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燃次元 陶淘
編輯 | 曹楊
隨著演唱會的“火熱”,與演唱會捆綁的“黑暗”生意也開始“暗流涌動”。
2022年11月,杭州草莓音樂節(jié)門口,研一在讀生露絲,在支付給“黃?!钡韧谄泵鎯r的380元費用后,才發(fā)現(xiàn)黃牛手中根本沒票,“更為夸張的是,黃牛竟然要鬼鬼祟祟地帶我‘鉆鐵皮墻而入’,我必然是不同意的,并當即讓黃牛退錢。”
“黃牛原本還非常蠻橫、不想退款,在我表示不退款就報警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把錢還我,當時覺得自己運氣很差?!甭督z吐槽道,后來,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位在門口賣票的小哥,“這回,我是親眼看到了小哥手中的票后,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終于進了音樂節(jié)現(xiàn)場?!?/p>
露絲的經(jīng)歷,只是后疫情時代下,大型線下音樂演出票務亂象的序曲。
今年2月中旬,自大型涉內(nèi)地、港澳臺藝人的相關(guān)演唱會、音樂節(jié)重新恢復審批以來,包括周杰倫、薛之謙在內(nèi)的演唱會門票,幾乎都出現(xiàn)了“開搶即沒”的情況。
在小紅書上,關(guān)于演唱會搶票的“保姆級”攻略比比皆是。ID為“唐唐的追星日記”的小紅書博主分享到,“想要搶到偶像的演唱會門票,應該提前填好身份證、郵箱、地址等個人信息,將定位改為演唱會所在地,提前選好票檔,只等提交。”
不過,再多的攻略在搶票大軍面前,似乎都是徒勞。很大一部分觀眾手中的票,最終不得不來自價高且難辨真?zhèn)蔚狞S牛之手。
在與“愛豆”(網(wǎng)絡用語中指偶像藝人的意思)闊別3年之久后,大三學生艾琳專程從武漢飛到香港,一連看了兩場韓國男團NCT Dream的演唱會。
但距離還遠不能代表艾琳對自家“愛豆”的喜愛程度,票價才是,“我從票務手中以均價4400元/張的價格,購入了2張票面價值為1688元/張的門票,總共花了8800元。”
只不過,并不是所有歌迷都可以支付溢價如此之高的門票。
森森是周杰倫的忠粉,在官網(wǎng)搶門票失敗后,不放棄的森森曾與幾位微信票務進行過溝通,之后又逛了幾圈二手交易平臺,但最終還是放棄了購票,“票價翻了好幾倍,再加上住宿費、交通費等,實在太貴了。”
在眾多搶票大軍看來,官網(wǎng)票難買,一方面確實是有很多粉絲“守”在電腦前“蹲點”,但另一方面,或是大部分票都落入了黃牛手中。
ID為“胖頭魚”的小紅書博主在名為《問題來了,黃牛票哪里來?科普帖,來補充!》的筆記中寫道,“我們所說的黃牛其實可以定義為票務,只是做大和做小。原則上來講票務是和劇院等主辦單位保持緊密關(guān)系,因為爆款只是偶然,更多的是不好賣,所以就會交給票務(處理)?!?/p>
換言之,主辦方本身就在二手票的“食物鏈頂端”,官網(wǎng)渠道所占票的比例,無從得知。
除此之外,在許多粉絲們看來,今年演唱會門票難搶價又高的另一原因,在于 “主辦方急著掙錢,粉絲們急著看idol”。
針對黃牛泛濫、觀眾買票難的問題,環(huán)球經(jīng)緯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方梓楠表示,“在售票前,可以考慮制定政策措施,要求活動主辦方向文旅部門報送演出門票數(shù)目及渠道代理情況,并予以公示等行政舉措,來前置售票的規(guī)范性;在售票時,應規(guī)范‘人證合一’,同時對 ‘倒賣票證’‘非法侵入計算機系統(tǒng)’等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和《刑法》的做法,進行相應地懲處?!?/p>
不過,演出票務市場的頑疾已存在多年,根治之路,還任重道遠。
01、買不到“正價票”的觀眾
