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熵 石榴
編輯丨月見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已經(jīng)上映十天了,綜合票房只有4330.2萬——這個數(shù)字要乘以11,才能勉強追上《流浪地球2》上映首日的票房收入。
盡管疫情已經(jīng)恍如隔世,但目前的電影市場,依舊只有極少數(shù)頭部玩家和主旋律大片能“吃上飽飯”。《宇宙探索編輯部》顯然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個。
但沒人會看輕它。
郭帆用聞名行業(yè)內外的“化緣大法”為它籌資。劇本剛寫完,有些資方只聽郭帆口述了梗概,就決定投了;在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它斬獲包括“費穆榮譽·最佳影片”在內的4個獎項,聲名大噪。
在豆瓣,13.2萬人為其打下8.4分,“中國終于也有像《這個男人來自地球》這樣完全以故事創(chuàng)意、而非靠燒錢奇觀取勝的科幻片了,硬科幻軟科幻、高概念低成本兩開花才應該是科幻題材的未來!”有人這樣寫道。
四年前,大眾的關注點是,《流浪地球》火了,那么中國科幻呢?中國科幻電影元年這件事,就像“狼來了”一樣被喊了很多年——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在《流浪地球》之前,中國就沒有像樣的科幻電影。
但現(xiàn)在,市場形勢已然斗轉星移。再沒有那一年,中國科幻能如同今天這般火熱。開年《三體》和《流浪地球2》在大小熒屏閃耀,來到四月,《宇宙探索編輯部》又讓人眼前一亮。
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未來已來,搖搖擺擺的中國科幻,似乎終于走上了正軌,但它與大眾所期待的,似乎又有一些不同。
01、科幻的盡頭,不是科幻?
如果按照主流的價值評判體系,你很難在《宇宙探索編輯部》身上,看到屬于科幻片簡單直觀的視效魅力。
在此前大量關于“中國為什么沒有科幻電影”的討論中,被反復提及的故事是:中西文化差異、國人基本科學素養(yǎng)的缺乏、科幻電影受眾的不友好、資方的不信任、文理分科教育制度造成的相關人才匱乏、特效服化道等方面的落后……原因涉及方方面面,各方辯友皆有其論據(jù),唯一有過的共識可能就是,中國影視行業(yè)系統(tǒng)化的工業(yè)之路,道阻且長。
科幻片是大市場氣質的電影,是電影工業(yè)和電影市場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才能產出的高投入高回報產品,創(chuàng)作者需要在有限的時間里,拿出莫大的勇氣和雄厚的資本去再造一個復雜的、龐大的物理世界。
當年諾蘭拍科幻電影《星際穿越》,就把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基普·索恩請來做學術支持。郭帆拍攝《流浪地球》,總特效鏡頭共2003個,概念圖畫了3000多張。
但在《宇宙探索編輯部》身上,你很難看到這一切。
喜劇,科幻,這是豆瓣給《宇宙探索編輯部》的類型描述。其中,喜劇被放在了第一位。但這種喜劇,又與《獨行月球》中通俗的笑點不同。
就像是影片的英文片名《Journey to the West》,是《西游記》的英文譯名。導演很明確地將這一行人塑造成了“當代版《西游記》”。
執(zhí)拗尋找外星人蹤跡的唐志軍是“唐僧”、神秘少年孫一通是孫悟空、全程罵罵咧咧的秦彩蓉是“豬八戒”、苦力擔當那日蘇是“沙僧”,就如西天取經(jīng)般開啟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路途。故事在科幻、恐怖、民俗、公喜劇等元素之間交織,長焦鏡頭粗暴直接、不講道理。
主人公行為的荒誕怪異,和鏡頭語言的粗糙直白,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了喜劇色彩。普通觀眾未必能看得明白影片的每一個鏡頭,但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相比于提供專業(yè)價值,《宇宙探索編輯部》的情緒價值,才是它能夠出圈的根本。
因此,《宇宙探索編輯部》常被外界定義為一部完全顛覆了以往中國科幻的作品。按照導演孔大山的說法,《宇宙探索編輯部》就是中國科幻電影的一塊“地板磚”。
或者可以換種說法,即便站在“科幻片”的賽道上,《宇宙探索編輯部》似乎也從沒打算讓唐志軍真正地去找到念念不忘的外地文明,也不執(zhí)著于呈現(xiàn)出精彩的奇觀,制造出腦力激蕩的快感。在《宇宙探索編輯部》里,“科幻”被簡化成了無窮的希望與無盡的絕望,四人看似是尋找外星文明到訪的痕跡,實則是尋回失落的自我。
或許這也是《宇宙探索編輯部》在近期的每一場路演中,主創(chuàng)都在開頭設置了“道歉”環(huán)節(jié)的原因:《宇宙探索編輯部》該有許多的好,卻不必一定像一部科幻片。
02、未來已來,中國科幻走到哪一步了?
