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今年還未過半,小鬼王琳凱已經(jīng)有三個梗火出圈。難能可貴的是,這些梗都在一條邏輯上,與“泰酷辣”一脈相承。
最新一個火的橋段,是他在音綜《天賜的聲音》上,與樂評人梁源的幾番對話。在小鬼和胡彥斌結束了《你不是真正的快樂》的演唱后,梁源表示:“你的每一句唱詞的那種唱法,完全沒有打動我。”
王琳凱摘下耳機:“我剛才耳機沒帶好,沒太聽清。”隨后,綜藝里有長達3分鐘,音樂人輪番聲援小鬼。等梁源再拿起話筒時他有些無奈地說:“王琳凱我覺得你的態(tài)度一點都不酷……我希望我們可以坦誠地交流音樂。”王琳凱停頓了幾秒,拿起麥克風說:“你管得著嗎?”
梁源開始有點激動了,說:“作為一個從業(yè)時間比你長的人,我敢說我管得著,我的工作就是管你這樣的音樂人,你不能有這樣的態(tài)度?!蓖趿談P再次拿起麥克風:“抱歉,我必須得有這樣的態(tài)度,你改變不了我,你明白嗎?”
他確實必須得有這樣的態(tài)度。今年3月的“深圳AYO!音樂節(jié)上”,在他的成名演講結尾,他就是這么說的。
在小鬼的價值觀里,“酷”的優(yōu)先級無限高。所以他必須對梁源有這樣對抗的態(tài)度,必須在《天賜的聲音》第一期就嗆梁源:“你厲害,給你豎個大拇哥?!?/p>
樂評人鄒小櫻在看完他在音樂節(jié)上的講話后,在想的是:小鬼在對抗什么?
“是權威嗎?是rapper那種自下而上生長的能量嗎?好像都不是。最后回到了一句最萬能的‘做自己’上,這是一句萬能公式。現(xiàn)在很多rapper可能也是這樣,沒法說出來自己在對抗什么,看起來就像在對著空氣打拳。”鄒小櫻說。
如果說王琳凱一系列行為的背后原因是“酷”,那么梁源呢?
作為《天賜的聲音里》幾乎是唯一一個還會直接對藝人做有些負面的評價的樂評人,現(xiàn)在真的還需要從業(yè)十余年的他,來“管你這樣的音樂人”嗎?
綜藝需要對抗
先不談樂評人和小鬼在對抗什么,從這幾年的輿論表現(xiàn)來看,綜藝需要他們這樣的對抗。
《樂隊的夏天》是2019年、2020年的現(xiàn)象級音綜,它還有一個戲稱,叫《樂評人的冬天》。痛仰樂隊改編的《我愿意》,被定義為“專業(yè)樂迷”的樂評人卻認為“多少有點松散”,直觀感受“很無聊”。丁太升則點評海龜先生在和薛凱琪的合作中“為了遷就合作者而犧牲了太多屬于樂隊的氣質和光芒”。
這些表現(xiàn)也激起了作為競技者的樂隊的強烈反對——旅行團的鍵盤手韋偉認為樂評人的觀點和標準非常狹隘,新褲子樂隊主唱彭磊也認為這些專業(yè)樂迷太自私。網(wǎng)友也在節(jié)目播出后,到樂評人的微博下認為他們在“蹭熱度”“就想出名”。
在樂隊亟需破圈的彼時,這些激烈的對抗,與樂隊們改編的熱歌,還有來到節(jié)目的一種合作嘉賓如薛凱琪、Cindy等人一起,共同加速了樂隊本身和節(jié)目的出圈。
在這一眾樂評人中,丁太升以其毒舌脫穎而出,在2020年被《天賜的聲音》邀請作為“鑒音團”的一員,不負期望,產(chǎn)出良多。他說在薩頂頂?shù)难莩鲋锌吹搅恕敖┯?,矯揉造作”,說金志文“過于受80年代硬搖滾等音樂風格的影響,那種音樂風格稍微有點土”。
而出圈的點評,需要靠雙方互動造就。丁太升點評VAVA“你的歌詞,你的flow,其實都太簡單了?!盫AVA回應:“那老師現(xiàn)在你可以給我示范一下,難一點的flow是什么樣的?”丁太升說對不起,我不會,VAVA笑了:“那你不會,那你在教我我做事嗎?”
