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闌夕
Google在宣布推出對話式AI服務Bard——很顯然是為了對標ChatGPT——的演示視頻里出現(xiàn)了一個顯而易見的錯誤回答,然后導致Google的市值暴跌了1000億美元,如果這都不算地獄笑話,那什么才算?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微軟的內心活動,大抵如是。
作為OpenAI的最大投資者,微軟已經擺出了要把ChatGPT薅得一干二凈的姿態(tài),從Bing到Office,從后端支持到前端展現(xiàn),所有的產品資源都在向「整合ChatGPT」讓步。
最新的消息是,微軟正在通過郵箱發(fā)放新版Bing的測試資格,可以直接輸入自然語言向ChatGPT提出搜索詢問,一時間洛陽紙貴,人們紛紛拿出積滿灰塵的Outlook郵箱排隊求碼。
給微軟的產品排隊,這是什么概念呢,上一次可能還是它發(fā)售Windows 95的時候,各家經銷商人滿為患??
微軟的CEO薩堤亞·納德拉放出狠話,說「從此刻開始,搜索的毛利率將永遠、不可逆的進入下降軌道?!?/p>
這話是說給他的印度老鄉(xiāng)、Google的CEO桑達爾·皮查伊聽的,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未必總是兩眼淚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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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Web時代,搜索引擎曾被視為完美的商業(yè)模式,它既是用戶上網沖浪的入口,通過搜索框可以抵達一切地方,輸入關鍵詞的行為本身又會主動暴露用戶所需,無限利好廣告匹配的準確度。
過去幾十年里,搜索引擎成功打造出了一套共生系統(tǒng),網站生產內容,搜索分配流量,大家再一起吃廣告預算,就像牙簽鳥和鱷魚的關系,絕對的公平談不上,但共同利益是穩(wěn)固的。
App時代的互聯(lián)網畫地為牢,對搜索引擎有著釜底抽薪的影響,信息被圈在一座座孤島里,不再對搜索爬蟲予取予求,做站的ROI也遠遠比不上做號。
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在即時性越來越高的世界,搜索體驗的滯后性越來越明顯了,對于靜態(tài)的、結構化的需求——比如月球和地球的距離有多遠——搜索引擎依然是管用的,但是如果用戶想要了解環(huán)球影城今天有多少人入園,它就難以告知答案了。
搜索的解決方案通常是做一個API,然后需要環(huán)球影城接進來提供數據,它再去搜索結果端予以呈現(xiàn),但是當代互聯(lián)網用戶更加熟練的做法是,去社交媒體里搜索,然后就會看到專門更新數據的運營賬號。
新鮮的內容不再入庫了,這是最早產生的裂縫。
Google的續(xù)命手段相當關鍵,總結下來最為奏效的有三個:
1、依靠Android壟斷了智能手機的底層系統(tǒng),這不止是移動互聯(lián)網的門票,而且是VIP包廂級的;
2、提前收購了較為主流的內容平臺,比如BlogSpot和YouTube,尤其是后者,這讓Google不至于斷水絕糧;
3、Web在英文世界的衰落速度比中文世界慢太多,而Facebook等產品的封閉化程度也相當有限。
所以Google在資本市場依然可以繼續(xù)講述搜索的故事,盡管它不再性感,作為拉動公司發(fā)展的現(xiàn)金牛,不斷地向創(chuàng)新業(yè)務輸血,這是Google在過去十年里向股東們對話的主流口徑。
直到ChatGPT的橫空出世無情地打破了這套敘事,在能力最擅長、資源最豐富、供養(yǎng)最充足的AI領域,Google被一家區(qū)區(qū)幾百億美金的公司搶了風頭。
這不是業(yè)務層的失誤,而是戰(zhàn)略層的空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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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Google的一名工程師因為在和自家機器人聊天程序LaMDA溝通時認為對方已經具備人格而被公司施以強制休假的懲罰,一度成為科技行業(yè)的熱門話題。
盡管當時外界普遍認為這是AI領域的又一次成功炒作,但Google事實上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因為它非常害怕脫離技術范疇的討論。
Google內部曾有一個飽經挫折的部門「AI道德委員會」,最新的動態(tài)停留在2019年,內容為宣布解散。
顧名思義,這本是被Google抱有崇高目所組建的,希望匯集一批「獨立董事」式的人物,來為公司的AI產品劃定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邊界。
然而這個部門從雛形到散伙的過程里就從未消停過紛擾矛盾,不是有人質疑Google和軍方共享AI技術有違倫理,就是抨擊委員會里有誰反對氣候變化德不配位,總而言之,一地雞毛。
就像人類史上的大多數多邊組織一樣,共識從來少得可憐,分歧卻總是有如泉涌。
