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提到果子與人的關系,秀英奶奶說,她的四妹妹就像果子一樣落在地上,埋進土里,化掉了,再也看不到,也沒人提起。在《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這本書里,她的四妹妹被比喻成苦豆子,也就是河套本地人口中的苦豆根,花朵素雅清新,果實卻極其苦澀寒涼。四妹妹的一生就像苦豆子:小時候伶俐可愛,年輕時做上了鄉(xiāng)村教師,后來又是姊妹里唯一一個與城里人訂婚的,最終卻遭逢種種不幸境遇,二十幾歲就得了瘋病。
除了苦豆子四妹,秀英奶奶還記錄了家人和同村人:大姐三妹像甘草,極耐鹽堿,且不懼嚴寒,還能結(jié)出滄桑的莢果;大弟弟像是西伯利亞遠志,枝條柔韌,極力伸向遠方,可是條件所限,種子只撒落在近旁的碎石間;被戰(zhàn)場大炮震到神志不清的四叔,如同蒙古豬毛菜,在大地上隨風翻滾,遇到低洼潮濕的地方就能生根,否則就要休眠或死亡;五保戶董密生和蒼耳一樣,要靠鉤掛他人過活;少女蓮花少時夭折,像極了還沒成熟就葬身羊腹的截萼枸杞。
“我前半輩子命運特別不好,干甚甚不順,動不動就遇上壞事情,躲也躲不開。咋也沒想到,六十幾歲我又重新開始識字、學文化。如今,我又在寫書了?!本瓦@樣,秀英奶奶為家人和村民寫出了《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秀英奶奶1947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河套平原,念過一年半小學,六十五歲重新識字,學習畫畫,跟隨兒媳芮東莉做自然筆記,2015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胡麻的天空》。目前,秀英奶奶目前與二兒子呂永林、媳婦芮東莉居住在上海。我們的這一次采訪,就是在他們上海的家中進行的。秀英奶奶的房間明亮溫暖,書桌上擺放著已經(jīng)翻舊的字典,聊到家人時一度流淚,呂永林夫婦也參與了采訪,并協(xié)助進行方言“翻譯”。
唱戲與拜樹
界面文化:上海的天氣跟老家很不一樣的吧?
秀英奶奶:不一樣,老家外頭冷,家里頭上暖氣。風沙倒是春天多,二月份到四五月份。(媳婦東莉:老家靠近毛烏素沙地,風沙吹過來了,吹著吹到北京去了。)大集體時候一早起來就干活,手上腳上凍得全是瘡,晚上回家癢癢的,撓撓就破了。那會兒天氣比這會兒冷,這會兒冬天數(shù)九有時候夜里零下二十度,白天零下七八度。(東莉:現(xiàn)在也冷,我過去凍得要死。)
界面文化:書里有一些開心的記憶,像是父親喜歡看戲,還帶你們?nèi)タ磻颉?/strong>
秀英奶奶:我們原先在縣城里頭,五原縣,那時候家里有一個粉房,父親會漏粉,漏完粉閑的空就喜歡去戲園子聽聽說書唱戲。后來抓壯丁,父親逃到村子里。村子里是沒有戲臺子的,復興公社有個臺子,五幾年我們?nèi)ミ^,看過一次《楊家將》《斬竇娥》還有《韓琦殺廟》。后來這些戲不讓提了,戲臺子轉(zhuǎn)成批斗人的臺子。
界面文化:村里頭的樹也是很重要的回憶嗎?
