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當?shù)貢r間6日凌晨4時17分,土耳其南部發(fā)生了7.8級的強烈地震,隨后又發(fā)生兩次5級余震,造成大量人員傷亡與建筑倒塌。土耳其所處的兩河流域是人類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擁有豐富的歷史古代遺跡,歷史悠久的古堡加濟安泰普城堡在此次地震中遭到嚴重破壞,位于伊斯坦布爾的圣索菲亞大教堂暫時未傳來噩耗。
圣索菲亞是一座著名的宗教建筑,有將近一千五百年的歷史。福樓拜曾在十九世紀末造訪土耳其,面對著宏闊優(yōu)雅的圣索菲亞圓頂,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稱嘆伊斯坦布爾:“這里在一個世紀內(nèi)將成為世界之都?!?/span>隨著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1934年,圣索菲亞失去了宗教意義,以博物館的身份重新對世人開放。2020年7月2日,時任總統(tǒng)埃爾多安恢復其宗教場所的角色,將這座建筑改為清真寺,一時引發(fā)軒然大波。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昝濤從2008年起開設通識課“伊斯蘭教與現(xiàn)代世界”,《從巴格達到伊斯坦布爾:歷史視野下的中東大變局》一書集結了他授課過程中的一系列思考。在這本書中,他也探討了圣索菲亞帶來的記憶和遺忘。從土耳其最重要的歷史古跡里,我們窺見了這個國家復雜的歷史記憶與現(xiàn)實政治。
《圣索菲亞:記憶與現(xiàn)實》(節(jié)選)
作者|昝濤
我們討論圣索菲亞的相關問題,不能忘記土耳其日益強調(diào)關于奧斯曼帝國的歷史記憶這一事實。在這里,我主要關注的不是當下土耳其的政治問題,而是從歷史的角度考察圍繞圣索菲亞之身份的“記憶與遺忘”這個主題,最終會落到對新奧斯曼主義這個問題的認知上來。
城市或建筑物成為現(xiàn)實政治爭議的焦點,古往今來并不少見?,F(xiàn)實政治希望彰顯什么,也就會希望和操控人們記住或紀念什么。但歷史久遠的東西,承載的記憶往往是多樣的,若欲彰顯某一種,就必然會打壓或抹殺其他的,這就引發(fā)了所謂的歷史記憶之爭。如果放在歷史的長河里來看,與記憶緊密相關的就是遺忘,打壓或抹殺就是造成遺忘的原因之一。那么,在這個角度上看,圣索菲亞博物館最近被土耳其改回清真寺,其實就是圍繞這座著名宗教建筑物產(chǎn)生的,有關記憶和遺忘的政治爭議的歷史延續(xù)。
當年,穆罕默德二世把教堂變成清真寺,本身就是一種對歷史記憶和遺忘的政治性操控。穆罕默德二世當然是一個勝利者,他想給人們留下的歷史記憶,不只是他個人的勝利,而且是他所屬集團的某種歷史記憶的延續(xù)?;蛟S,再也沒有比把圣索菲亞大教堂變成皇家清真寺更好的象征了。在此之后,后世的記憶和詮釋就會圍繞一種宗教對另一種宗教的勝利,甚至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勝利延續(xù)下去。
所以,把圣索菲亞大教堂變成清真寺,是軍事—政治領導人穆罕默德二世對戰(zhàn)利品的處置,是他刻意制造的歷史記憶/紀念,而屬于基督徒和拜占庭的東西,則被刻意遮蔽或清除了。在那之后直到1935年2月,圣索菲亞一直被作為清真寺使用。這數(shù)百年時間足以建立一個新的習慣、身份與記憶。但對歐洲人來說,在1453年后,他們?nèi)匀婚L期使用“君士坦丁堡”這個名稱,而不是土耳其人的“伊斯坦布爾”。根據(jù)當代英國歷史學家約翰·達爾文的說法,對歐洲人來說,使用“君士坦丁堡”除了是一種習慣,還意味著這個地方是被占領而亟待“收復”的基督教城市,西方人的這種觀念直到 1923 年《洛桑條約》簽訂后才消失。
在最近的輿論中,人們經(jīng)常會提到1934年11月24日的一份土耳其內(nèi)閣會議的決定——它決定把阿亞索菲亞清真寺變成一座博物館,還會提到這是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的意思。1934年已經(jīng)是土耳其共和國建國10余年以后了。共和國在此時決定把使用了五個世紀的清真寺變成博物館,是為什么呢?