曾幾何時,樂評人在綜藝里不需要有這樣強烈的觀點輸出,更多時候,他們是介紹歌手經(jīng)歷等幕后故事,對專業(yè)概念做出提煉和闡釋的角色。2013年的《我是歌手》第一季,節(jié)目就請來包括媒體人、大學教授、音樂廣播DJ等人擔任樂評輸出的角色。
在《我是歌手》這種強競技的綜藝里,對歌壇知名歌手們做排名和淘汰本身已經(jīng)火藥味十足,不需要樂評人再添把火。而在《樂隊的夏天》的樂評人和樂隊,基本上是聽著搖滾樂長大,挑戰(zhàn)權威和叛逆輸出是一種日常的氛圍,臺上吵架不會影響臺下喝酒。
但是在《天賜的聲音》這樣的弱競技綜藝,需要樂評人的輸出。一位音綜導演也承認,這幾年來,競技性音綜已經(jīng)慢慢在減少,取而代之地是以“演出”“合作”為主的舞臺表演,需要讓樂評人分擔戲劇沖突的重任。
除了綜藝的剛需外,有些參演的歌手本身也是自帶“戲劇沖突”。這次小鬼與梁源的沖突能火出圈,一直吵到今天還未停歇,也多少因為小鬼如今的“流量”身份。
鄒小櫻把他們界定為一種“新型藝人”,“他們有作為‘idol’的那部分,有rapper的部分,但他們做的很多事情,是一個嫁接的東西,是這個時代突然間出現(xiàn)在中國娛樂圈里的有趣現(xiàn)象。”
鄒小櫻曾這樣區(qū)分偶像與歌手:偶像也可以彈琴寫歌,但偶像和歌手的區(qū)別點,并不在于專業(yè)水平的高低,而是在于他們之間的目的。歌手是以唱片作為自己的產(chǎn)品,搞音樂是歌手的工作;偶像是以自己的人格魅力——也就是通俗叫法“人設”作為自己的產(chǎn)品,通過音樂、拍戲、綜藝、街拍、代言等一系列工作去展現(xiàn)自己的人格魅力,這就是偶像的工作。
這是小鬼需要強調(diào)“酷”的原因之一。他這種強有力的態(tài)度,是他作為產(chǎn)品的“核心競爭力”,粉絲為此而買單?!靶」聿粦坏脑捘苷f什么呢?要說老師你說的對,我再努力一下嗎?不可能的,而且小鬼也不會因為他這個行為,影響到他的商業(yè)價值?!编u小櫻說。
而“流量”在輿論場的附加含義,往往是“沒有實力,但有源源不斷的資源和一群堅定跟隨的粉絲”。這個群體和樂評人發(fā)生沖突,好像是必然的。粉絲只需要能正向滋養(yǎng)偶像“人格魅力”的部分,而樂評人的評價對他們來說,實在太不可控了。
對粉絲來說,比起“他的表演確實有需要改進之處”,更想聽到的是“他好酷啊”。
消費音樂,消費樂評人
樂評人在行業(yè)里的身份定位,隨著聽眾們消費音樂的方式變化而變化。
在90年代,聽音樂是一件有門檻的、要用很多時間和精力做篩選的事情。他們要從海量的、甚至尚未分類的打口帶里,找出自己喜歡的音樂。
打口帶是這樣誕生的:海外唱片公司因為高估專輯銷量而大量生產(chǎn),到最后賣不出去,只好進行打口銷毀。銷毀過程中,不少碟片被偷運了出來,通過不同途徑進入到中國。用樂評人顏峻的話來說,“從1992年開始,全國各地都開始出現(xiàn)這種廢塑料?!?/p>
在這個時代,樂評人是從聽歌量、信息量、知識量、評價能力實現(xiàn)絕對領先的人。在互聯(lián)網(wǎng)尚未能拉平信息鴻溝的年代,他們有些人已經(jīng)站在了彼岸,并在信息鴻溝之間架起了橋梁,80年代出現(xiàn)的音樂雜志《音像世界》《通俗歌曲》等就是他們的主陣地。
“我們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的廢棄物接受過來,按照《音像世界》的指導,分門別類,銷售、購買、傾聽、扒帶子、學習和享受。沒用多長時間,一個行業(yè)形成了,每一個和搖滾樂,或者廣義的新音樂有關的人,都成為這個秘密的掌握者。”顏峻在《打口的一代》一文中寫道。
當然,在那個傳統(tǒng)媒體是強勢媒介的時代,不需要非得聚在一起才能產(chǎn)生有影響力的樂評。
樂評人李皖最早大量地聽音樂,是為了填補作為記者奔波在各地時路上的時間。短短幾年,他的磁帶、CD加起來超過6000張。后來,他開始向《讀書》《天涯》等刊物寫作樂評專欄。曾是《音像世界》雜志駐北京編輯的王小峰,后來也成了《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筆,樂評散見于各處。