把《宇宙探索編輯部》拍成一部很“不科幻”的科幻片,這是個非?!安恢袊钡倪x擇。
關于中國科幻的想象,不論是創(chuàng)作者還是觀眾,似乎總有一種刻骨的執(zhí)念。比如太空旅行與外星人、機器人與人工智能、時空穿越、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似乎只有這些母題,才能構建出恢弘、龐雜且無限遼闊的宇宙。
某種程度上,這和中國的國情密不可分。中國沒有經(jīng)歷過工業(yè)革命,人們對科技、機械這類東西的親切感是低于歐美國家的。那些已經(jīng)被市場驗證過的科幻故事,更能給國人以安全感,并讓中國科幻能夠以一種真正符合普遍規(guī)律的速度,保持前行。
尤其是在過去幾年間,中國科幻又經(jīng)歷了反復的“仰臥起坐”。在不遠的2019年,《流浪地球》剛剛解決了一部分信心的問題,隨后就被《上海堡壘》再次傷害到體無完膚。那時,最流行的一句話是,《流浪地球》打開了中國科幻的大門,《上海堡壘》又把它關上了。
因此,兩部《流浪地球》正在成為一種新的標準。有可參考的目標,這必然是一件好事,正如86年版《西游記》的播出后,全國人民一同達成了一個共識,這個共識里包含了人物造型、作品基調。也只有在這個共識之上,其他之后關于《西游記》的一切影視作品,既有規(guī)可循,也有革故鼎新的基礎。
與中國科幻標準建立同步發(fā)生著的,還有夢寐以求的影視工業(yè)化。
即便是頗具爭議的《上海堡壘》,它也的確讓中國科幻在技術層面向前進了一大步?!渡虾1尽啡偣?600多個的特效鏡頭,占到了鏡頭總數(shù)的九成,光后期《上海堡壘》就做了快兩年,相當于導演滕華濤拍一部《蝸居》的時間。
其中,最廣為流傳的一段故事是,《上海堡壘》的特效統(tǒng)籌工作,是由本土團隊天工異彩負責。能把統(tǒng)籌權掌握在本土團隊手中,相當于對特效制作的主導權掌握程度更高。
同樣的故事,也發(fā)生在《獨行月球》身上。即使眾多影響觀影體驗的邏輯bug還是讓科幻片愛好者無法買單,但做到了國內一流水準的特效畫面,依舊讓《獨行月球》以燎原之勢在去年暑假檔成功收割31億票房。
到了《流浪地球2》,中國工業(yè)化技術的進步更加明顯了。微博建立話題#你們盡管想象,我們負責實現(xiàn)#,中核集團、航空工業(yè)、中國石油、中國石化、徐工等“國字號”開頭的企業(yè),是這個話題下的主人公。
過去,國產科幻最大的難題,是視覺技術與想象力之間的差距。如今,技術鴻溝基本已經(jīng)填平。
在這一前提下,《宇宙探索編輯部》出現(xiàn)了,人們盛贊其使得中國科幻在既定軌跡之外,尋找到了另一條更加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扎根于中國語境下的獨特本土科幻方向。但隨之而來的新問題是,科幻支流與現(xiàn)實主潮之間的矛盾,能夠如此輕易地解決嗎?
