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代科卉
界面新聞編輯 | 林子人
“我在八、九歲時就成為了粉絲文化中的一員,如今依舊是《電影地帶的著名怪獸》的狂熱粉絲,”美國媒介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一邊追溯著自己的粉絲經(jīng)歷,一邊站了起來,向觀眾展示他那件印有“怪獸”的T恤。
這是日前舉辦的復旦大學“為何粉絲文化是非常重要的”講座開場時的一幕,詹金斯從自己的追星經(jīng)歷說起,分享了他近三十余年來對于粉絲文化的研究與思考。
中國的粉絲文化非常特殊,需要更多在地研究
詹金斯對中國的粉絲文化有強烈的好奇心,他看到了不同于美國粉絲文化的特殊之處,即中國的偶像文化中,粉絲具有特定的分類,如媽媽粉、姐姐粉、女友粉等等,而美國則相對較少。詹金斯推測,這或許與“基于儒家傳統(tǒng)的等級制度密切相關”。
另一方面,詹金斯還注意到在中國,為偶像超額消費是常見的現(xiàn)象,粉絲會為了明星去買幾十張專輯、電影票,而這種消費是遠遠超過其應有的義務的,他認為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
但是面對中國語境下的粉絲文化,詹金斯總是不愿以了解的姿態(tài)來談論,他一次又一次地強調(diào),“對于中國的文化與現(xiàn)狀了解有限,不能對中國的粉絲文化發(fā)表十分細致的看法。”
在《文化盜獵者》一書中,詹金斯曾提到,粉絲研究的一大貢獻,就是為大家提供了一些重要的例子,揭示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在媒體情景變化的條件下適應下來;顯示他們對大眾媒體文本的反應如何在或綺麗或浪漫的幻想中塑造;顯示他們?nèi)绾闻c管制和知識產(chǎn)權執(zhí)行進行斗爭,并探討教育系統(tǒng)如何決定哪些人能接觸到并參與進這種草根文化生產(chǎn)的過程。
可讓詹金斯感到有些遺憾的是,粉絲研究著作一向默認讀者都對美國的原文本非常了解,同時也假定讀者十分清楚美國粉絲文化的特定歷史,但事實并非如此。因此,如今“去西方化 ”已經(jīng)刻不容緩,他希望中國學者能進行更多在地研究,不只歐美,還有亞洲、中東、非洲南部、拉丁美洲的學者能加入對話,共同促進我們對全球粉絲文化的理解。
“我為自己是一名粉絲而自豪”
常常有人會問詹金斯,“你是誰的粉絲?”這看似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詹金斯卻無法回答,對他來說,這就像問一個朋克樂隊:“你是什么朋克?”
詹金斯認為,“粉絲”一詞并不是一個獨立與封閉的文本,而具有更為開放的意涵。對他來說,粉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與朋友、家人、共同體聯(lián)系的一部分,也是對文化的批判性回應的一部分。
詹金斯的學術研究,就是從“粉絲”這一身份開始的。他從小就是一名狂熱的科幻小說迷,喜歡“蝙蝠俠”與“怪獸”。上了大學后,詹金斯發(fā)現(xiàn)了粉絲圈的存在,懷著激動的心情參加了《星球大戰(zhàn)》的同人展,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同人文,并開始欣賞它們的文化價值。
那時的他,還從未想過自己會投身學術,更是沒料到自己將研究粉絲文化。但他逐漸發(fā)現(xiàn),以粉絲的身份觀看流行文化,使他對媒體產(chǎn)生了許多深刻的見解,也將他從學術批評的局限中解放了出來。
詹金斯越發(fā)感受到了粉絲文化的力量,并開始為自己是一名粉絲而自豪。同時,他意識到了人們對于粉絲文化的誤解是如此深刻,于是詹金斯決定以“粉絲與學者”的雙重身份自居,挑戰(zhàn)人們對于“粉絲”的刻板印象,并喚起更多的公眾意識到粉絲文化的重要性。
