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你有過眼睛酸痛的感受嗎？
那是你的眼睛在報警。現(xiàn)代社會，眼睛正被過度消耗。如今，患干眼癥的年輕人正越來越多。日本記者石川結(jié)貴所寫的《手機廢人》一書，也展示了這樣一種時代困境——
手機已成為每個人不可或缺之物，與此同時，也產(chǎn)生了諸多弊端，以至于導致了“手機廢人”的出現(xiàn)。其中，干眼癥成為了受手機影響最典型的癥狀之一。 根據(jù)中華醫(yī)學會眼科學分會角膜病學組發(fā)布的《干眼臨床診療專家共識》，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患干眼癥。同時，有報告顯示，經(jīng)常使用視頻終端者干眼發(fā)病率高達93%。我國干眼發(fā)病率，呈逐年上升與年輕化趨勢。
相呼應的數(shù)據(jù)是，我國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已超10億，短視頻人均單日使用時長超過2.5個小時。
往往當視覺受損，人們才會想到彌補。但隨著眼睛干涸，伴隨而來的，還有生活的枯竭。是什么原因，讓人們的視疲勞，最終滑向了干眼癥？又如何與它對抗？我們與8位受過“干眼”之苦的人聊了聊，希望能找到答案。
文 | 曹婷婷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橙子
干涸的眼睛
下午四五點，林小苗的眼皮不受控制向下耷拉，雙眼被酸、脹、痛的感覺席卷。她第一時間去醫(yī)院，診斷是視疲勞。開了幾瓶眼藥水，她沒放在心上。
兩個月后，癥狀突然加重了?！把劬锩嫦衲チ松匙印?，極度畏光，眨眼頻率能達到每秒鐘三次。她再次去醫(yī)院，確診重度干眼癥。
干眼癥也稱角結(jié)膜干燥癥，是指由多種因素所導致的、以眼睛干澀為主要癥狀的淚液分泌障礙性眼病。常見癥狀還包括容易疲倦、眼癢、有異物感、痛灼熱感、分泌物黏稠、怕風、畏光、對外界刺激敏感。
林小苗幾乎體驗到了所有典型癥狀。嚴重不適感持續(xù)了大約兩周，這期間，林小苗仍然堅持在崗位上，她身處設計行業(yè)，要經(jīng)?？措娔X和手機。每工作一兩個小時，她就要熱敷或者按摩眼睛，能緩解十幾分鐘，隨著下一輪用眼，又繼續(xù)堆積疲勞。
像林小苗這樣，許多干眼癥患者都經(jīng)歷了一段高強度用眼的時期，對于學生來說，更是如此。
19歲的柏辰，與干眼癥纏斗已經(jīng)五年。還在讀初三時，她的眼睛突然變得酸澀干燥難忍，上著課，要閉上眼睛才能緩解。有一回，老師以為她在上課睡覺，嚴厲批評了她?！拔医忉屃耍蠋熡X得我是在找借口。”
為了不再被誤解，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能用手撐開眼皮上課。
去醫(yī)院，也沒有查出病因，柏辰就這樣升上了高中。干眼癥時不時爆發(fā)一次。發(fā)作時，眼睛會有嚴重的異物感，“隨時感覺眼睛里像是進了蟲子，但又怎么都清理不出來。”晚上睡覺也不消停，灼燒感揮之不去?！熬拖裼袀€打火機在眼睛旁邊點燃”，柏辰時常被這種火燒感熱醒。
后來，柏辰慢慢摸索出了干眼癥發(fā)作的規(guī)律。
月初，眼睛會進入易疲勞階段，一周后達到疼痛頂峰，如此煎熬兩三天，第四天會突然得到緩解。她只能在發(fā)作間隙抓緊學習，但也不能過度用眼，否則規(guī)律會被打破。有一次，馬上面臨月考，她和室友在宿舍，點著小臺燈學到晚上十二點，第二天立刻遭到了眼睛的報復。那個月底，她的眼睛提前經(jīng)歷一輪爆發(fā)期，“月考考得亂七八糟的”。
癥狀再嚴重一些，有人甚至不得不放棄工作。
41歲的陳瑛至今記得，八年前，干眼癥復發(fā)時，她正為工作焦頭爛額。那時她從事留學文案寫作，正在經(jīng)歷申請高峰期。有一天，她結(jié)束繁忙的工作，回家又玩了兩把游戲，這成了壓垮眼睛的最后一根稻草。睡覺前，她感覺到熟悉的頭痛，和兩年前發(fā)作干眼癥時一模一樣，“完了，眼病復發(fā)了”。這次復發(fā)來得尤其猛烈，直到現(xiàn)在也沒好全。
