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券商、投行都是“高薪”的代名詞。它們象征著一種奢侈的金領人士的生活——出入五星級酒店、穿著領口繡著自己姓名縮寫的襯衫,和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一起談上億的生意。
去年7月,頭部券商中金公司員工家屬曬出的“8萬月薪”,又給這個想象覆上了一層金粉,同時也刺痛了大眾的神經。更超乎普通人想象的是,“8萬月薪”在人均年薪百萬的中金公司,也算不上什么。
但伴隨著輿論的發(fā)酵,和整個資本市場的下行,金融行業(yè)時常傳來降薪傳聞。券商近期披露的2022年報,證實了“降薪潮”已經到來。但殘酷的是,大部分身處其中的普通人,還從沒感受過行業(yè)的高光時刻,就得學著接受只有“大鍋飯”的現實了。
文 | 常芳菲 曹婷婷
編輯 | 趙磊
運營 | 巖蕊
“工資卡里60元都沒有”
當手機彈出“余額不足”幾個字的時候,林以寧還是有一瞬間懷疑自己選錯了行。
幾個月前,在頭部券商工作了3年的林以寧加班后和朋友約了晚餐,支付60元停車費這一步就攔住了她。林以寧不敢相信,直到重新掃碼,才確認了“工資卡里就是連60元都沒有”。最后還是朋友替她解了圍。
林以寧的崗位偏向銷售,屬于券商公司的前臺,薪資由底薪、項目提成和年終獎構成。但去年第四季度的項目提成已經遞延了幾個月,直到現在都沒發(fā),她只能靠著每月稅后不到7000元的底薪過活。
更糟糕的是,新一輪的降薪正在發(fā)生。同事告訴她,未來項目獎金和年終獎的分配方式也要變,從誰拉來客戶就按固定比例算個人提成,變成統(tǒng)一由部門領導分配,“相當于變成平均分配的大鍋飯”。
近一年多以來,金融行業(yè)的薪酬體制改革一直在進行。2022年5月,中證協發(fā)布《證券公司建立穩(wěn)健薪酬制度指引》。同年8月,財政部對國有金融企業(yè)發(fā)布“限薪令”,要求國有金融企業(yè)積極優(yōu)化內部收入分配結構,科學設計薪酬體系,合理控制崗位分配級差。
加上去年資本市場的不景氣,反映在27家上市券商的年報里,就是人均薪酬出現不同程度的下降。頭部券商“三中一華”(中信、中金、中信建投、華泰)中,中金公司人均薪酬下降19.7萬元,華泰證券人均下降18.9萬元,中信建投人均下降10.3萬元,中信證券人均下降7.1萬元。但降完之后,券商整體的平均薪酬仍然是絕對的高收入水平。
林以寧仔細算過,剛剛過去的一年,即便沒有降薪,她的(稅后)收入也不到11萬。2021年,林以寧入行不久,當年北京以月均11300元收入在全國排名第一,她沒有想到自己工作了3年,薪水依然“拖城市后腿”。每當別人說林以寧抱著“金飯碗”,她都覺得恍惚,“我怎么能算是高薪群體呢?”
即便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林以寧的工資也捉襟見肘。入行前,因為喜歡美劇里穿戴利落的職業(yè)女性,下狠心買了幾千元的Theory套裝。而現在,為了每個月能存下點錢,她已經大半年不敢買新衣服。吃穿的消費,她都給自己設了限額。
▲ 《穿普拉達的女王》。圖 / 豆瓣
對“深漂”陳岳來說,降薪來得更猛烈一些。陳岳在深圳一家券商營業(yè)部的中后臺崗位,薪酬比較穩(wěn)定,不像前臺銷售跟業(yè)績掛鉤,上不封頂。今年年初,他所在營業(yè)部的部分同事收到了降薪通知。就連基本工資都降了,降幅在5%~45%不等。
降薪信號去年就出現了,年終獎不僅延期,數字也打了折扣。而今年的年終獎?chuàng)f會直接取消。聽到這個傳聞,陳岳一肚子委屈,“仨瓜倆棗還砍,高管降三分之一餓不死,這幾千塊錢再降點,再沒了年終獎,在深圳不用活了”。
對于券商行業(yè)要降薪,陳岳早有耳聞,但在之前,他聽到的消息還是資源會向基層傾斜,降薪也主要波及高管層面。沒想到,“現在是磨刀霍霍向基層”,面對降薪,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金融行業(yè)是一個“二八效應”更明顯的行業(yè),高管和基層之間的收入差距過于懸殊,縮小這種差距就成了監(jiān)管和政策對于金融行業(yè)薪酬指引的主要方向。比如財政部發(fā)布的通知,明確要求國有金融企業(yè)高管及重要崗位員工基本薪酬一般不高于薪酬總額35%,績效薪酬40%以上應當采取延期支付的方式,延期期限一般不少于3年。