在講座上詹金斯提出,“粉絲是最嚴格的批評家,具有極強的創(chuàng)造力。”這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例如作為觀看者的粉絲,擁有審美的反叛性,能夠在偏好式解讀中,觸發(fā)文本的多義性;作為生產(chǎn)者的粉絲,則擁有文化生產(chǎn)的特定形式,在對文化原材料的挪用中,創(chuàng)造了獨屬于自己的文化作品;作為消費者的粉絲,也同時在形塑著消費品的樣貌;而作為另類的社會群體,粉絲在共同體中尋找到認同,也建構(gòu)自身。
如今,粉絲更是展現(xiàn)出了作為投資者的經(jīng)濟創(chuàng)造力——在Kickstarter這一全球最大、最知名的眾籌網(wǎng)站上,電影《美眉校探》(Veronica Mars)的創(chuàng)作者向粉絲們發(fā)出資金求助請求,在短短4小時內(nèi),他們便籌集了300萬美元的電影基金。對此,詹金斯感嘆道,“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事。”
詹金斯還表示,如今粉絲文化越發(fā)呈現(xiàn)出了“流行世界主義”的傾向,不同國度間的文化通過不同的流媒體彼此聯(lián)結(jié),KPOP、動漫、好萊塢電影等不同類別的流行文化都開始拓展邊界。
女性與少數(shù)族裔在粉絲文化中被邊緣化
詹金斯常被視作“粉絲研究之父”,但是他對此卻感到十分不舒服,他認為粉絲文化研究絕大部分是由女性塑造的。因此,他雖然對自己所做出的貢獻感到自豪,但想讓更多人看到,粉絲文化的研究者并不只有他。
在《文本盜獵者》一書中,詹金斯曾提到“‘學術粉絲圈’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女性主義課題”,它最早由當代英國文化研究學者、女性主義學者安吉拉·麥克羅比于1990年開啟,當時,麥克羅比調(diào)查了“流行少女”(teenybopper)這一文化現(xiàn)象。
但諷刺的是,女性不僅在粉絲研究中被邊緣化,也在粉圈中遭受歧視與偏見。自20世紀初以來,美國的科幻小說迷絕大多數(shù)都是由白人男性組成的,女性則被排除在科幻粉絲會之外。直到20世紀60年代年,一批女性科幻作家開始出現(xiàn),大量的女性觀眾也開始關注科幻這一領域,眾多女性粉絲也組織了起來,女性粉絲邊緣化的情況才開始有所好轉(zhuǎn)。
然而在星際迷航系列(Star Trek)風靡之時,女性粉絲還是發(fā)現(xiàn),科幻粉絲圈的傳統(tǒng)固執(zhí)地拒絕變型和重組,男性粉絲和男性作者之間緊密的關系,依舊阻礙著她們進入粉絲會,她們依舊會遭受男性科幻迷的排斥。男性科幻迷將女性科幻迷扣上了“Trekkie”這一類似于中文語境中“腦殘粉”的貶義稱謂。除此之外,女性粉絲甚至會遭到男性科幻迷的性騷擾。
對此,女性粉絲們發(fā)出了堅定的聲音,她們喊出“我們不是Trekkie而是Trekker,我們是積極的參與者”的口號,以減弱“Trekkie”一詞的貶義傾向,并構(gòu)建著她們自己的獨特文化。
粉絲群體內(nèi)部的等級區(qū)分不止針對女性,少數(shù)族裔的粉絲群體也面臨著嚴重的歧視與邊緣化。在詹金斯看來,種族主義問題在美國依舊存在,對于一些白人主義至上者來說,黑人往往被視作“缺乏思考能力”的群體,這種看法也延伸到了粉絲文化中,如今,對于黑人粉絲的成見仍未磨滅。
對此,杰米·布羅德奈克斯(Jamie Broadnax)創(chuàng)建了“黑人、女孩、書呆子”(Black Girl Nerds)這一供“有各種怪癖的有色人種女性自由表達自己并擁抱自己的地方”的女性平臺,她們努力在學術、文化領域取得成就來證明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黑人越來越多地加入流行文化,成為粉圈的一部分。
然而,詹金斯還是感到有些失望,他認為如今的社會中仍然存在偏激的、有害的粉圈(Toxic Fandom)。在美國,他們通常由激進的白人男性組成,以種族歧視為基礎進行粉圈活動。在全球的其他文化社區(qū),粉圈內(nèi)部的等級區(qū)分現(xiàn)象也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