“早期這些搖滾樂評人,全都是價值觀的傳播者?!编u小櫻對毒眸說,“當時我們能接受的信息有限,而每一個搖滾樂隊其實就代表著不同的價值體系,他們像普羅米修斯那樣盜來了火種,點燃了那一代人對自由,對各種不同價值體系的向往?!?/p>
后來,最早這批“盜火者”們,慢慢地不寫樂評了。
21世紀初的十年是流行音樂在內(nèi)地急速發(fā)展的十年,也是盜版音樂瘋狂擴張的十年。聽眾不用再費勁心思去淘碟,也不用再花費幾十元去買一張昂貴的、不便于攜帶的CD,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可以免費下載到所有音樂。
“我記得《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編還問我到底還寫不寫樂評了,我說不寫了,一個沒有音樂的時代,你去評論音樂,那不是件挺可恥的事嘛。”王小峰在2011年的采訪里說。他進一步闡釋了“沒有音樂”的原因,一方面是整個華語地區(qū)在音樂行業(yè)硬性指標如唱片公司數(shù)量、商業(yè)價值體量的缺乏,另一方面則是歌手這一代,在羅大佑等人之后的“后無來者”。
王小峰也不喜歡類似《超級女聲》等造新星的節(jié)目。2005年超女三甲,他一個也不喜歡,但他知道對年輕人影響很大。他們看著明星長大,“大多是只有夢想沒有理想,迅速形成商業(yè)社會的個性而不是自然的自己的個性。所以超級女聲很容易得到這個群體的共鳴?!?/p>
但從《超級女聲》開始,音樂綜藝已經(jīng)成為音樂行業(yè)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2012年,讓音樂行業(yè)從盜版音樂的頹靡里熱鬧起來的,還是真人秀。這一次站在舞臺中心被選擇的不止有素人,更多時候是成名已久的明星。先是藝人轉椅搶學員,再是成名歌手同臺競演拼出“歌王”。
面對成名歌手的較量,怎么才能看出他們具體出招的細節(jié)?輔助觀眾理解的知乎、微博樂評人誕生了。耳帝、鄧柯均是在這一時期成名。耳帝于2012年在微博推出了“華語流行歌手十級劃分”“歐美主流歌手分級”等,相當于在《我是歌手》播出前的預熱;《我是歌手》播出后,鄧柯也在知乎分期對每一位歌手的表現(xiàn)進行評價。
這給到了圍觀的群眾看節(jié)目的新角度。大家可能聽不出音樂的律動,但能聽出音高,聽不出編曲的豐富,但能聽出改編的大刀闊斧。不服某一期的排名,來耳帝、鄧柯這里就找理論依據(jù)或者找架吵。越來越多的競技類綜藝,也給了樂評人們在知乎、微博施展的舞臺。鄒小櫻也在這個過程里,一路從豆瓣紅到了知乎,再紅到了微博。
但2015年之后,觀眾漸漸被狂轟亂炸弄疲憊了。2015年《我是歌手》最火的歌手,是并不以恐怖高音見長,而是以“反差萌”和“優(yōu)雅”贏得觀眾的李健。到這幾年,音綜的競技重心,也逐漸從“唱”到“演”。
音綜發(fā)生變化后,樂評人都在想辦法調(diào)整評論的角度?!拔椰F(xiàn)在也會少點從唱的方面去評價,更多地考慮舞臺呈現(xiàn)效果。這其實也是現(xiàn)在藝人團隊會關注的,因為現(xiàn)在播出來,被觀眾刷到的可能就是一段cut,你能不能從這段cut打動觀眾,很重要?!编u小櫻對毒眸說。
耳帝不再聊唱功,不再給華語樂壇分級評價。他開始成了著名的“小作文”寫作者,在做一些專業(yè)分析之余,用更多的筆墨去寫他細致的感受。
樂評在消費音樂還是很奢侈的時候,是消費指南。在音樂成為免費午餐后,是社交貨幣的一種。到了2019年后,樂評人以KOL的身份加入到了真人秀中,成為這個“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當音樂成為快消品
像音綜一樣改變了人們消費音樂方式的,還有短視頻。
