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深燃 唐亞華
編輯|黎明
“母親沉迷直播間購物，買回家的帶鑒定證書的和田玉和黃金，快遞盒子堆成山了”“我爸在直播間99元買的東西，我在電商平臺上找到了9.9元的，我爸說我搜到的是假的”“到底怎么能阻止父母‘剁手’啊，我都想報警了”……
網(wǎng)癮老人，瘋狂起來可能超過青春期的年輕人。
“三無”日用品、保健品、玉石手串字畫在家里堆積如山，被父母在直播間頻繁“剁手”逼瘋的網(wǎng)友不在少數(shù)。
為了“拯救”沉迷的父母，子女們也曾使盡渾身解數(shù)阻攔，去直播間留言提醒、舉報直播間、限制父母的支付方式、設置青少年模式、強行阻止父母下單，甚至有人想帶著父母親自去找主播，無奈父母購物勁頭只增不減。
到底是什么樣的直播讓老年人這么上頭？
曲折離奇的自制小劇場、名人軼事、發(fā)財暴富、養(yǎng)生講堂，基本都是老年人入坑的重災區(qū)。保健品、珠寶玉石、付費課程、日用品等，只要安上一個低價、福利的帽子，也能輕松擊中一些老年人。
無奈的年輕人發(fā)問：“到底怎樣才能拯救我爸媽？”
01 父母沉迷直播購物，家里“古董字畫”堆積如山
今年春節(jié)，回到哈爾濱老家的小飛發(fā)現(xiàn)他們家兩套房子里都堆放著很多玉石、字畫、陶瓷花瓶，小飛震驚了，母親則美滋滋地展示自己購買的所謂的名畫、古董，“我媽說這些東西值一千多萬，因為老板家里出事了，才幾百塊錢低價處理。要能找著好的渠道賣了，能在北京買套房。”小飛聽了覺得又氣又好笑。
春節(jié)在家7天，小飛注意到，媽媽時時刻刻在看視頻號上情感主播的直播，里面上演著各種曲折離奇的故事，有主播幫人平事、解救人質(zhì)、追蹤受害者，或是連線粉絲調(diào)解家庭糾紛、幫助老公出軌的妻子抓小三，“狗血”劇情不斷。
粗略估計，小飛母親買的東西有五六十件，單價大多在1000塊錢以內(nèi)，一兩百元的居多，花費至少過萬。
“其中一幅母親口中的‘古董’畫，圖案之間的接縫很整齊，明顯是機器做出來的，我在淘寶上一下就掃出同款了，賣190元”，小飛問母親多少錢賣的，回答說185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為了應付我編的價錢，至少說明這肯定不是古董?！?/p>
另一幅還沒拆快遞盒的畫，發(fā)貨地址是浙江義烏，小飛告訴母親，這是義烏小商品生產(chǎn)基地的普通仿制品，不是什么老板遇到困難讓人撿漏的藏品，但小飛母親說直播間解釋過了，那個老板就是在義烏。
武漢的麗娜平時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好幾次她回家后，凌晨兩三點醒來，發(fā)現(xiàn)她爸還在看快手直播。她跟著看了幾次發(fā)現(xiàn)，播的都是一些套路相似的故事。比如有錢的老板出軌，主播幫助原配去抓小三爭奪遺產(chǎn)，每次播到最后，都會賣東西，號稱原價幾萬元的東西只賣幾百元。
“我爸有兩個手機，每天輪流充滿電，沒日沒夜地看直播并瘋狂購物”，麗娜看過爸爸買回來的一些保健品，有的包裝上只寫了“XX口服液”，連廠家和成分等信息都沒有。
麗娜父親買的東西 / 受訪者供圖
她家里還有父母買回來的各種玉珠、手鐲、戒指、項鏈、含磁性的衣服，有很多連快遞盒都沒拆，麗娜問父親既然沒用買回來干什么，父親說是為了幫助別人。
有一次，麗娜看到母親買了一套三百多塊錢的護膚品，名字完全沒聽過，她打包裝盒上的電話，沒人接聽?！昂芏鄸|西買完之后鏈接就不存在了，主播也換號了，售后都沒地方找人。”
榮榮年近60歲的父母一起看快手直播并購物有一年多了。