3月1日下午5點15分,森森手機鬧鐘上標記的“周杰倫嘉年華巡回演唱會(呼和浩特站)”搶票提醒鈴聲響起的第一秒,他一個激靈,立馬打開票務平臺點擊“搶票提醒”鏈接后,進入場次界面,鎖定價格為800元的門票待付款頁面,緊張地看著時間走向5點18分的 “00:00”,然后按下付款按鈕。
“根本進不去付款界面?!被貞浧饟屍钡娜^程,森森表示,等到終于點進去時,票已售罄。
5點58分,周杰倫在呼和浩特站的第二場演唱會門票開搶,森森的“悲劇”也隨之重演了一遍。
更辛酸的是,森森在搶票前自認為做好了萬全之備,并為此信心滿滿。
“那天下午,我號召辦公室另外3位小伙伴一起幫我搶票。在讓他們都提前添加好自己的身份證號碼、郵箱、配送地址等一切可提前填寫的信息后,就等一鍵發(fā)送。”森森直言,彼時的自己甚至已經(jīng)在幻想搶到票之后,定呼和浩特哪個酒店性價比更高。
“理想很豐滿,但現(xiàn)實很殘忍。”森森表示,3月1日搶完兩場演唱會門票均無果后,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拿到原價票的夢碎了。
但想上“黃牛的車”也并非那么容易,畢竟不是誰都能負擔得起,遠高于票面價價格的門票。
“我先是在二手交易平臺上搜索的門票,價格簡直高到離譜?!鄙硎荆晃婚e魚票務告訴自己,周杰倫呼和浩特站900元/張的票,出價竟然達到了3500元/張,溢價將近300%。
不想放棄的森森,又通過好友推薦填加了一位票務代理的微信,對方表示,“票面價值900元/張的票,現(xiàn)在的價格為1700元。”一番討價還價過后,對方依舊緊咬住1550元/張不放,無奈之下,森森只得作罷。
同樣經(jīng)歷了搶票大戰(zhàn)的還有艾琳。
艾琳是韓國男團“NCT Dream”的粉絲。此前,NCT Dream的演唱會門票在內(nèi)地的票務平臺大麥網(wǎng)上開票了1次,在香港的票務平臺快達網(wǎng)開票了2次。3次門票釋放,艾琳每次都發(fā)動全宿舍5位小伙伴幫她一起搶票。
“沒有一次成功過?!卑毡硎?,NCT Dream在香港的演唱會,原本只開3月25日那場,官方售票渠道也只有快達1個,“但因為第1場演唱會開票后,門票瞬間售罄,再加上內(nèi)地的觀眾也很多,主辦方就又加演了3月24日(提前于原定場次一天)那場,同時也開放了大麥網(wǎng)的售票渠道。”
“可能因為3月24日是后加場,演出票供給增加了一些,雖然自己沒有搶到,但這場演出的票價稍有下降?!卑崭嬖V燃次元,沒搶到票,但又必須去看idol的演出,最后只能選擇了從票務公司手中拿票。
“我買的兩張票的原價都是1688元,但是25日場的門票入手價是5800多元,24日的則是2900多元,溢價幅度差異還是挺大的。”
盡管花費了高達8800元的門票費用追星,但艾琳覺得很值得也很幸運,“貴是貴了點,但幸好票是真的,我也見到了久違的idol?!?/p>
02、縱深的灰產(chǎn)
艾琳之所以強調(diào)“票是真的”,是因為非正規(guī)渠道售出的演出票,不僅價格高,而且真假難辨。
截至4月3日,燃次元在黑貓投訴平臺上搜索“演唱會”,相關(guān)投訴量達14362條,涉及的核心訴求包括“假票退款”“假的演唱會門票”“演唱會門票問題”“買演唱會門票被騙”等等。其中,要求假票退款涉及的核心票務(黃牛)渠道包括大河票務網(wǎng)、轉(zhuǎn)轉(zhuǎn)客服中心,以及二手交易平臺閑魚上的賣家等。
圖/與“黃?!钡挠嘘P(guān)投訴 來源/黑貓投訴 燃次元截圖
“森森們”演唱會的門票之所以價格又高、又難搶,是因為盤根錯節(jié)的演出利益鏈條壓縮了官方票源空間;與此同時,疫情3年,主辦方與黃牛黨需回籠資金,同時觀眾抱持的極大熱情,客觀上給演出票帶來了更大的溢價空間。
胖頭魚在筆記中寫到,“主辦方和黃牛是‘一家親’。”
“黃牛手中的票主要有四種來源,其中,三種都與主辦方有關(guān),第一種,是主辦方將熱度一般的演出以團購價給予非官方票務,交給對方低價處理;第二種熱門演出,主辦方會將票溢價出售給非官方票務,主辦方和非官方票務公司都可以從中牟取利潤;第三種則是非官方票務公司的黃牛,通過在微信群發(fā)展自己的下線,將票分發(fā)到下線手中;第四種是純粹的個人黃牛,賺取買賣之間的差價。”胖頭魚寫到。