短視頻讓音樂成為BGM,是用戶們展示自己的“秀”的一部分。用戶們借由歌曲的變奏、歌詞,完成了一個個“變裝視頻”“演技挑戰(zhàn)”,亦或是單純的顏值展示。短視頻的海量音樂需求,也帶來了一種嶄新的創(chuàng)作音樂的方式。以海葵音樂為代表的一眾“神曲”生產(chǎn)公司,月產(chǎn)幾百首不是問題。在這個時代,音樂成為了快消品一般的存在。
鄒小櫻戲稱他們認為的音樂是波長,“我們認為的音樂是旋律、音色、律動、內(nèi)容,他們是站在更高維度去看待音樂的?!迸枷駛兊牧髁浚埠茈y在這個維度卷贏他們。騰訊音樂娛樂集團(以下簡稱TME)年度盛典這三年的十大熱曲,基本都是短視頻“神曲”。
十大熱曲的消費者,比小鬼粉絲更不在乎樂評人在說什么?!案呔S度音樂”的創(chuàng)作,不隨樂評人的意志而轉移。不過如今出名的樂評人,也已經(jīng)不僅僅是“秀”的一部分,而是加入到了行業(yè)的創(chuàng)作里來。
他們多數(shù)就是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與行業(yè)里的人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與小鬼起沖突的梁源是TME音樂業(yè)務專家,節(jié)目上坐在他身邊的流水紀,也是小鬼所屬的果然娛樂的音樂總監(jiān)。
如今不少歌手出新歌時,樂評人也是宣傳的一環(huán)。一位音樂公司宣傳人員告訴毒眸,基本上在歌手出新歌時,都會預留出一部分宣傳費用給到樂評人們。他也觀察到,在平臺策劃的一些由樂評人參與策劃的榜單內(nèi),不少樂評人也會推薦自己參與了的歌曲。
這種“不純粹”,也時常成為聽眾批評樂評人的點。一位樂評人也有些無奈地對毒眸表示,有時候真沒辦法。“如果我在《天賜的聲音》現(xiàn)場,臺下,即使我覺得他說的對。所以丁太升很難得,不是誰都能像他這樣把話說這么直接的。但他現(xiàn)在流量這么大了,想做商業(yè)變現(xiàn)還是很難?!?/p>
畢竟,丁太升的流量,好像是不被音樂行業(yè)內(nèi)循環(huán)所需要的流量。既不利好創(chuàng)作,也不利好宣發(fā),現(xiàn)在也不能作為綜藝的一份子,貢獻熱搜。
如果說樂評人在90年代是價值觀的傳播者,在2010年后是歌唱技術的科普人,那么在現(xiàn)在這個“流量”時代,樂評人的定位是什么?“其實你想問的是,現(xiàn)在既不需要你們傳遞什么意識了,也不需要你們分析什么舞臺了,你們樂評人還評個什么?”鄒小櫻這樣翻譯了毒眸的問題。
明確的一點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樂評人來引領審美了。“真的不需要,因為審美太多元了。我們引領不了多元,但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發(fā)聲來鼓勵多元。誰都沒法代替誰去下價值判斷,這個事情不重要了,但是呈現(xiàn)不同的想法,讓我們的意見市場流通起來,不要只有某一種聲音,這個更多是現(xiàn)在評論還需要的價值?!?/p>
總之,是要發(fā)聲。
“太酷了”是發(fā)聲,大家通過玩梗讓它成為“泰褲辣”也是;“你管得著嗎”是發(fā)聲,回復“我管的就是你”也是。雖然有時看起來是對空氣打拳,有時看起來又是粉黑間非黑即白、魚死網(wǎng)破的相互供給,但都是一種表達。
參與了TME美國上市敲鐘的梁源,在參與到音樂“流量”服務這個過程里時,也想通過表達,再多做些什么。不僅僅是站在行業(yè)幕后去實踐,還要站在臺前來輸出些什么,就像當年在論壇上和一眾愛好者們的激烈交談一樣。
無論目前來看他們的表達結果如何,但從出發(fā)開始,他們都不想讓音樂成為快消品。只是沒想到,這個表達的過程,也讓他們成為了快消品本身。
能怎么辦呢,The show must go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