03、中國科幻進入到2.0階段了嗎?
2014年,郭帆在電影總局的安排下,作為青年導演代表前往派拉蒙作短期“訪學”,那時,帶給他最大震撼的,不是好萊塢的技術和工業(yè)化水平,而是好萊塢已經(jīng)不再談論工業(yè)化了。他們開始關注“好的故事、好的人物、好的理念”。
一如近些年來越來越受到廣泛批判的迪士尼式的Franchise(特許授權)理念。這個將所有的科幻電影項目囊括進來,使之成為無數(shù)次項目會議下精打細算的產品理念,正在受到越來越多影視從業(yè)者的強烈反對。
其中,最關鍵的原因在于,創(chuàng)作者需要遵守制片廠的制約,不能隨便寫死一個角色。因為每一個角色,對制片廠來說,都有無限的市場開發(fā)潛力,是巨大的財富。在從業(yè)者看來,它們才是扼殺科幻可能性的兇手。
藝術片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曾批判這樣的科幻:“它們名義上是續(xù)集,但在精神上是重復的,其中一切都經(jīng)官方認可,因為不可能有其他形式。這就是現(xiàn)代系列大片的本質:市場調查、觀眾測試、審查、修改、翻新和再加工,直至可供消費?!?/p>
但這是攀登上“工業(yè)化”這座山峰之后,才能看到的下一座高山。目前,中國科幻仍在努力攀登工業(yè)化的巔峰,并遙望著另一座高山。
或許這也正是郭帆作為第一出品方,參與《宇宙探索編輯部》的根本原因。在他看來,相比于“硬科幻”,“軟科幻”的故事,才是目前國產科幻難以解決的問題,“軟科幻是什么?軟科幻是要建立在硬科幻幫我們鋪墊的土壤之上。當我們的硬科幻一部一部地出現(xiàn),當語境培養(yǎng)出來之后,我們才可以拍比如說一個機器人和一個姑娘談戀愛之類的這種故事?!?/p>
顯然,這并不是個一蹴而就的過程。最起碼,對于目前的中國科幻而言,讓觀眾接受從硬核的視覺奇觀到充滿哲學色彩的思辨的過渡,依舊是個難題。就像是《宇宙探索編輯部》,它的口碑有多突出,票房就有多遜色。
當然,即便是《三體》,也難以解決這樣的問題。
劇集版《三體》和《流浪地球2》幾乎同期與觀眾見面。它們身上有著廣為人知的共性,比如相同的作者,相同的傳播環(huán)境,相同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但從到達率上來看,兩部作品可以稱得上是天差地別。
《流浪地球2》票房截至目前已達40.26億元,周邊眾籌破億元只用了短短8天時間,這些成績都足以印證作品的深入人心。相比而言,劇集《三體》的下沉度并不理想,尤其適合同期播出的爆款劇集《狂飆》相比。云合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1月,全網(wǎng)連續(xù)劇正片有效播放量中,《狂飆》以27.2億穩(wěn)居第一,而《三體》則為4.6億,甚至不足《狂飆》的六分之一。
顯然,相比于充滿現(xiàn)實意味的《狂飆》,科幻奇觀很難像它在大銀幕上那樣,成為收視靈藥。就像是《三體》和《開端》,相比于前者的宏大奇觀,后者對于觀眾的觸達,顯然更為輕易。當觀眾進入這個故事,深深地為可憎的無辜者、有罪的可憐人共情時,什么科幻、懸疑都不重要了。
科幻支流與現(xiàn)實主流,這是中國科幻需要尋找的新平衡。
不過,好在,國產科幻片進入大眾視野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中國科幻還在屬于它的最好時代。2022年《中國科幻10年產業(yè)報告》數(shù)據(jù)顯示, 2021年,我國科幻產值(包括但不限于出版、影視、游戲等行業(yè))已超700億元,5年來增長了8倍。
“中國科幻的語境和審美的建立,肯定是以十年為單位的,估計20年30年才會建立起來?!惫缡钦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