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 新聲Pro 王珊珊 賈曉濤
文 | 王珊珊
2016年，葉錦添在美國做歌劇《紅樓夢》的時候，接到烏爾善的電話，獲邀參與《封神三部曲》的美術制作。
葉錦添作為國內最知名的電影美術指導之一，曾憑《臥虎藏龍》獲奧斯卡最佳美術獎，成為首位獲得這份殊榮的華人獲獎者，其他代表作還包括電視劇《大明宮詞》《橘子紅了》。
在過往的作品中，葉錦添摸索出一套「新東方主義美學」的風格理念，追求能夠呈現出中國古典韻味的場景設計、人物妝造。烏爾善提出要在《封神三部曲》中打造具有中國文化原創(chuàng)性的神話世界，葉錦添被這個理想主義的愿景打動。
《封神三部曲》美術采風工作從2016年底啟動，直至2020年1月三部影片拍攝殺青收尾。整個美術團隊共有七十個左右的工作人員，其中大約三十人負責人物造型設計、場景美術，十幾個人負責概念設計，以及負責人物與異獸概念設計的末那眾合團隊。
作為美術指導及造型指導，葉錦添最主要的職責是定調，即把關所有設計的整體風格方向。
《封神三部曲》盡管是上古神話場景，但選擇了一種現代的人文視角來敘事，重點集中在商王殷壽與殷郊，西伯侯姬昌與姬發(fā)這兩對父子關系上，圍繞著真實的人間故事、人間情感來展開，因此美學風格也追求寫實質感。
前期籌備階段，烏爾善、葉錦添帶著團隊實地考察了山西、陜西、河南等省的博物館，從中國古典藝術中尋找靈感養(yǎng)料，最終確定要以元明道教水陸畫、宋人山水、商周青銅器等不同朝代的古籍元素的融合再創(chuàng)造，構建《封神三部曲》的美學系統。
葉錦添從《赤壁》時就與吳宇森用這種工作方法合作過：先梳理所有素材，再定調，畫氣氛圖直觀呈現所有的細節(jié)，來與導演討論。
在葉錦添看來，所有美術工作最終都指向一個目標：幫助建構人物。
例如，朝歌城的龍德殿、鹿臺兩個重要場景的氛圍變化，能夠幫助呈現商王殷壽墜入妲己羅網，一步步深入魔化世界的過程。龍德殿肅殺莊嚴，畫面中的繁復細節(jié)給觀眾帶來一種壓迫感，也預示著糟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另一處鹿臺則從王家庭院逐漸變化出詭異的氣氛，暗示商王已入魔。
作為一部神話史詩大片，葉錦添認為《封神三部曲》最大的挑戰(zhàn)是如何能夠做出古典韻味，同時又照顧到普通觀眾的審美喜好。
不過他強調，單純從美術角度來說不能顧慮太多，首先需要放開手去設計，「成功的美術要非常大膽，大膽出來之后再怎么收就是導演的功夫」。
以下是《新聲Pro》（微信公眾號ID：xinsheng-pro）與葉錦添的部分對話整理：
新聲Pro：最初是如何加入到《封神三部曲》這個項目？
葉錦添：我2016年做歌劇《紅樓夢》的時候，烏爾善導演打給我，他希望我們見面談一部電影。希望可以拋開觀眾對神話故事的刻板印象，也想吸引全世界的觀眾，讓他們?yōu)橹袊纳裨捠澜缯鸷?，做個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
我覺得蠻好，我一直也在追求一種可能性，怎么能夠用電影去表達中國文化中的世界觀和語言表達。
新聲Pro：如果用一個關鍵詞來提煉《封神三部曲》的美學，你會用什么詞？
葉錦添：還是以實為主，戲劇的實。寫實是為了戲的節(jié)奏感，如果有一個東西不對，整個戲就被打斷了。
新聲Pro：《封神演義》是講三千年前的武王伐紂故事，如何刻畫出有真實感的商周的時代背景？
葉錦添：它本來就不完全是一個商周的故事。其實當初我們討論這個戲出現很多個矛盾點，第一個它的時代感的矛盾點?！斗馍裱萘x》故事是講三千年前的武王伐紂，但是寫這本書的作者是明代小說家許仲琳，今天書里面有非常多的細節(jié)，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神話場景。小說中對應的商朝美學系統（與商周歷史）不一樣，所以我們要做一個平衡。
當時我們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時代背景的基調，整體的美學風格應該如何去做衡量，包括神話的部分和現實的部分。