處在焦點上的券商中高層們,成了降薪幅度最大的一群人。林以寧所在的券商高管團隊薪酬降幅為20%~30%,在可比的26家上市券商中,有20家券商高管出現降薪,其中15家的高管薪酬降幅大于員工人均薪酬降幅,而曾經集中在“三中一華”的那些“超高薪”高管們,薪酬幾近腰斬。
盡管政策接連不斷,但效果不會這么快顯現。2022年的降薪,更多還是因為整個行業(yè)業(yè)績的下滑,招商證券對薪酬調整的回應是,“業(yè)績升、薪酬升,業(yè)績降、薪酬降”。2022年,多數券商營收與凈利潤出現下滑,薪酬下降也是必然。
白遠從業(yè)20年,一路從券商投行,轉型到投資公司執(zhí)行董事的位置。最近他在為團隊物色一個中層管理者,年薪稅前60萬,“對從業(yè)超過10年的人來說,這不算是很好的數字”,但仍然吸引了超過70個人來面試。其中三分之二的候選人的離職原因都是同一個——“上一家公司已經好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白遠并不覺得詫異,“能倒在黎明前的團隊,也堅持得夠久了”。
中層管理者再就業(yè),要面對的遠不止苛刻的篩選標準和下降的薪酬,還要帶來真金白銀的收入。在發(fā)出offer前,白遠先拿出了一份業(yè)績對賭合約。上面明確約定,在入職一年內,對方要給公司帶來千萬級別以上的收入,否則接受無條件離職。
業(yè)績對賭是整個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執(zhí)行崗位要完成個人KPI,管理崗位則要為團隊拉來更多收入。唯一讓白遠感到意外的是,候選人甚至沒有嘗試“討價還價”,立刻就簽了名。原本他的心理預期只是讓對方簽500萬。直到那一刻,他才具象感受到行業(yè)的寒意。
一直以來,金融行業(yè)都是“高薪”的代名詞,但在降薪潮來臨后,身處其中的人不得不打破印象,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
資源比努力更重要
互聯網的造富神話沒有開始之前,金融行業(yè)幾乎是所有人想象中最富有、最體面的職業(yè)。很多小說、影視作品共同構筑了這個想象: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動輒經手幾百億的項目,還能在工作中認識最頂級的人才,掌握世界最新的變化。
想拿到撮合金融交易的券商行業(yè)入場券,有名牌大學的學歷只是第一步。券商總部的校招門檻已經抬到了“只看第一學歷,非985不錄”。頂級機構的實習經歷也要考量。幾乎每一個順利拿到offer的候選人都擁有頭部機構的實習經驗。這種競爭讓大學生們從實習就開始“卷”,甚至滋生出付費實習機構的生意。
投中網曾報道,砸錢向機構買實習的人并不在少數。2020年開始,付費實習機構的生意越來越好做,顧客幾乎都是985和藤校畢業(yè)生。而根據實習公司的咖位不同,價格從2000元~20000元不等。
但殘酷的是,普通出身的年輕人卷生卷死,用名校學歷和付費實習換來的機會,在有“資源”的人面前不值一提。進入券商之后,林以寧發(fā)現,社招的崗位連面試機會都很難得到,能半道上進來的,幾乎都是關系戶。
研究生剛剛畢業(yè)的王安慧能順利進入頭部券商的中后臺崗位,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實習開始她就知道當年沒有入職的名額,但在她把一家有上市需求的物流客戶“承攬”進來之后,一切就變了。部門領導很快通知王安慧可以入職,連轉正資金托管的KPI也有同事帶她一起完成。
站在券商的角度,白遠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他在面試時甚至會直接問對方父母、朋友的職業(yè)和年薪,“起碼我得知道他能帶來什么量級的收入,(這行)就是這么赤裸”。
而對前臺的業(yè)務員來說,主要工作包括個人業(yè)務、機構業(yè)務。一般情況下,機構業(yè)務的提成更高,而優(yōu)質的客戶資源也需要搶奪,這時候就得看到底誰的關系更硬。林以寧經常遇到這樣的事,“我通過一些渠道認識的新客戶,明天就會出現其他公司的某個人,甚至同公司的某個人又把客戶搶走了”。
就在幾個月前,林以寧剛剛打贏了一場類似的“戰(zhàn)役”。一家上市公司已經在其他分公司營業(yè)部開了戶,同時也想在林以寧的營業(yè)部開戶,流程上需要在內部完成審批,但因為“競爭對手特意打了招呼”,事情一直推不下去,直到林以寧找到大老板,才完成了開戶審批。即便入行3年,林以寧也沒能完全適應這種“沖擊價值觀”的競爭。
