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 王媛

編輯 | 槐楊

不久前，豆瓣的一個小組里，一篇名為“躺平八年了，感覺很治愈”的帖子一度成為熱門。在帖子里，作者講述了自己八年不工作、租房獨居、時而一個人窮游的生活。她不買衣服和化妝品，只買當(dāng)季最便宜的蔬菜水果，把花銷壓縮到最低，一年只花六七千元。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床上躺著度過。她說，躺著很自在，很舒服，很治愈。

《人物》聯(lián)系到了這位女孩，她今年39歲，住在河南的一個小城里，2007年，她大專畢業(yè)，之后工作7年。她說，那段時間的工作，是為了還助學(xué)貸款，更希望能攢下一筆錢，支持她躺平一段時間，休養(yǎng)身心。

在對于“躺平”的討論中，我們讀到過許多關(guān)于內(nèi)卷的反思與反抗、低欲望生活的輕松與自我，還有對未來的些許迷茫，但她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某種程度上，她是一個不擅長將自己融入社會的人。她頻繁地更換過近十份工作，文員、銷售、客服、流水線工人……她會因為女同事當(dāng)面說她一句“你不會做人”而感覺受辱，受傷許久。與成功的敘事背道而馳，她發(fā)展出一套適合她自己的生活邏輯。也許你未必完全認(rèn)同，但她是一個樣本，讓人看到生活的某種可能。

她的故事很個人，但在她身上，又有時代給每個普通人身上的投影——她很難找到特別好的工作，很快地感受到工作就是在拿時間換錢；畢業(yè)后的很多年里，她覺得沒有遇到過一個很愛她的人，也沒有遇到過一個令她很愛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她也是這個原子化時代的很多人。

她給自己起了個昵稱“飛飛”，她說，起這個名字，是想要可以自由飛走的感覺，“人要是像鳥一樣會飛，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該有多好”。

以下是飛飛的講述——

1

我現(xiàn)在一個人在離老家100公里遠(yuǎn)的一個小城市生活，住在一個十平方的小單間里，衛(wèi)生間是公用的。房租160元一個月，沒有廚房，我就在房間里用電陶爐做飯。

從2014年6月辭職之后，我沒有再做過那種固定上下班的工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8年多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屋子里的床上躺著，一天可能在床上躺二十個小時左右。

每天早上六七點醒來，躺在床上就開始胡思亂想，想很多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所有的細(xì)節(jié)，分析、剖析、解析，想得最多的還是小時候在家里的事；然后寫寫東西；我不吃早飯，早上就吃個蘋果或桃子；中午起來買菜做飯，做好飯，坐在床上吃，吃完看會兒手機(jī)，睡一會兒午覺，下午看看網(wǎng)上的各種東西，聽聽小說，一般五六點出門散步，差不多逛兩個小時回家，晚上八點可能就開始看看電影電視劇，十一二點睡覺。我也不吃晚飯，偶爾吃一次，大多每天只吃一頓飯。

因為我掙得少嘛，肯定要花得節(jié)省一點，每年大概就花六七千塊錢，分?jǐn)偟矫總€月，也就是房租加生活費500塊錢。我買的都是那種應(yīng)季的、最便宜的青菜，就像現(xiàn)在吧，白菜大概四毛九、五毛九一斤，蘿卜只要三毛九、四毛九。夏天蒜薹比較便宜，那就買蒜薹。主食就是饅頭、面條、米飯，每天吃一個雞蛋，每周吃一次肉，每月去兩次飯店改善一下口味。算下來，每頓飯一塊錢的菜，六毛一個雞蛋，五毛的主食，加上油鹽醬醋和電費，一頓飯平均花費三塊錢。

最近三年我沒有買過一件衣服，就穿以前的舊衣服。我曾經(jīng)很喜歡買衣服，年輕的時候看到好看的或者便宜的衣服，就會囤起來，想著以后可能有機(jī)會穿，最后26寸、28寸的大拉桿箱裝了兩三箱，夠我五年不買衣服了。現(xiàn)在我每個季節(jié)拿一套出來穿就夠了，反正每天出門也就兩個小時，散個步、買個菜，有時候去河邊或房頂看看夕陽，其他時間在家就穿睡衣。除了水乳和洗面奶，我也幾乎不買化妝品。

2015年開始，我每兩年出去旅行一次。窮游，坐便宜慢火車，住青旅太空艙，趕在五一十一之前的淡季去，那時最便宜，一個床位只要20塊錢。旅行當(dāng)中的人本來就是天南海北，沒有什么矛盾沖突，各自走了之后，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我也沒有啥特別大的壓力。