他們買的“保健品”比較多，有各種口服液、“藥片”，因為是入口的東西，榮榮特別焦慮，她發(fā)現(xiàn)，有的“保健品”包裝上寫著XX口服液、XX丸，但右下角用特別小的字體寫了是水果飲料、壓縮糖果，很多壓根不是保健品，更不是藥，父母還覺得能對身體有作用。
“我媽還買了一個掛件和一個手串，兩個花了近2000元，號稱是天然石頭，能保佑全家平安，我專門找人做了鑒定，對方說是陶瓷做的，非常便宜”，榮榮要求退貨，母親則堅持不退。
榮榮父母的部分購物訂單截圖 / 受訪者供圖
有的老人始終堅信自己的判斷，也有父母意識到自己被套路時，已經(jīng)晚了。
李正忠今年64歲，經(jīng)常玩抖音極速版。前段時間，他刷到有主播教人做抖音賬號賺錢的直播，主播表示可以幫忙做頭像、賬號、教剪輯帶貨視頻，掛上商品鏈接，一天就能收入幾百塊錢，每個月保底收入6600元。
據(jù)他講述，看過直播后，有工作人員聯(lián)系他報課程，5999元的課程，優(yōu)惠后只需要2999元，承諾10天之內(nèi)無理由退款。他們還會贈送抖音賬號流量和粉絲，不用多久就能把學費賺回來，聽得李正忠心潮澎湃。
付費之后他發(fā)現(xiàn)，課程是講一些做短視頻和帶貨的知識，里面專業(yè)術語很多，文化程度并不高的他完全聽不懂講課內(nèi)容，他找到老師退款。老師以各種理由推脫搪塞，同時每天上午和下午，老師各發(fā)一節(jié)課的鏈接給他。后來李正忠打開報課時的合同才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退費時要扣除已經(jīng)開課的費用，99元/節(jié)，服務費299元，并承擔總課程20%的違約金。
一直拖延到第7天，老師已經(jīng)給李正忠發(fā)了13節(jié)課的鏈接，看到事情解決不了，李正忠告訴自己的外甥女，經(jīng)過一番溝通，對方才答應結算，扣除上述費用后，2999元只剩下了804元可退還。
“我們上年紀的人確實有點容易被煽動，這幾年覺得短視頻時代來了，主播又把帶貨賺錢說得太容易，我對主播宣傳的那些很向往，想著自己如果能做，比同齡人都強，在大家面前也顯得很厲害，結果就被坑了”。李正忠說。
02 子女花式阻攔，無一奏效
父母沉迷看直播和購物，知情后的子女急壞了，想了各種辦法勸阻父母。
“我在直播間點過投訴、舉報，有時候沒用，有時候停播一會又復播，有的號被禁言或者封了，換個號立馬就能再播，主播還跟粉絲說是仇家來舉報的，搞得父母跟主播更團結了?！毙★w說。
為了阻止父母，麗娜專門去直播間看這些人的套路，有一次，她留言說“剛才這個女孩叫小玉，怎么又叫小紅了？你們這明顯是騙人”，對方回復稱“主播很忙，不小心叫錯了”。麗娜繼續(xù)在直播間刷屏控訴主播拿“三無”產(chǎn)品欺騙老人，說了沒幾句就被禁言了。
被逼急了，麗娜想帶著父親親自去找他?？吹闹鞑ィ拔腋野终f你問一下主播在哪里，咱們買票去現(xiàn)場去看一下他在哪里播，怎么幫助人的，我爸說，人家全國各地到處跑?！庇幸淮纬酶赣H不注意，麗娜把他看直播的APP調(diào)成了青少年模式，父親拿到手機發(fā)現(xiàn)看不到那類直播了，麗娜善意的說是平臺整頓，把那些都禁了，“結果我爸自己連夜注冊了一個新號，又開始看了”。
后來麗娜收走她爸的工資卡，每個月只給一些零花錢，她爸就用零花錢買，有時候沒錢了，就問麗娜能不能轉(zhuǎn)幾百塊錢買個東西，直播間里馬上就要搶完了。
榮榮和媽媽因為看直播買東西的事情吵架無數(shù)次了?！鞍盐覌尳壎ǖ你y行卡解綁了，她用微信買，微信的密碼改了，她又用我爸手機買，以前是光明正大買，現(xiàn)在偷偷摸摸買?！?/p>
也有子女費盡心思阻攔了父母一次兩次下單，但父母從心底里還是認可主播和其推薦的產(chǎn)品，未來繼續(xù)沉迷的風險還是讓子女們憂心忡忡。