我們決定從一個人文的角度來敘事，重點集中在商王殷壽與殷郊、西伯侯姬昌與姬發(fā)這兩對父子關系上，整個風格是圍繞著真實的人間故事，人間的感情展開的。
新聲Pro：為什么是要實地去看山西、陜西、河南這幾個省的博物館？是如何確定要把宗教人物水陸畫作為視覺基礎？
葉錦添：美術設計不是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作者要有一些可以依靠的真實的素材，當走進博物館、廟堂里去看，你就會感覺到以前的東西的味道，會影響你做出來的東西。
其實我跟吳宇森合作《赤壁》的時候，就已經使用這個方法。把所有我們所知道的資料搜集與討論，然后定調子，用氣氛圖準確無疑的表現出來。直觀呈現所有的細節(jié)來跟導演討論整體的風格與制作。
我們看完之后就在挑要用哪種風格，最后其實是落在元明道教水陸畫，把水陸畫里神仙盔甲的技法作為整部電影的風格基礎。研究了水陸畫里飛揚的畫法，眼睛的飛揚，如何畫出人物的精氣神，從精氣神為核心串聯起很多元素。
新聲Pro：美術團隊有百余個工作人員，你如何貫徹執(zhí)行風格理念？
葉錦添：我的團隊也幫我做過《夜宴》，其實我們都有一種默契，就是做電影可以有一個美學系統，但是不可能所有東西都有參考來源，大概有70%的設計是根本沒辦法參考的。
我最近做了一個青銅器的展覽，一個很小的青銅器都非常復雜，有很多禮儀方面的細節(jié)，最資深的研究青銅器的老師都沒法全部搞清楚。何況不是一件物品，是整個場景。
新聲Pro：從構思到執(zhí)行，你覺得《封神三部曲》美術面臨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葉錦添：中國古典是最難做的，第一個節(jié)奏不能太慢，現在觀眾根本沒辦法慢慢來看。
古典韻味不是說一下就能給到，要一個景疊一個景，再疊第三個景，整個戲都做完，韻味才能出來。
我做古典音樂劇、歌劇的舞臺的時候，這樣做是沒有問題的，再慢也有人喜歡。但是在電影里，要照顧幾個億的觀眾。觀眾的水平如何？要不要挑戰(zhàn)觀眾？這是不太好決定的。
新聲Pro：如何平衡審美的高低喜好？
葉錦添：永遠都在一個很有趣的斗爭之中。美是有高低，要先照顧好高的觀眾，才能照顧低的觀眾，反過來就實現不了。
像是《大明宮詞》《橘子紅了》，還有《那年花開月正圓》，觀眾也會覺得很喜歡，也覺得很有價值。比如說有人笑稱我的設計是「唐人街風格」，這種趣味就非常接近普通觀眾，就覺得很親切。
新聲Pro：在具體工作中，你會考慮普通觀眾的接受程度嗎？
葉錦添：我覺得如果你太關注東西好不好看，就不夠大膽。成功的美術都是要非常大膽，大膽出來之后再怎么收就是導演的功夫。
比如說我跟李少紅合作，大家非常有默契，她完全是看我喜歡玩什么，她也有辦法讓觀眾能夠接受。
《封神第一部》的場景已經做得夠特別，但你也不會覺得它跟劇情有什么不對，能夠收到劇情里。
新聲Pro：有觀眾評價認為《封神第一部》的畫風有西方油畫質感，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評價？
葉錦添：《封神第一部》我們講究的是做出古代光源，現場會用到蠟燭，你們就會覺得像油畫，因為以前油畫在室內畫沒有燈光，所以就影響到電影一旦用到這種光源，就會覺得像油畫。
新聲Pro：朝歌場景的整個畫面幾乎全是紋路細節(jié)，為什么要把人物造型、場景的紋樣細節(jié)都鋪得特別滿？
葉錦添：所有都是為了建構人物，其實我跟烏爾善談的最主要還是人物，這是最重要的。等于要通過美術把商王殷壽建構出一個令觀眾驚訝的形象，妲己作為商王殷壽的一部分，來襯托他的詭異、虛偽。
在制造整個商朝的幻象時，朝歌有非常多的雕刻以及體型龐大，畫面細節(jié)多到讓人物有充分的壓迫感。仔細觀察會發(fā)現，它是藏著很多的秘密在這些很密集的一個個圖案里。全都是立體的，它會制造出一種陰深的感覺，預示著整個建筑里即將發(fā)生非常多不好的事情。
新聲Pro：如何用美術來幫助呈現商王殷壽的魔化過程？
葉錦添：我是處心積慮地做了兩個景，一個是龍德殿，一個是鹿臺，這兩個場景的對照很不一樣，能夠映襯出商王殷壽變魔的過程。