每到下午，眼睛就開始出現(xiàn)各種癥狀，有時刺痛，有時像被火燎，有時充血，眼睛里全是紅血絲。她最難以忍受的是眼睛不適帶來的頭疼，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會被影響，“會惡心難受”。
最嚴重的時候，陳瑛不能坐地鐵。她比常人更能感受到地鐵里穿行的風，因為眼睛會受到刺激，引發(fā)疼痛，她只能盡量閉著眼。
有人曾經(jīng)梳理過哪些工作更容易得干眼癥。比如30歲的干眼癥患者周茉，她在社交平臺上發(fā)了一條帖子，底下許多人進行補充：插畫師、剪輯、金融、小說作者等等，都是屏幕使用大戶。
周茉原本從事自媒體工作，也在朋友圈賣貨。前年底生完孩子，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做賣貨的兼職?，F(xiàn)在回想起來，她覺得是那段時間，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又經(jīng)常在夜里，黑暗的環(huán)境中回復客戶消息，導致得了干眼癥。
查出干眼癥后，她暫停了所有的工作，丈夫支持她，放棄了一個月一萬的收入。
“眼睛更重要?！敝苘哉f。
枯竭的生活
不過，對更多人而言，如果還能堅持，辭職并不是一個能輕易作出的決定。
查出干眼癥后，林小苗曾考慮過辭職，她從事設計行業(yè)，工作就要面對屏幕，少則六七個小時，多則近十個小時，眼睛負擔很重。但一想到能做的工作幾乎都和電腦相關，似乎換工作也解決不了問題。
一頭擔憂工作如何繼續(xù)，另一頭，林小苗的生活，也像眼睛一樣，越發(fā)干涸。
原本，她愛好豐富。她喜歡書法和手工，也會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的原創(chuàng)插畫。但這些愛好都“費眼”，不敢再碰了。以前會和朋友們看電影，如今只能在傍晚出門散散步，還需要戴上墨鏡，避免路燈光線太強刺傷眼睛。
最崩潰的時候，她走在路上常常想哭，但哭過后的眼睛更干了，“后面連哭都不敢哭了”。
為了休養(yǎng)眼睛，周末除了去醫(yī)院，林小苗許多時間花在閉目養(yǎng)神上。眼睛休息，人還醒著。這種時刻，焦慮就像關不住的水龍頭。
許多患上干眼癥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焦慮時刻。
作為主播，24歲的周星星放不下手機。自從患上干眼癥，眼藥水就成了她的必需品。因為眼睛干，開空調(diào)要同時打開加濕器。如果夜里醒過來，必須滴一滴眼藥水才能睡著，否則從太陽穴到眼睛，就像被拉到底的皮筋，緊緊繃著，難以入睡。
醒來第一件事也是滴眼藥水，否則眼睛會被那股疲勞的感覺灌滿，“就好像眼睛根本沒睡覺一樣”。
剛開始做主播的工作，她的眼睛特別不適應，在打光板面前，眨眼頻率很高，“這樣就顯得很不專業(yè)”。眨眼頻繁，還是因為眼干。后來，她發(fā)現(xiàn)如果她保持情緒高昂，眼睛能夠自動分泌淚液，就沒那么干澀。她只能在直播時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
即使這塊小小的屏幕中傷人們的眼睛，手機仍然扮演著重要角色。無法使用手機，干眼癥患者陳瑛甚至感覺自己無法融入到現(xiàn)代生活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使用手機，“看一眼眼睛立馬就疼”。她只能讓丈夫幫忙回復手機信息。如果出門，她會隨身攜帶現(xiàn)金，手機付款、點餐，這些平常的事情，她都做不到。
干眼癥往往還會帶來一些連鎖反應，比如不能戴隱形眼鏡了，因為這會加重癥狀。某種程度上，患上干眼癥也與長時間佩戴隱形眼鏡有關，比如，《國人干眼中心大數(shù)據(jù)報告》就指出，佩戴隱形眼鏡患者患病率高達90%。
25歲的王瀟得干眼癥后，得知自己再也不能戴隱形眼鏡時，她感覺“自己和美徹底無緣了”。她是個愛美的女生，尤其愛化眼妝。因為近視400度，摘下眼鏡后，她曾經(jīng)被人說雙眼無神，這個細節(jié)她一直沒法忘記。