去過新疆、云南、福建、海南、黑龍江、內(nèi)蒙古……2015年去的新疆，2017年去的云南，2019年，我坐火車到廈門，又到深圳、廣州、三亞、湛江，再轉(zhuǎn)到桂林，一個人玩了一個月。感覺也挺好，不跟別人一起也可以玩。從?？诘秸拷?，坐了幾個小時大輪船，在那種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感覺那浪很大，反正看著很波瀾壯闊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就感覺很美，很開心，暫時沉醉在這種美景之中，心里就很輕松。

2019年夏天，7、8月份，我去內(nèi)蒙古，又坐火車到哈爾濱、滿洲里、海拉爾，一直去到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坐在火車上看到草原，草地上有那種特別細(xì)的小河，感覺只有一尺寬，旁邊還有馬在吃草。我就覺得真的很值，看到那么美的風(fēng)景，心境也能放開。

這幾年疫情，沒有去遠(yuǎn)途，就在省內(nèi)逛了兩次，每次10天，花一千多塊。今年九月份我去了平頂山和洛陽，平頂山有個白龜湖，在陽光下看那個湖面，碧藍(lán)色，跟海面是一樣的。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省內(nèi)也有這么美的地方。

過這種生活，我一點都不焦慮，我很享受這種感覺。展開自己的心是很緩慢的。

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飛飛”，是想要可以自由飛走的那種感覺，要是像鳥一樣會飛，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該多好，遷徙到哪里都可以。

 平頂山的白龜湖。

2

可能在其他人眼中，我是個脫離社會的怪人。我之前也覺得我應(yīng)該像別人那樣，要合群啊，跟別人做朋友啊，跟別人打打鬧鬧、打成一團(tuán)啊。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我應(yīng)該做一個正常人，像別人一樣的正常人。

如果從2007年大專畢業(yè)開始算的話，我做過好幾種工作，做過文員，就是那種小公司里的內(nèi)勤，也做過業(yè)務(wù)員，賣過電器，也賣過鞋，還做過網(wǎng)吧的收銀員，電商客服售后……最長的工作做了一年多，其他有的做一年，有的做半年，有的工作只干了一個月不到。

剛畢業(yè)的時候，去一家剛成立幾個月的小公司做文員。雖然試用期工資只有600塊，轉(zhuǎn)正后800塊，但我覺得很開心，起碼是一份正常的工作，而且也能接觸到社會上的正常人。離開家之后，我就想做一個新的人，跟別人一樣的正常人。

那份工作我大概只干了不到20天。每天做表格啊、接電話啊，包括拖地倒水啥的。最后被辭退的時候，領(lǐng)導(dǎo)說，你要應(yīng)付好公司其他的股東，不要得罪他們。我感覺我也沒得罪他們。我走了之后，他們在我那個崗位上塞了兩個自己的朋友進(jìn)去。

第二份工作也是文員，招聘的時候說我們每周可以休息一天，結(jié)果第一周沒讓休息，第二周還不讓，那個周日我就直接不去了。轉(zhuǎn)天我再去上班，就被辭退了（笑）?？赡芪也粔蚵犜?，嘴也不甜，就是性格太古怪了。

老是找不到好工作，我那個時候也會焦慮，就會有點自我懷疑，難道是我不會做人不會說話才被辭退嗎？我上學(xué)的時候申請了一萬塊錢的助學(xué)貸款，得靠自己來還。那時候我租房住在城中村，住在八層，因為越高的樓層越便宜，七樓要90塊一個月，八層的話就是80塊。我覺得年輕人爬爬樓也沒什么，省點是點。

那時候在鄭州，2007年，一個普通的公司招聘一個文員，應(yīng)聘的簡歷起碼有50份以上，工作機(jī)會很少。后來我去一個商場里做營業(yè)員，賣男裝、賣鞋，有的老板很壞的，試用期根本就不給工資，試用兩三天就讓我走，白白讓我給她們干了兩三天。這不是詐騙別人的勞動力嗎？但是我那個時候很傻，膽子也很小，我也沒有跟她們爭論要工資，她們讓我走，我就走了。

后來我想換個城市，可能小時候看電視劇吧，老說那種江南水鄉(xiāng)很美啊，我就去了浙江。能找到的也多是銷售類的工作，比如做電器銷售，天天要去小區(qū)里發(fā)宣傳單，給那些裝修的業(yè)主打電話，問他們要不要買電器，如果賣出去了，還要等到人家房子裝好了，把這個電器裝上之后，公司才會給我發(fā)提成。我覺得很枯燥，沒意思。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工作上爭一口氣，向家里證明自己不是廢品。但是到后來，我就覺得自己活得舒服就行，他們認(rèn)不認(rèn)可我無所謂，我根本沒有必要讓他們來認(rèn)可我。工作之后，我也從來沒有給家里寄過錢。一萬元的助學(xué)貸款，直到2011年才還完。