冰冰的媽媽李梅今年61歲了，日?？吹帽容^多的是視頻號上講述名人軼事、唱歌以及賣貨的直播。她在其中一個直播間被主播推薦的免費國學課吸引，轉(zhuǎn)到了微信群里，連續(xù)一周每天晚上8點到12點準時在微信群聽《易經(jīng)》和占卜相關的課程，到了最后一天，“老師”開始介紹原價八九萬元的線下課程，線上9800元就可以購買。據(jù)“老師”說，學會了可以給自家人預測吉兇，能預測股票走向，還可以給別人占卜賺錢，一單就能收入好幾千元。
“她當場就心動了，平時買菜幾毛錢都要省，到了這時候大手一揮說愿意花錢報名?！北嬖V她這些都是“套路”，但是母親堅持要報，后來冰冰找來父親、哥哥，一眾人連勸帶批評，才把母親拉了回來。
但是在直播間買39元的“羊毛衫”、79元的外套、100多元的臘腸這種操作，冰冰媽媽每天都在進行著。
“雖然家人沒讓我報名學習《易經(jīng)》，但我到現(xiàn)在還是覺得那個主播講的課是我聽過最好的課，那一門學問也很有用，9800元可以學6門課，一點都不貴，學會以后用處很多?！崩蠲氛f。在冰冰看來，母親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認識到，那些直播內(nèi)容都是主播為了賣貨或課程精心設計的。
家在青島的文遠一直知道自己母親經(jīng)常在直播間購物，沒有干涉過。去年母親做了結腸炎手術，恢復得比較慢，一直很疼。最近，她母親突然說要去石家莊的一個中醫(yī)醫(yī)院看病，文遠才知道，母親在抖音看直播時了解到這個醫(yī)院，說這家醫(yī)院有專利藥，對結腸炎效果很好。而且母親已經(jīng)跟著直播中的指示吃了6個月中藥，花了幾萬塊錢，母親自己覺得有效果，所以年前“陽”過后結腸炎又犯了，決定去這個醫(yī)院看病。
文遠上網(wǎng)一搜，發(fā)現(xiàn)不少網(wǎng)友在說這個醫(yī)院坑老人，有網(wǎng)友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很多老人都是看了抖音過去的，有的人一個星期花了8000元治療費，但病沒治好。
“我得知她要去這樣的醫(yī)院看病，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瞞著我吃了6個月的藥，誰知道是什么成分就那么吃了，而且6個月時間就算是不吃藥，身體可能也能恢復?！蔽倪h說。
隨后文遠費盡力氣阻止了自己母親，并給她預約了正規(guī)醫(yī)院的腸鏡檢查?！半m然暫時攔住了，但我媽到現(xiàn)在都還執(zhí)迷不悟，我給她發(fā)了網(wǎng)友們的說法，她還是說想要去最后試一試。就跟中了邪一樣六親不認，就認直播上說的?！?/p>
03 老年人為什么對直播賣貨上頭？
子女阻攔沒有用，父母即使得到了教訓依然不停下來，直播賣貨到底有什么神奇之處？
深燃注意到，主播從“小劇場”轉(zhuǎn)換到賣貨通常有兩種邏輯：一種是懲罰壞人，讓粉絲低價搶購壞人的東西，比如抓到的“小三”家有工廠，主播團隊進了對方的系統(tǒng)后臺，原價好幾千的東西低價賣，號召粉絲買貨讓她“虧死”；另一種是好人落難，如工廠老板破產(chǎn)、富家女落難等，主播呼吁粉絲買東西幫助人。
這些主播賣的貨也很有特點。一類是保健品，老年人年齡越大越重視健康，這讓他們最容易進入這類直播的坑里；第二類是珠寶、玉石、字畫、珠串、佛像類，在很多人眼里，這類型東西有收藏價值，可以代代相傳，有的帶有一些保佑家人的迷信色彩，一旦有所謂“撿漏”的機會，老年人很容易上當；第三類是生活日用品，這一類日常都能用到的消耗品，對比線下和其他電商平臺的價格，直播間給出一定的優(yōu)惠就能吸引到老年人。