其實主要是現(xiàn)實政治變了。一個自我標榜為現(xiàn)代的、世俗的民族國家——土耳其共和國成立了。新的民族國家當然需要新的民族歷史與記憶。這是我早年研究土耳其現(xiàn)代史時最為關注的內(nèi)容,即所謂“族史重構”問題。除了編造民族神話,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與前朝的關系。簡言之,新的土耳其共和國長期以來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修辭上對奧斯曼帝國是疏離的,對奧斯曼帝國的歷史記憶是寡淡的,甚至是刻意排斥的。
1939年的時候,土耳其的博物館學家委員會提出了一種解釋:“圣索菲亞,作為拜占庭的教堂和奧斯曼的清真寺,都是建筑學上的杰作……土耳其人對這座建筑的身份的打斷是如此徹底和完整,以至于就像人們曾經(jīng)把它視為一座教堂一樣,也有更多的人把它定義為一座清真寺。因此,土耳其共和國決定把這座建筑變成一個博物館,目的是把它獻給全人類……”這個在圣索菲亞變成博物館近五年之后的解釋,更多的是一種事后賦予它的歷史記憶,也就是把它中立化、普世化,而前述國際政治的考量是不能被公開講述的。
今天反對把圣索菲亞博物館變回清真寺的人,也還是在強調(diào)這一點,即它是“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是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之間和平的象征?;蛟S也可以推斷,今天的世俗主義者賦予圣索菲亞博物館的各種現(xiàn)代主義的意義,如世俗化、現(xiàn)代化之類的,應該是土耳其國內(nèi)外的人們后續(xù)不斷添加進來的。
當然,博物館化所代表的、被不斷解釋出來的文化多元主義的聲音也同樣存在,論證也不斷深化了。一是,對奧斯曼帝國的追憶也不只是關于軍事的征服和勝利,或宗教的榮耀,也有強調(diào)奧斯曼帝國的寬容和世界主義的;二是,伊斯坦布爾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在參與歐洲文化活動的時候,也會刻意強調(diào)自身的寬容和世界主義,比如,2009年圣索菲亞大教堂穹頂上發(fā)現(xiàn)的天使頭像被打開和修復,以供游人參觀,就是一個好的姿態(tài),伊斯坦布爾也在2010年被認定為“歐洲文化之都”。
2020年上半年,土耳其的圣索菲亞博物館被改回清真寺的消息引發(fā)了一輪比較大的世界輿論。
索菲亞從博物館變?yōu)榍逭嫠碌睦碛?,應該主要不是來自宗教本身,因為有人計算過,伊斯坦布爾根本就不缺清真寺,圣索菲亞博物館對面的藍色清真寺根本沒有多少人去做禮拜。所以,其理由依然是政治的,或者具體說是利用宗教情感和歷史記憶的政治操作。從歷史記憶的角度來說,恢復清真寺代表的就是“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所欲保留的那個歷史記憶,也就是土耳其 / 穆斯林相對于西方 / 基督徒的勝利。
在當代,對這種勝利的招魂和紀念,迎合著宗教—民族主義的政治主張,也被其操控。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是最擅長把自身的政治行為嫁接到帝國記憶之中的演講高手,他在2020年5月29日的“征服紀念日”講話中說:“我們要留下一個讓我們的祖先法提赫(Fatih,即穆罕默德二世)滿意的土耳其?!边@就是他慣常的對宗教的、帝國的歷史記憶的強調(diào)、突出和利用。
恢復清真寺的訴求步步緊逼直至取得今天的“勝利”,也反映出土耳其在凱末爾之后的歷史性變化。如果說有主流民意,光看一看民調(diào)數(shù)據(jù)就能明白,據(jù)說超70%的土耳其人支持把圣索菲亞博物館變成清真寺。而在今天土耳其的輿論環(huán)境下,公開表達反對之聲也越來越不容易,當然,外國人是例外(但外界的反對之聲,或許恰恰是土耳其國內(nèi)政治所需要的)。
一旦出現(xiàn)類似的事情,一般的分析總喜歡從世俗主義、現(xiàn)代化的角度來討論。似乎只要是跟穆斯林的宗教符號有關的東西,都可以被任意地打上伊斯蘭主義的標簽,而后就被認定為“倒行逆施”。凱末爾和埃爾多安往往被放在兩個極端上看待,前者是世俗的、進步的、開明的,后者是宗教化的、倒退的、反動的。殊不知,在土耳其,大部分人并不這么看。
我這么說不是想否定凱末爾主義,更不是要贊美“埃爾多安主義”,而是希望強調(diào)相關問題的復雜性。20世紀晚期以來,隨著世界范圍內(nèi)宗教復興運動的發(fā)展,與現(xiàn)代化理論密切相關的世俗化理論已經(jīng)被很多社會科學家認為是成問題的。
土耳其共和國表面上模仿了法國模式,但其實,土耳其的模式并不是簡單模仿,它同時也是奧斯曼體制的延續(xù),甚至是整個遜尼派哈里發(fā)體系的延續(xù),所不同的,就是廢除了蘇丹和哈里發(fā)制度,走向了共和制。同時,政權的合法性來源改變了,由宗教的變成了世俗的,宗教不是沒有了,而是被盡可能地從公共領域中清除掉了,換上了共和國的那套從西方學來的東西,但對宗教的控制和利用沒有變。此外,在民間,宗教淪為私人性的了,限于個人的私德領域。
隨著凱末爾去世,政治走向多元化,原先被打壓和邊緣化的東西自然就會出來。那些對現(xiàn)實不滿的人及其后代,也擁有了新的政治空間,說到底,在一個99%的人口是都是穆斯林的國家與社會,如何安放與宗教/信仰有關的精神和靈魂?
后來,這個新階層及其盟友贏得了政權,這就是埃爾多安和他領導的正發(fā)黨政府,他們代表的是穆斯林兄弟會式的土耳其道路。但這一派人成長和發(fā)展的環(huán)境,還是一個建立在凱末爾主義基礎上的土耳其,還有世俗主義的制衡,所以,凱末爾主義及其主張的世俗主義仍然是他們活動的大框架。傳統(tǒng)的世俗與宗教之爭,其性質(zhì)也在發(fā)生變化。在意識形態(tài)上,土耳其的政治伊斯蘭勢力整體上還是溫和的,是很實用主義的,我們還看不出土耳其走伊朗那種教權國家道路的苗頭。
因而,在上述意義上,圣索菲亞博物館被改成清真寺,雖然可以部分地被視為土耳其政治伊斯蘭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動作,但很難被直接說成是世俗主義的倒退。也就是說,它和宗教本身的關系并不太大,更多的是現(xiàn)實政治對帝國歷史記憶的操控,目的是服務于當下土耳其國內(nèi)的權力政治。
本文書摘部分節(jié)選自《從巴格達到伊斯坦布爾:歷史視野下的中東大變局》第十一章,內(nèi)容有刪節(jié),經(jīng)出版社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