也有些時候,林以寧作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會被當成某種“資源”。去年,為了給客戶落地重要項目,她出差在酒店里住了45天。而對接人卻始終不愿意推動項目,也沒有見她,不回復林以寧的全部工作微信,卻專門挑深夜來搭訕。直到申請截止日期的前一天,林以寧終于忍無可忍,寫了一段話來罵他——“你這么不尊重合作伙伴,咱倆的微信對話我完全可以發(fā)給你老板。”
拜訪客戶也不是全然愉快的事情。每天做到凌晨五六點的PPT,很多時候,對方也不注意聽,只是上下打量她的臉和身材。林以寧心里知道,告別時客戶掛在嘴邊的“下次再聊”“下次一起吃飯”,只是一些話術,對方只是拿工作吊著自己。碰到那些非要開車送自己回家的客戶,林以寧通常翻個白眼,轉身就走,“我脾氣太直,不想慣著他們”。
對于沒有資源的人,進入這個行業(yè)只能用“掙扎”來形容。今年36歲的張帆在西南地區(qū)的券商行業(yè)工作了4年,他感受最深的就是越來越重、維度越來越多的KPI。大到銷售基金產品、資金托管數額、上市保薦,小到推銷電話,都有嚴格數量規(guī)定。部門每個月會按照各項指標打分,全部完成才可以正常拿到底薪,完成率90%,只能拿到9折的工資,以此類推。疫情以來,張帆幾乎就沒有拿到過足額薪酬,一般只能拿到60%,“也就5000元~6000元”。
比起工資打折,完不成業(yè)績后的懲罰更讓他尷尬。五點下班之后,部門領導就會召集所有沒完成業(yè)績的人“打活動量電話”,并且要求全程錄音。他知道電銷的收效甚微,“幾乎每個客戶聽到我聲音那一刻,都會發(fā)出‘嘖’的聲音”。但為了養(yǎng)家,張帆還是撐了下來。最長的一次,他打到了夜里11點。
努力不見效果,張帆甚至開始相信“運氣”更加重要。2021年開始,因為基金產品接連下跌,張帆徹底失去了他培育的客戶。他也試圖勸客戶長期持有,但張帆也知道,客戶已經對他失去了信心,但自己也無能為力,誰讓自己碰上了行業(yè)最糟糕的時候。
張帆也見過不少“開張吃一年”的故事在身邊發(fā)生,他的同事今年剛剛研究生畢業(yè),就機緣巧合在電梯間里“撿”到了一個剛剛銷戶的大客戶。聊了幾句之后,對方立刻同意開一個新戶,同時把大幾千萬的資產放進去。就這樣,一個剛剛畢業(yè)的學生,起碼半年的收入不用愁了。
可張帆自己的運氣就不是很好,他曾經“差一點”就幫助估值百億的餐飲品牌完成IPO。但由于監(jiān)管層面“主八創(chuàng)五”的規(guī)定,即IPO申報企業(yè),主板要求最近一年凈利潤超過8000萬,創(chuàng)業(yè)板超過5000萬,這家餐飲企業(yè)受到疫情影響,利潤縮水,最終不得不撤回材料。
“想要在券商這行做下去,資源、運氣,都很重要。”張帆感慨。
順流、逆流
剛入行一年的李程,正要面臨失業(yè)的窘境。
去年,他從教培行業(yè)離開后,通過一個朋友的關系,進入一家券商公司營業(yè)部做經紀人。當時,行業(yè)已經有了降薪的信號,比李程入職更早的同事們很多都簽的長期合同,在一家國有券商,即便你沒有業(yè)績,也不會被辭退,但李程的合同只有一年,這一年算是新人保護期,李程可以拿每月7000元的底薪,即便沒有業(yè)績也能維持生活,一年之后底薪降到3000元。
但他沒想到,一年過去,他不僅連3000元的底薪都拿不到了,還面臨被辭退的結果,“整個行業(yè)都不好干,公司都在降低成本,高管降薪,底層業(yè)務員沒有業(yè)績的就走人”。
李程觀察到,公司從今年開始,直接取消了新人保護期,新招了大量的業(yè)務員進來,都拿著微薄的底薪,不僅拉低了平均薪資,還可以讓他們碰運氣尋找大客戶,找不到的最后自己就撐不住離開了。
與降薪相悖,這一年券商的人員卻沒有流失,規(guī)模反而擴張。《財經》根據Choice金融終端統(tǒng)計,截至4月23日,在可比的33家上市券商中,員工人數增加的券商有26家,只有7家券商員工人數出現減少。
直觀感受就是,行業(yè)越來越卷了。這一年,李程在路邊擺過攤,發(fā)過傳單,掃過樓,打過數不清的電話,把周圍的親朋好友都招呼了一遍,也就成功開了十幾個戶,偶爾有幾個人愿意買點產品,數額也很小,他的提成可以忽略不計,想盡了辦法,也沒積累下什么大客戶。