這些直播間抓的是老年人注重健康、特別有同情心的特點。東西不貴，不會超出日常的消費水平。另外，像保健品和珠寶玉石等東西，市場上價格不一，維權也很難。
中央財經(jīng)大學心理學教授竇東徽分析，老年人對價格敏感，只要給出一個虛的“原價”和“折扣”價格，就會讓老年人產(chǎn)生“撿便宜”的錯覺。另外，老年人的網(wǎng)絡購物經(jīng)驗缺乏，更容易相信主播的話術。
再一個，這些直播間營造的氛圍也很吸引老年人。深燃根據(jù)受訪者提供的賬號進到一個直播間，晚上0點左右，直播間在賣一個499元的蓮花佛手雕像，主播正在講解介紹，“爸爸媽媽們，我想讓你們身體健健康康的，福分越來越大，兒子跟你們說，買了這個東西，老年人的福運，年輕人的事業(yè)，小孩子的學業(yè)都會峰回路轉(zhuǎn)。這個代表多子多財多福”，主播還時不時表情真摯地說：“你們跟我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同時叮囑老年人“買了千萬不要出手，藏在自己家里，保護好這些東西?！?/p>
竇東徽指出，老年人大多處在“空巢期”，心理上有更強的社會歸屬需要，直播間營造了一個虛擬空間，“家人”的稱呼、同齡相同愛好者聚集形成的氛圍，讓老年人有了情感的寄托，購買行為成為了一種強化身份認同的“參與憑證”。另外老年人之所以能高度信任主播，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空閑時間駐留在直播間，純粹曝光效應（因為熟悉而喜歡）的作用，容易對主播產(chǎn)生信任和依賴。
多位年輕人對于父母沉迷直播購物的行為進行分析，一致認為自己作為子女沒有更多時間陪伴父母，有一定的責任；另外，現(xiàn)在盛行的短視頻和直播確實很容易讓人沉浸其中，其中一些打擦邊球的直播帶貨方式迫切需要平臺監(jiān)管約束。
而沉迷其中的老年人，有一些即使之后感覺到不對勁，也礙于面子不愿意承認，不告訴家人自己吃了啞巴虧，變相縱容了相似的套路一次次上演。
麗娜告訴深燃，有一次他爸買的是一個在直播中看起來比較大的玉石，收到貨卻很小，麗娜親眼看到父親在主播的直播間問，“怎么給我發(fā)的是一個小的呀”，沒人理他，麗娜父親解釋說“看直播的人太多了，主播來不及回復粉絲”，后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正忠提到，“我買過一串999元的手串，主播說原價3萬元，戴著有面子，將來還能傳給子孫，還說這是給粉絲的回報，我當時就被打動了?！钡肽暌院?，李正忠在一個展會上發(fā)現(xiàn)一模一樣的手串100塊錢三串，“我才意識到確實被套路了，以后再沒買過類似東西。我還買過一個藍莓成分的保健品，說是經(jīng)常看手機的人吃了對眼睛好，100塊錢3盒，其實沒什么效果。雖然自認為有了一定經(jīng)驗，但是這次遇上賣課的，我還是再次入坑了?！?/p>
遇上這樣的事情，李正忠一直不好意思跟女兒說，“我在大家心目中是個很聰明的人，被人騙了怎么好意思說呢。但我自己一直解決不了，最近吃不好睡不好，血壓都有點高了?！?/p>
作為子女，能做的是幫助老年人轉(zhuǎn)移興趣點，將更多的時間用于戶外活動、與他人的交流和現(xiàn)實世界的互動，向老年人科普更多科學正規(guī)的信息渠道，更好地甄別產(chǎn)品信息，并借助網(wǎng)絡上老年人因為沉迷網(wǎng)上購物造成財物和精神損失的案例，對老年人及時進行提醒。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小飛、麗娜、榮榮、冰冰、李梅、文遠、李正忠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