最后一份固定的工作是在2013年大概12月份，我去了上海的一個電子廠。我比較有好奇心，還沒有進(jìn)過工廠，就想去嘗試一下那種感覺，在一條操作線上，做電子零件的檢測。當(dāng)時在那兒干了三個月的夜班，三個月的白班，總共干了六個月。正常的話是八小時，但是每天都加班兩個小時，它不強(qiáng)制加班，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加。六個月之后，又要輪到夜班了，要從晚上8點上到轉(zhuǎn)天早上8點，我不喜歡上夜班，就辭職了。

最主要的還不是夜班的問題，還是我個人的心理性格問題吧。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比較孤僻內(nèi)向，比較自閉，不會跟別人打交道。我不是不想工作，我是不想做跟人接觸的工作。

有一段時間，我在一個賣女裝的淘寶公司做售后，跟兩個女同事就處得特別不好，她們倆可能比較擅長社交，就說我怎么不會做人啊啥的。我越想越覺得欺負(fù)人，我本來就害怕跟別人社交，你還當(dāng)著我的面來說我，我就很難受很受辱，就不理她們了。我很想逃避這種要人與人之間打交道的關(guān)系，就覺得很可怕，我就想逃跑。

工作的這七年，我老是想逃跑，不想工作，辭職了之后就老想著先玩一段時間，玩兩三個月再工作。工作好像不是我的愛好，我感覺一直是拿時間去換錢。我就覺得時間還是要自己支配，哪怕是用來發(fā)呆、胡思亂想，就感覺這時間是自己的，浪費了也是自己的。就為了生存，為了換一點錢，把時間（用來）去做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的工作，更加是浪費。

所以2014年辭職的時候我就想，我要躺個十年最好（笑），那時候心理上就很累嘛，心理上一直是在積壓、積壓的狀態(tài)，就是從小時候我就沒有放松過，我的心一直就是在內(nèi)縮的，一直就沒有展開。

心打不開，人就會僵硬，比較機(jī)械，比較封閉，我整個人就是這樣子的。大概從我1歲積壓到我辭職那一年，31歲，已經(jīng)積壓了30年了，我覺得我必須得讓自己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讓自己的心能在自己的家里打開。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一個能干它幾十年的工作。我的想法就是能攢點錢，讓我能有一段很長不工作的時間，這段時間我就用來療傷，治療自己的身心問題，能讓自己心理上不去面對外面各種傷害壓力，讓自己處在一個安全的狀態(tài)，一種休養(yǎng)身心的狀態(tài)吧。

辭職之后，我開過淘寶店，賣戶外旅游用品，一直開到2017年底?？赡芪易约合氤鋈ヂ糜?，就覺得我了解這些東西之后，自己以后也會用到，我就想，有一天我也要出去走遍中國，看遍祖國的名山大川。

淘寶店掙得不多，也就夠我自己的生活費。2018年，我35歲的時候，閃婚閃離了。離婚之后，我手里有幾萬塊錢，就在老家那邊的縣城租房獨居，離老家大概有三十公里的樣子，去年才搬到這里，也還是租房獨居，一個人在家躺著。

2015年飛飛去了新疆。

3

我一直困在一種自卑里。我家是河南農(nóng)村的，家里一個男孩、三個女孩，我是最小的。我媽說家里沒有男孩不行，誰家沒有男孩就是絕戶頭，會被別人欺負(fù)。小時候我媽曾用很蔑視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們算啥，你們啥也不算”。家里有一個男孩，全家寵著他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小時候也認(rèn)同這個，只要他能保護(hù)我們家，就讓他有點特權(quán)也沒什么。

他經(jīng)常損我們、偶爾打我們，后來他慢慢變成一個很瘋狂的人，整天在家吼，嚇唬人，用惡狠狠的眼神瞪我們。我媽也愛發(fā)怒。長期生活在那種驚嚇中，我就好想把自己變成一個隱形人，不被別人看見，別人就不會傷害我了。我這種內(nèi)心的萎縮，跟我的家庭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

上初中的時候，我看到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那本書，感覺是對我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的啟蒙。我家的現(xiàn)實生活比較殘酷、荒漠、寒冷，沒有感情，哪怕表現(xiàn)一點情緒，我媽就會不高興。但是在書里，別人寫到家人之間的親情、朋友之間的友情，我才覺得，人應(yīng)該是有感情的，人如果沒有感情，是一種缺憾、一種缺陷。我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做一個荒涼的人。