艾琳告訴燃次元,自己購買的NCT Dream演唱會的門票,就與上述第二種情況極為相似?!拔沂窃谂笥训耐扑]下,找到了一家成立于2008年、名為Skyline的票務公司。他們以十幾年的‘口碑’為演唱會門票保真做‘背書’?!?/p>
“與此同時,該票務公司在與買家商量好價格后,不會在發(fā)貨前漲價,但一錘子買賣的定價基本都要溢價100-300%?!卑胀嘎叮约阂矄栠^對方票從哪里來的,對方雖然沒有說明是來自主辦方,但話里話外就是“正規(guī)渠道”拿到的票,“保真”。
燃次元在小紅書聯(lián)系上的、通過微信群發(fā)展“下線”的大學生票務代理小圓,或?qū)儆谂诸^魚提到的第三種情況。
小圓告訴燃次元,自己每次都是從票務公司直接進貨,拿到明星演唱會門票后,一部分用來直接銷售,另一部分會適當加價給到自己的“下線”——即二級代理銷售,“之后,‘二級代理’是否加價和我無關(guān),再賺多少錢也全憑個人能力?!?/p>
燃次元了解到,成為小圓的“下線”,需要先交298元/位的代理費。之后,她會將下級代理拉入群中,進而分享票務引流方法。至于二級代理能拿到的票價,小圓表示,“一般會在票面價的基礎上加100元左右。比如,薛之謙鄭州站717元的票,給二級代理的價格是817元?!?/p>
按照艾琳和小圓所透露的情況,如果演出門票被非官方票務公司與代理瓜分,那么,通過官方票務網(wǎng)站售賣的比例就會被大幅壓縮。
艾琳還透露,“Skyline在演唱會售票群中曾告訴粉絲,香港的票務市場公開允許將70%的票分發(fā)給不同渠道,官方票務網(wǎng)站只售賣30%?!比即卧痛吮壤騍kyline的官方微博進行求證,截至發(fā)稿,對方未予回復。
此外,艾琳還表示,“內(nèi)地官網(wǎng)能拿到的票源占比我并不清楚,但以我多年的搶票經(jīng)驗來看,多半也不會太高?!?/p>
而在許多業(yè)內(nèi)人士看來,之所以消費者會覺得今年的票如此難搶,很大程度是因為主辦方在今年格外 “饑渴”,“因為過去3年,大型音樂廠牌、演出公司在疫情的痛擊下均受到了重創(chuàng)?!?/p>
即便一些公司能堅挺到今天,但在資金方面大規(guī)模承壓也是不爭的事實。因此,當演唱會等大型線下活動開放審批時,對音樂演出公司而言可謂是久旱逢甘霖。
“基于此,他們今年給到非官方票務代理的價格就會比往年高,黃牛們的票價基數(shù)也就此抬高了。與此同時,看到演出市場迅速蘇醒,入局的下級代理變多,票經(jīng)手的代理鏈條變長,票價進一步被抬升?!?一位業(yè)內(nèi)人士對燃次元分析道。
如上述業(yè)內(nèi)人士所說,曾經(jīng)在摩登天空工作的莉莉表示,線下演出曾是摩登天空的主要業(yè)務,也是公司的收入來源。“但去年,整個公司只舉辦了6場演出,而在3年前,這個數(shù)字至少是兩位數(shù)。沒有來源,公司也只能節(jié)流。2021年與2022年底,公司經(jīng)歷了兩場裁員,去年年底的那場,我不幸也‘中了彩’?!?/p>
據(jù)艾琳透露,對粉絲而言,強悍的競爭對手,還包括靠技術(shù)在官方平臺上代搶的電商平臺。
燃次元在淘寶上搜索“演唱會代拍”“演唱會搶票”,與之相關(guān)的賣家數(shù)量不乏百余家。在經(jīng)過與部分代搶客服溝通之后,燃次元了解到,代搶票價基本會在原價基礎上加價300-500元。不過,也有更夸張的。比如,周杰倫某場演唱會第一排的代搶票價高達24800元,而原價則為2000元。
在大量技術(shù)代拍、代搶的面前,真人粉絲往往會敗下陣來。
但森森也透露,想要便宜、避坑的同時,又盡可能實現(xiàn)看演唱會的想法,可以考慮去現(xiàn)場碰運氣,當然需要犧牲掉觀看演唱會的完整體驗感,“我有一位朋友,曾經(jīng)蹲守在周杰倫某場演唱會的舉辦地門口,等到演唱會開場半個小時后,順利從黃牛手中半價買下了原價1200多元內(nèi)場票?!?/p>
03、票務困境何解?