每次畫完眼妝，她會感覺自己更自信了幾分。直到現(xiàn)在，她的柜子里還有6盒假睫毛。但現(xiàn)在只能閑置。今年過生日，她原本想化一次眼妝。睫毛膏因為太久不用已經(jīng)干了，她去買來新的，但戴上隱形眼鏡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畫不了眼妝了，“因為眼睛不舒服”。
眼睛幾乎是人們連接和感受世界，最重要的器官。干眼癥阻斷了這種交流。
因為干眼癥，柏辰曾感覺自卑。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她的左眼常常保持閉合狀態(tài)，睜開時眨眼頻率又過快，她不太愿意認識新的朋友，不太愿意與人面對面溝通，擔心別人沒辦法理解自己?！拔医忉尯螅麄儠f注意休息，但其實睡一覺起來，眼睛還是這樣?！?/p>
更難受的是和長輩接觸。有一次，她向一位導師請教問題，對方不了解情況，覺得她這樣睜不開的左眼顯得很不禮貌，她只能盡量解釋，也盡量避免對視。
眼睛不適，也讓陳瑛一度覺得遠離了家人。兒子滿懷期待讓她講故事書，因為眼睛難受，她無法做到。丈夫組織了戶外燒烤，她也只能坐在遠離煙火那一側(cè)。朋友們的電影、KTV邀請，她通通都不能參加。
不過有一次，陳瑛和兒子在外面走路，那天天氣不太好，刮著大風，6歲的兒子把外套脫下來，要搭在陳瑛的腦袋上，說：“媽媽，給你蓋眼睛?！?/p>
▲ 陳瑛與病友的聊天。圖 / 受訪者提供
自救與他救
研究報告顯示，我國干眼發(fā)病率呈逐年上升態(tài)勢，且呈現(xiàn)年輕化。但干眼癥并沒有引起應該有的重視，很多時候，它都被當成了視疲勞。
算起來，林小苗一共去過七次醫(yī)院。三月，第一次去醫(yī)院，她拿到視疲勞的診斷。到五月，眼睛不見好轉(zhuǎn)，再去醫(yī)院，正式確診了干眼癥。
為了盡快治好，她又去看了中醫(yī)。專門掛了專家號，“在醫(yī)院排行榜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短暫的問診難以消解她的擔憂，“我自己其實很焦慮，想把所有的癥狀都告訴醫(yī)生。但醫(yī)生可能只會聽個大概?！?/p>
最“病急亂投醫(yī)”的時候，林小苗在網(wǎng)上搜到一張中藥方，拿去開藥，喝了一周，沒什么效果。還有一次，林小苗去醫(yī)院開了一周的中藥，花了兩百多塊錢，喝了一天，她出現(xiàn)嘴唇發(fā)麻的癥狀。醫(yī)生說是煎藥方法不對，但她也不敢繼續(xù)喝了。
甚至連干眼癥的診斷都是個問題。有的人，數(shù)次就醫(yī)之后，才確診干眼癥。
柏辰直到去青島上大一，才終于拿到了干眼癥的診斷。此前，她在昆明檢查了七八次，一直按照視疲勞來治療?！白隽撕芏鄼z查，排查了青光眼等等，沒想到是干眼癥。”
在北京的王瀟，看干眼癥的過程也很曲折。得干眼癥一年多來，她去的都是三甲醫(yī)院，掛過120塊錢的專家號，也掛過主治醫(yī)師號和普通號，但目前對于自己的眼睛究竟處于什么狀態(tài)，她還是不清楚。
那次掛專家號的經(jīng)歷讓她印象深刻。滿懷期待地去了醫(yī)院，到診室門口發(fā)現(xiàn)，就診的患者已經(jīng)從辦公室排到了走廊。因為人太多，分給每位患者的時間都有限，最后她拿到手的，又是眼藥水的單子。
當時她很失望，沒有取藥就走了。“醫(yī)生可能更在意疑難雜癥，但我們也是一個很大的群體。”
東方證券發(fā)布的一份行業(yè)研究顯示，我國眼科患病人群超過十億人，其中，干眼癥在我國有最大的患者群體，超過兩億人。如果把眼睛比作一個齒輪，位于眼皮瞼板內(nèi)的瞼板腺，擔負著提供潤滑的重要功能。如果瞼板腺堵塞，就容易引發(fā)干眼。這時候，緩解的方法，通常是滴不含防腐劑的人工淚液。
疏通瞼板腺，是另一種治療方式，但效果也有爭議。周星星做過三次，先擠壓瞼板腺，再藥熏，每次要花四百多塊。醫(yī)生會用兩根棉簽用力擠壓上下眼瞼，每次治療完后，眼睛都會紅腫發(fā)炎，“做了三次發(fā)現(xiàn)沒用，就沒繼續(xù)了”。但對另一個女生黎春夏來說，每次擠壓瞼板腺后，眼睛的確會舒服很多。當時還是學生的她，因為覺得去醫(yī)院治療太貴，就自行購買了玻璃棒，來擠出堵塞的油脂。