對于像他這樣985名校畢業(yè),卻沒有資源的“金融民工”來說,這樣的狀況與他的初衷有很大的落差,他原本還想著,如果這一年不好干,之后也可以拿著底薪,每天安心復習考個金融研究生,轉到中后臺去工作,穩(wěn)定、不用社交,更舒服一些。但當他真正了解行業(yè)后發(fā)現,想進中后臺,光有學歷、沒有關系也很難進,最緊迫的是,他也沒有機會拿著底薪安心復習了。
李程常聽公司的老同事講過去的輝煌,業(yè)務特別好做,嘆息他“沒有趕上好時候”。2020年,林以寧還在英國讀書,那時,券商還是最幸福的行業(yè)。當年中金公司的人均薪酬達到114.98萬,而其他券商公司的薪酬也不低。
根據Choice數據,在所有已經披露年報數據的非銀金融機構中,2020年券商人均薪酬最高。人均薪酬排名前20家金融機構榜單中,券商席位最多,共計12家。
這得益于A股IPO的浪潮。在那一年,上市公司數量和募資金額同時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2020年共有396家公司在內地交易所上市,相比2019年203家同比增長95%。同時,有34家中國企業(yè)赴美上市(注:僅指通過IPO),共募集資金約為124億美元,創(chuàng)下了10年以來的最高紀錄。
白遠用“熱浪“來形容3年前的IPO浪潮。很多券商在這個時間開始了大規(guī)模擴張、招人。白遠記得自己那段時間“不是在出差,就是在打包行李去出差的路上”,白天開會、夜里加班,有時候睜開眼睛都不記得自己在哪個城市。
而短短2年之后,水溫再次改變。2022年,券商業(yè)績普遍下滑。中證協數據顯示,140家證券公司營業(yè)收入3949.73億元,同比下降21.38%;凈利潤1423.01億元,同比下降25.54%;行業(yè)平均凈資產收益率5.31%,同比下降2.53個百分點。
從證券公司的收入來看,證券經紀業(yè)務(代理買賣證券業(yè)務手續(xù)費凈收入)占比最大。但近幾年來,受互聯網經濟業(yè)務沖擊,券商傭金比例從千分之一降到萬分之三左右,導致整個證券經紀業(yè)務收入總量持續(xù)收縮。另一方面,券商收入大頭之一的IPO承銷業(yè)務,也同樣面臨全面注冊制帶來的變化。張帆發(fā)現,“要提交的各項現金流數據、關聯交易核查比從前更詳細”。
什么業(yè)務都不好干,李程的一些拿著長期合同的老同事每天對業(yè)績也沒有那么上心,他們曾經賺過大錢,在北京早已有房有車沒有貸款,“繼續(xù)待著也就是找個班上”,但李程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職業(yè)路徑。
他曾猶豫過要不再換一家公司繼續(xù)做業(yè)務員,但他看到央媒發(fā)文要破除“金融精英”“唯金錢論”“西方看齊論”等錯誤思想,整治過分追求生活“精致化”、品味“高端化”的享樂主義和奢靡之風,那時候他感覺,“這個行業(yè)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樣的好時候了”。
幾天之前,張帆也提出離職。此前無數個打電銷電話的夜晚,他都跟自己說“忍過今天,明天就走”。當“明天”來臨的時候,他只覺得輕松。
眼看著余額常常歸零的銀行卡,林以寧也動搖過。營業(yè)部門每個月原本固定薪資就不高,如果再遞延獎金,日子實在難過。為了多賺點錢,林以寧注冊了小紅書和B站,把當博主作為自己的副業(yè)。辛辛苦苦積累了1萬粉絲之后,她才接到了一筆1000元的品牌投放,“性價比太低了”。
可林以寧覺得,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她一直都羨慕像白遠那樣早早進入金融行業(yè)的人。倒不完全是在意財富自由的機會,而是這片水域的“造夢”魔力仍然吸引著她,想讓自己成為浪潮更迭的見證者,“只有在這里,我能認識最聰明的人,知道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
眼下她只希望,今年的項目能落地,把獎金早點發(fā)給她。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券商高管千萬年薪砍半,北京一套房沒了》,中國企業(yè)家
《金融行業(yè)降薪潮》,財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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