自從解散「AI道德委員會」后,Google對于AI的態(tài)度就變得脆斷猶疑,具體表現(xiàn)之一,就是極為抵觸將AI產品開放出來,讓用戶體驗Beta。
比如AI繪畫產品Imagen,Google不知道發(fā)表了多少篇論文,證明它的「跑分」結果吊打包括OpenAI旗下在內的所有競爭對手,但是Imagen迄今為止都還在Google的口袋里,不給用戶使用。
Google提供了充分的理由解釋為何要如此藏著掖著——擔心遭到惡意濫用??避免社會刻板印象??以及壓迫性觀點??語言理解有局限性——簡而言之,怕出事兒。
無法承受風險,這是Google踏入萬億美金俱樂部之后最大的轉變,就像Google Photo自動給用戶照片加標簽的功能曾經誤給一張照片里的黑人打上了「猩猩」的標簽,引起軒然大波之后,Google最后的處理方案你們根本猜不到。
它選擇把所有和靈長類動物有關的詞語,從詞庫里整個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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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Google反復進行內心斗爭的時候,OpenAI把它該攬的活兒全給包了,GPT和LaMDA從臥龍鳳雛的關系分道揚鑣,一個匣里龍吟驚天下,一個落破鳳凰不如雞。
更重要的是,ChatGPT這種服務能力,是足以重新定義搜索引擎的。
從微軟正在測試的新版Bing來看,ChatGPT帶來的最大改變,是搜索引擎史無前例的開始支持自然語言指令。
目前,所有的搜索產品,無論是Google還是百度,都只支持程序格式指令,比如你只想讓它搜索某個固定網站的結果,就需要在輸入框里打出「site:網址+關鍵詞」的組合,你想讓它不要顯示分詞結果,就要在關鍵詞前后加上雙引號,等等。
你無法用自然語言告訴一個搜索引擎,讓它按照你的需求去行動,因為它不懂,開發(fā)它的工程師,只能預留一些程序格式,以及對應的搜索服務,用戶必須遵照這些格式提出請求。
這是工程師的造物邏輯,用一段代碼去觸發(fā)另一段代碼,當下很多人工智能總是淪為人工智障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用戶沒有按照它的格式對話,然后把機器搞懵了。
ChatGPT對于自然語言的理解,幾乎可以把搜索引擎的傳統(tǒng)定義給顛覆了,它不再只限于檢索信息,而且還能計算信息。
有人用新版Bing搜索了這么一個問題:宜家的Klippan型號雙人沙發(fā)能不能放到我的2019款本田奧德賽里,如果折疊座椅的話?
這就是基于自然語言的請求,千百年來人類相互交談,就是這么進行的,在ChatGPT問世以前,沒有任何搜索引擎可以消化如此一大段話。
然而,在Bing的對話專區(qū)里,ChatGPT已經算出了沙發(fā)的體積和奧德賽后排需要放倒幾排座椅了。
要我說,Google的股價跌得還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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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圖形界面的發(fā)明史,為了獲得低價購入蘋果公司股票的機會,打印機巨頭施樂邀請喬布斯拜訪帕洛爾托研發(fā)中心,并在那里向他演示了施樂的計算機研發(fā)成果:
一臺不需要輸入命令行、而是擁有可視化圖形界面的電腦。
震驚之余,喬布斯完整吸收了這套工業(yè)方案,并將圖形界面的設計用在了日后大獲成功Macintosh上,而比爾·蓋茨因為要給Macintosh開發(fā)軟件,也被這套圖形界面徹底征服,不再關注Dos系統(tǒng),轉而開始研發(fā)Windows。
自此,個人電腦終于有了走進千家萬戶的推力。
圖形界面之于命令行的革命性意義在于,它讓電腦不再只是懂程序語言的人才會使用的昂貴機器,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快速熟悉它的基本操作,用鼠標點擊一個圖標,就能打開一個程序窗口。
據說在Google內部,對于ChatGPT的評定等級為「紅色警報」,這是這家公司成立二十多年以來,第一次出現(xiàn)的警報級別。
如果ChatGPT能把自然語言帶給搜索引擎,那么搜索的本質都會變得不同,用戶將擁有「提需求」的能力,一切復雜的、個性化、精細化的念頭,都可以交給AI去跑,坐享其成。
與之相比,輸入關鍵詞然后在列表里尋找想要的結果這種體驗,就和在Dos系統(tǒng)下一行行的寫命令沒什么區(qū)別了。
還是舉例來說,我想看「馬斯克在2019年6月到2021年3月之間發(fā)過的所有關于月亮且轉發(fā)量高于5000的推文」,這就是一個需求,把它發(fā)給Google,Google是看不懂的。
但是能夠處理自然語言的搜索引擎知道我要什么,它會按照我的要求——如果我自己來,也會這么操作,只不過要花好幾個小時——把馬斯克在那段時間發(fā)布的推文全部看一遍,然后篩選出我需要的推文,全過程用時不到一秒鐘。
這還是搜索產品嗎?好像也是,只不過更進一步的,它是把搜索的算力資源,私有化了。
ChatGPT現(xiàn)在已經出現(xiàn)了這樣的跡象,每個用戶都在部署一個專屬于自己的智能助手,而調校得比較好的,和調校得比較差的之間,存在天壤之別。