讀了這本書，我對感情上也有了很多期待，希望自己也有書里那種真心的親人和朋友，比如說心疼自己的家人、能互相理解的朋友。但我不可能有。我的家里人都很兇，怒火很大；在學(xué)校我也想去交朋友，但當(dāng)我把這個事看得很重要、別人卻又很隨意的時候，我就會有失望和落差?？赡苁俏易约浩谕?，友情其實很平淡。

小時候，我也想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工作掙錢，為家爭光。由于高一數(shù)理化聽不懂，天天看課外書沒好好學(xué)，上了高二就跟不上，我又長期失眠，高二才上兩個月，我就休學(xué)了，因為我想好好補(bǔ)習(xí)一下高一落下的課，但家里人認(rèn)為我休學(xué)了，就是墮落了，我就是一個廢人了。休學(xué)時間結(jié)束后，我爸非得讓我停學(xué)，停學(xué)期間我去北京打工，結(jié)果趕上非典，又回來了，開車送我們的司機(jī)要了我200塊錢車費，我就給了，家里人覺得我被騙了，因為這200塊錢，我媽辱罵了我很久。

本來我上的是我們縣城最好的高中。休學(xué)停學(xué)耽誤了2年，我不想再耽誤時間了，非典結(jié)束后我就去鎮(zhèn)上上了職高，跳過高二，直接上了高三，高考我考了504分，考上了一所大專，讀了我一點也不感興趣的專業(yè)。

2004年去上大學(xué)，我有一種終于逃出魔窟了的感覺。從小到大，我媽吵我們、打我們，我們都不敢頂嘴，這種恐懼和害怕已經(jīng)刻在靈魂深處了。我的內(nèi)心一直沒有正常地成長起來，脆弱、膽小，恐懼和不安貫穿到我的整個人生。從我1歲到我31歲辭職，這30年，我對人的恐懼感從來就沒有消失過，我內(nèi)心一直在一個恐懼不安的狀態(tài)。

4

大二的時候我交過一個朋友，可能也不算談戀愛，我們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見面的次數(shù)大概只有十次，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正常家庭里出來的小孩，很陽光、自信、灑脫。我想跟這樣的人認(rèn)識、做朋友，我也想做一個正常人。

后來我也談過幾次戀愛，但只是兩個孤獨的人搭伙做個伴，中間并沒有產(chǎn)生愛情。工作的時候也有一兩個喜歡的人，那時候也沒有表白，就覺得是同事，一旦跟他表白了，萬一不成功或者怎么樣，豈不是很尷尬？

最近這十年我都沒有遇到過一個我喜歡的人，也沒有遇到一個我愛的人?？赡芪易约哼@種心理狀態(tài)不適合談感情，也不適合跟別人生活在一塊。

以前也嘗試過，但感覺不太好。有一個，我對他可能產(chǎn)生了一點愛。我們在一起待了四個月吧，我每天下了班都會跟他生活在一塊，吃了下午飯，兩個人出去散步啊、聊天啊。他也不是說對我有什么不滿意，他只是想找一個短期的女性朋友，等他遇到他真正想找的人就會跟我分手。這個我也能理解，我也接受，如果他真的遇到他的真愛，我也不會纏著他，對不對。

2018年我結(jié)婚，可能也是一種嘗試吧。別人20多歲都結(jié)婚了，有的也沒離婚，也能生活。萬一結(jié)婚，如果過得開心呢，是吧？那就結(jié)婚試一下。結(jié)果堅持了半年，很不開心。離婚之后，我沒有再跟任何一個人嘗試同居過，再試一下，都沒有。如果真的沒感情，兩個人還是像搭伙一樣，其實堅持不了多久的。獨居的這幾年，是我人生中過得最快樂的生活。一個人待著很安全，很自由，很放松，讓我沒有壓力。

我跟爸媽說的是我還在工作，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具體情況，我們幾乎一年才打一次電話。這幾年過年我也都是自己在外面過的，就自己買點菜、買點肉，很簡單。有時候我也會在網(wǎng)上跟別人聊聊天，最多的是跟我小姐聊天，我們經(jīng)常打語音聊家里的事。因為家庭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創(chuàng)傷，就像一個很大的障礙一樣。

前幾年，因為心理還在那種痛苦中，躺的時間就比較長，腰上那塊兒被骨頭硌得時間長了，血液循環(huán)不暢，就起了一個硬疙瘩。今年我就出來運動得多一點，每天自己揉啊揉，把它給揉開了。

