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笑死”,是一個常用語?;ヂ?lián)網(wǎng)上很多人對很多事的態(tài)度都是“笑死”,以及萬物皆可“哈哈哈”?!靶λ馈庇性S多變體,像是笑得頭掉、笑發(fā)財了、笑尿和笑屎等等。中國臺灣地區(qū)歌手陳珊妮在演唱會上以滾動字幕諷刺“笑死”:“那些殺不死你的,可能會讓你笑死。笑之前要先確定自己到底看了什么?!?/p>
可是,人們?yōu)槭裁纯偸恰靶λ馈保?/p>
笑尿、笑屎、笑得頭掉
笑具有身體性,屎尿屁的排泄、哺乳期女性泌乳都能成為笑料。郭德綱的相聲被批“三俗”(庸俗、低俗和媚俗),是因為當中不乏“芝麻醬攉紅糖”、混淆糞便與吃食的笑話,也有媽媽喂奶喂到學(xué)校里、攪亂課堂和學(xué)校秩序的葷味段子。關(guān)于身體的笑話并不是相聲的獨家發(fā)明。
在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里,中老年三人組從“廁紙用得多不耽誤你擦嘴”的嘮嗑當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自瀆的快樂;殯儀館也要聊兩句骨灰級笑話,秦昊飾演的龔彪問工作人員,“怎么,人犯了事兒骨灰都不給人留啦?”《人在囧途》里王寶強飾演的農(nóng)民工和徐崢扮演的總經(jīng)理陰差陽錯地擠在小賓館的同一張床上,折磨文明人的是“鄉(xiāng)里人”的磨牙、放屁還有裸睡。趙本山《賣拐》系列小品展現(xiàn)出的則是,在春晚營造的盛大喜慶場合中,觀眾甚至期待著范偉飾演的角色從腦袋大脖子粗、站不穩(wěn)要拄拐,一步步病入膏肓到躺擔架。苗阜王聲的相聲《這不是我的》諷刺貪污官員慣于推脫所貪贓物不是自己的,由車子房子一直層層遞進到了女秘書及她產(chǎn)下的孩子。
屎尿屁、乳汁和骨灰都產(chǎn)自人體,這些無法控制的身體現(xiàn)象攪亂了秩序,也使得莊嚴肅穆的氛圍瞬間坍塌。在殯儀館說出“人犯點錯,就骨灰也不給留啦”無疑破壞了寧靜哀思的氛圍,在課堂上跑來跑去的敞胸露乳的媽媽同樣迷亂著師道尊嚴與嚴肅意志。
糞便在喜劇中扮演著關(guān)鍵角色。文學(xué)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在《幽默》中寫道,因為糞便能將意義與價值的一切差異拉平,成為永遠同質(zhì)的東西,因此,喜劇與犬儒主義僅一線之隔,視萬物為糞便意味著擺脫了嚴格的等級制度,也擺脫了崇高理想的脅迫,獲得了一定的解放和自由。人們在大笑后長舒一口氣,事物比原來的樣子更加輕松、易于理解——原來徐崢扮演的文明人大老板也會在屎尿屁的原始攻擊下落荒而逃,而王寶強飾演的農(nóng)民工傻人有傻福、傻瓜有好運。
嘲笑身體最極致的情況應(yīng)該是頭掉。頭掉了的笑話不僅出現(xiàn)在郭德綱與于謙的相聲里,更有其文學(xué)傳承。施蟄存的小說《將軍底頭》中令花驚定將軍猛然驚醒的,是溪邊少女的不覺失笑,“喂!打了敗仗的嗎?頭也給人家砍掉了,還要洗什么呢?還不快快的死了?!毙Υ疗屏藢④姷膼矍槊詨?,也擊潰了他的壯志雄心。并不只有我們喜歡嘲笑“頭掉”,美國單機游戲《雙點醫(yī)院》的掉頭笑話同樣典型——患有光頭癥的病人來到醫(yī)院,本來應(yīng)該是頭顱的位置頂著一顆電燈泡,醫(yī)生需要將這顆電燈泡拆下,替換上一顆隨機生成的人頭。