相對于龍德殿大的肅殺與莊嚴，鹿臺的能量不斷遭受強烈的妖氣侵蝕。從王家庭院逐漸變化出詭異的氣氛。故事一開始看到鹿臺時，妲己已成狐妖。她已經開始用法術來左右著商王殷壽，乃至整個周圍的環(huán)境，所以我們用場景的變化來表達虛跟實的度。
商王殷壽在深入魔化世界的同時，狀態(tài)、造型是與鹿臺同步的，從實到虛。自妲己入宮以來，不斷有離奇的殺戮發(fā)生，荒誕、奸淫無所不用其極。鹿臺的七層空間設定，營造了不同的玩樂場地，使它在《封神三部曲》中成為一個兩面交融的陰影。
新聲Pro：紂王的造型設計有遇到什么挑戰(zhàn)？
葉錦添：第一個是很難找演員，現在很多演員都很奇怪，不愿意演反派。商王殷壽很奸，但是又要好看，就找起來很困難。
導演提議用費翔，我覺得很合適，跟他在《畫皮Ⅱ》合作過，做過一個很特別的造型。這次就幫費翔整個眉毛改了一個形，把他整個人拉起來，我覺得蠻好看。
因為費翔沒有很多電影的經驗，所以我費了很多功夫要幫這個人物提上去。包括龍德殿的構造，龍德殿如果不好，商王殷壽也不好。
新聲Pro：如何決定要以北宋山水畫作為昆侖仙境的視覺基礎？
葉錦添：在中國的傳統神話里面，天堂、人間、地獄，所有東西都有一個想象。它跟所有真實的世界是沒有交界的，但從意境上有交界，只講一個虛的概念。所以從民間傳說變成電影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拍那種大風把整座城吹起來的特效場面，不是我們想追求的。
這次我希望打破常規(guī)，使大眾對民間神話的刻板印象有所改變，所以我把中國的元氣成為一切的本源。昆侖山設定成一個氣的流動體，所有神都是在大地的氣里面慢慢展現出來，虛景跟實景相互交錯的共同體。
整體風格上，我們參考到中國傳統宋人山水畫。它講的是內在精神的反映，等于是畫出來的山，是對元神的理解，把整個世界構成一種能量模式。整座山是一座意念的山，是有神力的超人空間，充滿了再生能量。
新聲Pro：為什么元始天尊、十二金仙都要設定成全白的顏色？
葉錦添：所謂商人尚白，古代純白色的衣服是很貴的，普通窮人都是穿本色布料。在背景中，白色衣服會讓人物立出來，強調人的存在感。
新聲Pro：為什么要給妲己設計一個不美艷的狐妖形象？
葉錦添：還是剛才說，最重要的是建立人物形象。
妲己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她的悲劇感，她只是不想死而已。她的身體是一個看到全家在面前滅亡，在最好的年華死去的公主。附身的靈魂是一個很老的千年老妖。
所以妲己的表演經常有一種死亡感，包括跳舞的時候，眼神有死亡感，就好像人物是分裂的。
娜然不是一個很有經驗的演員，但反而不錯，就不會去刻意地演。她一直在我面前學狐貍的動作，好像有點分裂感，就要靠著這種感覺把戲拍出來。
新聲Pro：你提到曾經與烏爾善進行過一次討論，認為不能完全仰賴CG，而是要盡量通過實景為導演、演員提供真實的場景質感，如何在《封神三部曲》這種奇幻制作中用實景拍攝？
葉錦添：以前拍電影沒有那么多CG，是空間先行，現在因為有預算和搭景問題，就變成鏡頭先行，先畫故事板，畫完之后看到什么就拍什么。這個問題在哪兒？導演根本沒時間去感受空間，只能在什么都沒有的時候想好鏡頭。
最后還是很難把所有景全部搭出來，就搭了一個龍德殿。鹿臺也很難全搭出來，因為有7層樓，最后拆開來分別搭景拍，但是寫實程度還是很高。
我在實景中再做虛感，比如說摘星閣里的地板，鏤空雕花，讓所有東西變成一種很詭異的狀態(tài)，但是又很真實、很雕琢。
中國現在很多電影都是用虛景，虛景很容易沒有存在感。我覺得龍德殿堅持做下來，對電影還是很有價值的，能夠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新聲Pro：你在美學上如何不斷學習進步？
葉錦添：所有東西對我來講，都要深入思考原動力。我看電影、舞臺的各個方面，都要看導演的創(chuàng)作源頭，原動力能不能出來，怎么出來。
現在最恐怖的是系統會把原動力變成規(guī)范，原來有再大的想法也不敢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