我躺在床上，不用跟別人接觸，不用去應(yīng)付任何外界的事，就很舒服很自在，但是一想到家里以前的事，就很痛苦，有時候會痛哭一場，有時候就躺在那里，睡一覺，可能睡眠會讓我覺得很治愈吧。我每天都睡午覺，我覺得睡覺很養(yǎng)神，很放松。我上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失眠，從2007年開始獨居之后就沒有再失眠了。一般我晚上12點睡著，睡6個小時就醒，早上睡醒，大腦空靈又夢幻，能想到很多我以前根本想不到的東西，那是我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

小城的天空。

5

這八年的時間，感覺自己心理上一直沒有真正打開，沒有走出來，但就從今年，我突然就開竅了，就覺得，哎呀，原來我也是一個別人不能隨便來傷害我的中年人了。別人就算說點難聽的，他也不敢來打我，所以我已經(jīng)不需要懼怕別人了。

以前我不敢跟別人回嘴反擊，不會維護(hù)自己，但現(xiàn)在我就在練口才嘛，看網(wǎng)上、看電視劇里別人是怎么說話的，就是學(xué)得口齒伶俐，要會用詞語，要膽子大。我覺得我現(xiàn)在自己摸索的吧，敢跟我媽吵架，也敢跟我姐、跟別人吵架了。有誰來說我，我能跟他對吵，有誰打我，我能跟他對打，我覺得自己內(nèi)心越來越強(qiáng)大了。

2020年冬天，我回過一次家，就想看看他們現(xiàn)在是什么狀態(tài)，在我心里，我是希望我媽能認(rèn)錯，給我們道歉。在社會上別人給我的傷害不是最大的，家里人的惡評才最傷害人，本身你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你跟別人是沒有真正的連接的，你只能跟你父母家人有真實的連接，你心里最在意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家里人的評論。

她不僅沒有道歉，她對我的態(tài)度還是很不好。看到她已經(jīng)70多歲了，天天要吃藥，這里疼那里疼……報應(yīng)吧，我不同情她。因為我覺得她以前對我造成的傷害不可能因為她老了就抹掉。但我也沒有什么特別開心的。她已經(jīng)這個年紀(jì)了，我總不能打她一頓，也不可能去罵她。我就覺得我也很無奈，對她無能為力。

那天我只在家住了一個晚上。從那之后我這兩年都沒有回過家了。

這次在豆瓣小組里發(fā)帖，也是因為今年我膽子慢慢變大了，開始敢于嘗試把自己的心打開，讓別人了解自己，讓別人看到自己，不是那種“神隱”的狀態(tài)。發(fā)布之后，有挺多人來跟我聊天，問我哪里的房租，怎么這么便宜（笑），還有一個女生加了我的微信，她在婚姻里感覺不快樂，也想離婚，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倆聊了十來天，感覺很開心。

我也并沒有鼓勵她離婚走出來，因為一個人的生活也有孤獨的時候，這肯定是有利有弊的。比如說我獨居，每天晚上我都把一個水瓶放到門把手上，就怕萬一有人把門撬開，進(jìn)來小偷或者壞人。最難的就是搬家的時候，15年的時間里我都搬了20次家了。我一個人，就很累，痛苦，還要花錢找搬家公司，就感覺自己還是很漂泊的一個狀態(tài)，居無定所啊，這里住一下，住個一兩年，就又搬家了。

但我也不渴望擁有一個自己的房子。我想我以后還要去各種地方流浪生活，我要做一個那種流浪的人（笑），去黑龍江生活個一年兩年，再去新疆生活個兩年三年，我是這樣想的。到我精神狀態(tài)、心理上準(zhǔn)備好的時候，我是會出去工作掙錢的。我想一邊打工，一邊在當(dāng)?shù)厣钕聛恚惺苷嬲?dāng)?shù)氐娜四欠N生活習(xí)慣，人文環(huán)境。我要過那種生活。

或許我以后也會有孩子。如果有的話，我會帶她去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小動物、昆蟲、植物，小麥啊、玉米啊，哪怕就是一個會蹦的小蟲子，我會帶她去看真正的大自然，這個世界，動植物，包括人。我想讓她喜愛他們，讓她愛這個世界，不覺得這個世界有那么可怕，那么危險。我不會讓她做一個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不安的小孩。

這八年，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是為了給自己的身心一個安全島，讓自己的心在這里好好地安靜下來，不要像以前那樣恐懼地面對外界傷害。這種蝸居一樣的生活，就是我治療自己的一種方式。我以后一定會去外面到處跑，到處玩，到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飛飛還留著之前去各地旅游的車牌和船票。

圖 | 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