當然了,千人一面帶來輿論操縱的懷疑,千人千面又被擔心信息繭房,在水多了加面和面多了加水這件事情上,永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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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Google的桌面端首頁都保留著一個「I'm Feeling Lucky」的按鈕,就放在搜索按鈕的右邊。
無論對于怎樣的用戶來說,這都是一個令人困惑的設計,Google自己也曾做過調查,超過80%的用戶不明白這個按鈕是用來做什么的,也不知道點擊之后會怎么樣。
事實上,這又是Google母胎以來的某種工程師趣味,從文案到體驗,都充滿了彩蛋色彩,用戶輸入關鍵詞后,點擊「I'm Feeling Lucky」將直接跳轉到搜索結果的第一個鏈接,把搜索行為變成了開盲盒。
李開復在離任后吐槽過這件事情,他說從內部數據來看,第一這個按鈕沒什么人點,第二就算點了,大多數情況也都是用戶不小心點錯了,不少員工都反饋過這種設計的雞肋,但Google的創(chuàng)始人堅持己見,因為覺得這樣很酷,很極客,「至少很適合印在T恤上。」
也許Google的確有著某種不算錯的預感,也就是搜索引擎的使命理應把用戶送到他想去的目的地,「I'm Feeling Lucky」就代表了它的初衷,但是終其幾十年來,Google都只是停留在了這種形式上,任憑用戶去嘗試幸運,因為它的商業(yè)模式——在搜索結果頁插入廣告——鎖死了一鍵直達的發(fā)展可能。
理解了Google的別扭,才能理解薩堤亞·納德拉所稱的「搜索的毛利將永遠下降」,無論ChatGPT以后會怎么掙錢,它都從模式上拋棄了舊搜索的廣告匹配機制,當Google的基本盤動搖了,搜索引擎躺著掙錢的利潤空間,也就緊縮起來了。
這砸的是一個每年創(chuàng)收兩千多億美金的盤子,談笑風月間,鯨落萬物生。
更可怕的是,這看上去只是ChatGPT揮手砍下的第一刀,從OpenAI的創(chuàng)始人在那篇「萬物摩爾定律」的構想里看,他對ChatGPT乃至AI行業(yè)的設想,絕不僅僅是做幾個更加聰明的聊天機器人。
近乎無限的算力,自我學習的網絡,前仆后繼的資本,最后會重寫一套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經濟系統(tǒng)。
所以我在多場ChatGPT主題的會議里反復說過一個觀點:對于ChatGPT現(xiàn)在能做的事情,怎么低估都不過分,它還很笨拙,絕大多數溢美之詞都是因為評論者們見識太少,但在ChatGPT未來能做的事情上,怎么高估都不為過。
不要忘了,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最早學會的語言,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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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在深圳見過一家做山寨機的公司,手機配置很普通,卻賣得特別貴,竟然能夠做到每年好幾億的營業(yè)額。
這家公司的手機專門賣給做生意的小老板,說服他們買單的原因,是銷售會在現(xiàn)場演示的一項功能,智能語音助手。
在那個時候,Siri大概還是新建文件夾,整個行業(yè)語音識別應用率和準確度都相當有限,但是這款山寨機的助手軟件卻能識別一些非常復雜的命令,比如幾號幾點給王總發(fā)一條生日祝福的短信,連短信文案都不需要準備,它直接就能自動生成準時發(fā)送。
更神奇的是,它連環(huán)境音都能識別,如果老板在鳴笛聲此起彼伏的路況里錄入語音,它會在反饋無法聽清的同時還貼心地補上一句「請小心駕駛」。
后來山寨機做不下去了,這家公司改做外貿,也分享了這個讓自己制霸過一個細分市場的秘密,非常樸實無華:
在東莞組建了一支百余人的話務團隊,三班倒工作制,接聽機主語音后遠程在客戶的手機上執(zhí)行指令,所有那些精確得超出時代的語音識別,都是這些廉價勞動力一條一條聽出來的。
所謂的進步大概是我們不必善待ChatGPT,那些古怪刁鉆的提問并不會為難OpenAI在印度或是越南的外包團隊,恰恰相反,來自用戶的輸入都是在供養(yǎng)AI,讓它變得強大和深厚。
任何技術的發(fā)展路徑都是如此,量變引起質變,從念念不忘,到必有回響。
硅谷的風險資本和華爾街的投行們倒是一直在賭下一代計算平臺到底會出現(xiàn)在哪里,VR、元宇宙、Web3,每個都上臺遛過一圈,但是現(xiàn)在看來,下一代計算平臺的形態(tài),未必一定會是某種平臺。
這話我們在互聯(lián)網行業(yè)已經聽到過太多次,取代一款產品的,往往不是另一款這樣的產品。
ChatGPT以及整個AIGC產業(yè)很難稱得上是一種計算平臺,只不過它們的計算資源已經在指數級的爆炸,可以預見的是,由 AI生成的內容,將在某一天超過人類生產的內容,而這一天的到來,也會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快。
阿瑟·克拉克在短篇小說「神的九十億個名字」里,講了一個關于人類終極任務的故事,僧侶和科學家們造出了一臺計算機,通過窮舉字母組合的方式,找到了那個不可言說的神的真名,并喚醒了神的降臨。
于是最后,「蒼穹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閉上了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