和一個戲臺。那個戲臺建于1874年,在外形、大小、色澤、布局上仿照北京故宮戲臺規(guī)格,臺前屋檐下還橫懸著一塊木匾,上面寫著“與民偕樂”4個大字。這是歐洲人幻想當中的中國園林和中國建筑,也是我第一次在歐洲看到所謂的中國風公園。
我后來讀了一本關于中國風的書,書名叫《中國風》(Chinoiserie: The Impact of Oriental Styles on Western Art and Decoration),作者是Oliver Impey。其中一個章節(jié)講的是歐洲人在設計公園的時候,如何融入一些他們想象中的中國元素。18世紀晚期的歐洲曾經(jīng)風靡過所謂的英式中國花園(Anglo-Chinese Garden),這種樣式的花園最早流行于1730-1740年代的英國,后來傳到法國等其他國家。它的特色,或者說和中國園林的唯一共通之處,就是對自然風景和不對稱的重視。我覺得剛剛提到的丹麥的那座公園很有可能在設計的時候吸收了這一部分。
徐魯青:最開始引入到中國的公園其實模仿了很多西方的公園元素。北京的第一個公園,也就是現(xiàn)在的北京動物園,在當時叫做萬牲園。晚清時,五位大臣出洋考察西方的“導民善法”,回國后報告了四件事情,分別是博物館、圖書館、公園和萬牲園(即動物園)。他們把這四件事情在中國付諸實踐的時候,全部放在了公園的框架里面。晚清的萬牲園非常洋氣,引入了大量的異域風情建筑和現(xiàn)代設施。
現(xiàn)在上海的復興公園也是非常典型的法式園林建筑,以前是法國的軍領地,改成公園之后,上海的市民都叫它法國公園。我們現(xiàn)在去復興公園會看到它的造園風格和其他公園非常不一樣,有一個大玫瑰園,還有很對稱的林蔭道迷宮的結(jié)構。
05 公園的平民趨向:越來越開放,越來越包容
潘文捷:新中國成立之后,溥儀進故宮還要買票。公園是兩個字,一個是公共的公,一個是園林的園。公園中有一部分來源于原來私家領地、私家園林的開放和公共化,使得貴族的花園變成了公共的花園。
李小龍電影里有一個鏡頭,一座上海公園門口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這說明當時的公園其實只有“園”,沒有“公”。我今天還看到一個新聞,說上海最大的城市公園要拆除圍墻,對外開放。拆除圍墻也是變得越來越公共的一個方式,總地來說,公園還是一個很平民的公共設施。
徐魯青:上海的中山公園是第一家24小時開放的公園。當一個公園24小時開放的時候,其實是在接納更多元的人群進入這個公園。在午夜和凌晨,進入公園的人可能是醉漢,可能是流浪漢,也可能是上完夜班想出來走走的人。
東京有一個代代木公園,小森林里有很多流浪漢搭帳篷。在日本,很多無家可歸者是有工作的人,他們主動選擇了“homeless”這種生活方式。在這些人最早搬進公園的時候,也曾跟公園管理人員和一些想要把公園變得更加商業(yè)化的公司進行過一番搏斗。后來他們慢慢被當?shù)氐氖忻窠蛹{,住進那個區(qū)域。他們在公園里搭起了自己的小帳篷,還做了一些流浪漢組織,其中有一個組織叫做Nora,會專門印一些小冊子告訴女性流浪漢如何保護自己。當一所公園變得真正開放和包容的時候,它會成為一個能夠接納城市里各種各樣的人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