▲ 周星星在做治療。圖 / 受訪者提供
與干涸共存
熬過爆發(fā)期，干眼癥患者被迫與干涸的眼睛共處。
這些天，林小苗還配了一副帶藍光的眼鏡，買了墨水屏手機、墨鏡和防藍光的平光鏡。每天只要有空閑時間，就自己做眼保健操按摩。午休時也會進行熱敷。
但這部新買的手機幾乎閑置了?！拔乙粋€做設計的，我用墨水屏手機干不了活。”手機換成墨水屏幕后，看到的一切就失去了顏色。
而對于王瀟來說，手機幾乎綁定了工作與生活。有一次，她和好朋友一起吃飯，朋友提醒她，“為什么你連吃飯的時候都在看手機？”
她這才反應過來，手機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她的“幻肢”?！熬退銢]有人給我發(fā)消息，就算我也不知道要干嘛，但走在路上也要掏出手機，隨便地刷兩下?！?/p>
雖然干眼癥這種病，一旦得了之后就很難擺脫，但借助它，有些人反而改掉了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因為眼睛沒有完全好轉(zhuǎn)，四年前辭職后，陳瑛沒有再繼續(xù)工作。辭職后，圍繞著保養(yǎng)眼睛，她的生活習慣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做好眼睛防護后，她開始學游泳。經(jīng)過大量練習，泳姿變得標準，游泳時經(jīng)常被請教。她也接觸了瑜伽，還在今年年初考取了全美瑜伽聯(lián)盟的瑜伽教練資格證書。雖然眼睛仍然脆弱，會在生理期前后、感冒時感覺不適，但她對現(xiàn)狀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周茉則在網(wǎng)絡上分享了自己治療干眼癥的方法，許多病友來私信她，她不遺余力地傳達一個信念，“只要你愿意去做治療，眼睛的狀態(tài)一定會呈上升趨勢，只不過你要給自己時間?！?/p>
她也遇到過困在干眼癥里走不出來的病友。有段時間，一位大姐幾乎每天都打來電話。最初，周茉還把各種方法事無巨細告知對方，后來話都說盡了，對方還是每天都會詢問她“怎么辦”。
周茉理解這種焦慮，“我剛得的時候，我也覺得我這輩子沒辦法再去工作了?！?/p>
她也很后悔，自己如果當初眼睛不舒服的時候，就放下手機，不硬撐著完成工作的話，是不是眼睛隔天就能好，就不會形成干眼癥了？
只是，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
▲ 周茉與網(wǎng)友分享治療干眼癥的經(jīng)驗。圖 / 受訪者提供
正如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一書中描述的，他認為我們?nèi)缃裾幱谝环N功績社會之中，并且正逐漸發(fā)展成一種“興奮劑社會”，它會導致過度的疲勞和倦怠，“無節(jié)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將導致心靈的梗阻”。
某種意義上，干眼癥也是一種“梗阻”。而過度工作用眼、過度刷短視頻等行為，則是這個時代之下無奈的注腳。
但只有一點，幾乎所有人都有共識，就是干眼癥的爆發(fā)期很難熬，盡量不要讓自己的眼睛發(fā)展到那一步。
之前，林小苗經(jīng)歷爆發(fā)期時，情緒和生理上都備受折磨，“好像已經(jīng)忘了正常的眼睛是怎么去看這個世界”。她不想跟旁邊的人說話，也不知道該怎么訴說，“別人可能覺得就是眼睛干，其實程度遠比想象的要痛苦很多”。
現(xiàn)在，她每天都會按摩和熱敷眼睛，她開始嘗試早睡。相比看手機，她也會提醒自己——
多看遠方。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每人互動你有過眼睛酸痛的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