盡管當下演出市場,因沉寂許久后的供不應求導致票價上漲,甚至一票難求。
但事實上,對于整個演出市場而言,二級市場的票務亂象由來已久。熱門演出門票一售即空、黃牛票價高且真假難辨等問題,一直是觀眾的痛點。
方梓楠表示,從提升用戶購票體驗的角度來說,票務平臺應該從門票核驗機制出發(fā),落實購票、轉(zhuǎn)票、驗票全流程的實名制,以提高黃牛收票、屯票的難度和成本。從技術(shù)層面來看,則可以考慮引入?yún)^(qū)塊鏈技術(shù),使門票流轉(zhuǎn)過程可查可鑒。
其實,近5年來,自從線上黃牛激增,一些官方票務平臺已經(jīng)對演唱會、音樂節(jié)等大型活動的門票售賣機制進行了優(yōu)化。
據(jù)大麥網(wǎng)相關(guān)工作人員介紹,目前,很多演唱會都是訂單限購,一般是每個賬號最多購買2張或者4張,且一張門票對應一個證件號。與此同時,大麥平臺的電子票只支持線上轉(zhuǎn)贈,轉(zhuǎn)贈過程中根據(jù)不同演出的要求可能需要完善接收人的姓名、身份證、手機號等信息。
“用身份證來限購的機制,對同一購票者同場次大規(guī)模購票起到了一定的限制作用?!痹摴ぷ魅藛T表示。
此外,正規(guī)票務平臺也一直在打擊各種“機刷”“人肉代搶”的“黃?!毙袨椤@?,“2019年林俊杰‘圣所2.0’世界巡演”中,票務代理一方,多次取消了“黃?!庇唵?,并且將這些票重新上架,向普通觀眾銷售。
只不過,即便如此,如今的線上賣票、轉(zhuǎn)票與退票機制,對于黃牛而言,仍有空子可鉆?!爸灰治斩鄰埳矸葑C,比如N張就可以憑借限購來購買2N張(4N張)演唱會門票,可以轉(zhuǎn)贈的數(shù)量依然不少?!卑諏θ即卧硎?。
“而如果禁止實名制轉(zhuǎn)贈,確實會進一步限制黃牛,但同時也會進一步限制普通觀眾的出票需求?!币晃毁Y深票務工作者告訴燃次元,“如果有觀眾因為工作原因,或者身體不適等原因,自己去不了演唱會現(xiàn)場,那既不能轉(zhuǎn)贈,又不能退票,就會造成一定的損失?!?/p>
上述工作者還表示,“徹底放開退票,在方便了普通觀眾的同時,也會給黃牛帶來一定的便利。比如,一些并不火爆的演出門票,可能由于黃牛判斷錯誤,在開票初期大規(guī)模被搶購,而臨近演出的時候又被黃牛退掉,這樣就會給主辦方帶來很大的經(jīng)濟損失?!?/p>
由此可見,買票與轉(zhuǎn)票的實名措施背后,還存在多方復雜的因素需要考量。
在方梓楠看來,官方票務平臺和主辦方對票務亂象的整治,是缺乏動力的,“單從經(jīng)濟利益上考慮,對黃牛采取措施需要在技術(shù)、人員上有投入,但卻并不會為票務平臺帶來任何直接的經(jīng)濟收益。主辦方還涉及和非官方售票渠道分成,兩者的利益是捆綁在一起的,因此,自身整治也意味著‘利空’。”
“在行政和司法方面強化有關(guān)措施,或許對演出票務行業(yè)的規(guī)范化更加有效?!狈借鏖M一步補充道。
“譬如,在售票前,可以考慮‘要求活動主辦方向地方文旅部門報送演出門票數(shù)目及渠道代理情況,并將相關(guān)數(shù)據(jù)予以統(tǒng)一公示,并結(jié)合特殊票源采取限流措施’等來防范風險。在售票期間,應及時攔截 ‘倒賣票證’‘非法侵入計算機系統(tǒng)’等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和《刑法》的做法,并進行相應地懲處?!狈借鏖硎尽?/p>
身為消費者的艾琳則建議,官方網(wǎng)站釋放出的門票占比應該高一些,“如果規(guī)范了官網(wǎng)票的市場份額,基數(shù)增大了,觀眾能搶到的幾率至少會大一些,哪怕票價高一點我們也能接受?!?/p>
不難看出,盡管與整治票務相關(guān)的建議有很多,但正如上述多位票務工作者所說,“演出市場的‘黃?!瘉y象已是舊疾,想要根治,仍道阻且長?!?/p>
*文中露絲、艾琳、森森、小圓、莉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