最近逝世的作家米蘭·昆德拉在《笑忘錄》中說,笑是對于一個整齊有序、意義充沛、構(gòu)思精妙的世界發(fā)出笑聲,是站在乏味的、永遠滿面春風(fēng)、向未來大踏步前進的“天使”對面。所謂天使,并非善的戰(zhàn)士,而是造物的信徒,而魔鬼,是拒絕承認世界的理性意義的;人們的世界就在天使與魔鬼的分治之中,兩方勢均力敵,“如果世界上有太過毋庸置疑的意義(天使的權(quán)力),我們會被它壓垮。如果世界喪失了所有的意義(魔鬼的統(tǒng)治),我們也無法活下去?!币粮駹栴D《幽默》中的觀點部分可以追溯到昆德拉對笑的理解。
一直“笑死”,一直茍活
“笑死”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弗洛伊德所稱的死欲,伊格爾頓將死亡和好笑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就像死亡能夠摧毀一切價值,好笑也能夠扭曲意義、攪亂等級以及混同身份,因此笑從未遠離過死亡與墳?zāi)?。米蘭·昆德拉在《笑忘錄》中描摹過一次在墳?zāi)骨暗拇笮?,因為一頂滑稽的帽子蓋到了死者的頭上,送葬的人們終于忍不住爆發(fā)出激烈的笑聲。然而,這樣抹平一切的笑距離集中營亦不遠了,伊格爾頓說。
“集中營”的意味放在今日“地獄笑話”(指以他人的不幸和缺陷開玩笑)盛行的語境里更好理解。低于凡庸日常的麻木無聊的笑話,消解所有價值與意義,同時也渴望荒誕度的飆升和更強烈的撩撥。豆瓣“哈組”用戶不斷瀏覽著新的尷尬的經(jīng)歷,彈幕上飄過更多的笑死、xswl(笑死我了),笑的爆炸性在持續(xù)的“笑死”中消散?!吧鐣运劳觥毙〗M的分類按照尷尬級別分為尸體默哀至尸體火化。如果說“包法利夫人”式的閱讀被批評為基于感官而非認知,這樣的閱讀不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社會和人性,而是在文本歡愉中自我迷失,那么這一類觀看也是類似的。對于包法利夫人式的讀者,好的作品能提供玫瑰花一般的浪漫想象,而對后者來說,好的段落就是能有“笑死”一回的機會。
笑具有魔鬼性質(zhì),《笑忘錄》寫道,對純潔無聊的天使最狠的嘲笑來自為唯物主義者星象算命的橋段。“我”被開除教職之后,匿名為星象專欄寫作,某位位高權(quán)重者托人來找“我”推命,“我”一方面很清楚那些議論雙魚座、金牛座和白羊座的散文是胡扯,另一方面又覺得沒什么可擔心的,因為那位高人根本不敢承認自己曾訴諸于星象玄學(xué)。“我”的胡扯與偷偷摸摸固然是可笑的,可比這更好笑的是表面上裝得一本正經(jīng)的世界。
這里的情況類似于當代“笑死”的另一種轉(zhuǎn)換性用法,即以“笑死”自嘲和諷刺,而諷刺效果大過于自嘲,像是“我做了很詳細的理財規(guī)劃,結(jié)果根本沒存款,笑死”。與“笑死”搭配使用的詞匯還包括“破防”,“果然破防了,笑死”。令“我”笑死的不是自己的無能和偽裝,而是親眼看到了現(xiàn)實如想象中荒誕,于是這里的“笑死”也如同一種寬慰,等于說,還好,如我所想,這個世界本來就如此。
喜劇要求心暫時處于麻痹狀態(tài),以觀察到人世間就那么回事。伊格爾頓贊同這類觀點: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或許就在暗示,人這個物種就是個笑話,不用太在意。人潦倒至極的時候,反而會產(chǎn)生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自己是不可戰(zhàn)勝的,這樣一來,有限的小人物面對什么樣的災(zāi)難都能安然度過,茍活著,并且一直“茍”下去。這難道不令人想起卑微卻無法戰(zhàn)勝的阿Q嗎?茍活與聲稱的“笑死”好像是相反的,同時也指向了“笑死”的另一種結(jié)果,用陳珊妮的話來說就是,“笑死”是與世無爭的傾向,是活在當下遺忘過去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