秀英奶奶:我們那天氣冷,樹可少,這是一棵野生的樹,我們那都叫它大樹圪壩,長在一座小廟的前面。想起來我也沒去跟前看過,從那里路過不敢去。這棵樹掉下來的葉子有三四種,那時候生了病醫(yī)療不行,都去樹跟前討要。后來文革把這棵樹給鋸了,有一家把樹枝拿回家院子里,把小孩的尿布晾曬在上面,后來聽人說耗子把他家小兒耳朵咬了。我還畫了別的村子的另一棵樹,樹上長了這么一點痕跡,看起來像一頭老鷹,村里人就搞活動,說這是神樹,很多人都去拜。我們二女婿有車,帶我去看了看。(東莉:媽在書里寫,為兒女操心無奈的時候在村里地上跪著沖太陽磕頭,看得我眼淚嘩嘩直流。)
被箍住的人
界面文化:寫家里人難還是鄉(xiāng)里人難?
秀英奶奶:村里人也不知道哪個該寫,愿意不愿意讓寫。(東莉:怕人家不愿意讓寫,村里人也有子女。)姊妹們有時候我也是不知道該寫不該寫,她們趕上那個時代了。寫一寫讓后輩看一看,好的讓人學習,壞的以后讓這個社會……我也說不了那么具體。我的三妹妹四妹妹趕上那個時代,她們不自由。現(xiàn)在這個地方住著人情不順心,可以換個環(huán)境,他們就出生那個地方,我們土話說,東挪不能西拽,你這個地方就這個地方,那樣箍住你。那時候在一個大集體一起勞動,從城里下放的還能“我惹不起你能躲起”,我們沒法躲,每天一塊勞動,就得天天面對,不勞動又不給你工分,還要吃要喝。
記者去采訪姜淑梅,她哭,記者也掉下眼淚,兩人一起哭,她的《窮時候,亂時候》寫?zhàn)I的時候,餓的時候我們那也餓,實際不是不下糧,那時候的政策是大家一點不留,全糶給國家。我們那產(chǎn)的糧好,有大米、麥子,喊的口號是給蘇聯(lián)還債。就像我哇,還受過打,有一次我和書里秦鎖相好的打起來,我打不過人家吃虧,三妹四妹來拉架,人家說我們?nèi)齻€打人家一個。
界面文化:把人箍住了挺形象的。
秀英奶奶:環(huán)境箍住人,我們隊里人情不好。我三妹和四妹不想在這待了,想結(jié)婚跟男方離開這里,最希望的就是去城里頭,城里頭有的人才掙十幾塊,可十幾塊也能拿到現(xiàn)錢,我們結(jié)社到包產(chǎn)到戶,從來沒分過紅。我也支持兩個妹妹不找農(nóng)村的,可多女女找對象,講一軍二干三工人,軍人、干部和工人。三妹妹后來歲數(shù)大了,也沒有合適的,四妹妹找的城里的,可壞人給把灰(說壞話),就散了。我大弟弟有點脾氣,念書念得可好了,但有點脾氣也拗不過時代。
界面文化:除了自家親戚,書里寫村里的女性讓人印象深刻,像是進入老年的秋嬸,有一句話形容她人老了沒坐處,皮襖爛了沒放處,這是什么意思呢?
秀英奶奶:人老了沒坐處,人老了干不了活了,皮襖爛了沒有地方放,這是這么個比喻。實際我這也是文化淺,有些事情表達不明白。我說的是兩方面,不是說她家媳婦不好。秋嬸老實,她家一直光景不好,兒子說媳婦找本地方河套人也不好找,為了省點錢,找的都是外地來的。她的光景也不好,找人來的光景也不好,她也沒有錢,也沒有退休費,也幫不上忙,家里光景一不好,矛盾就有了,有錢花有飯吃,誰想那些閑氣。
界面文化:你們姊妹們后來也理解了母親常說的話“人老了越活越煩”,這話要怎么說呢?
秀英奶奶:人是越活越麻煩,比方說我想買個汽車,可是我沒有錢,想開個啥買賣,想掙筆大錢,你也沒有那個條件。家里頭碎小的事情多了,你還得料理,不料理不行。難的那會我也說過這個話,二兒子念書沒有學費,二女兒畢業(yè)了沒有工作,找個人要花錢,送上錢還得有托上認識的人,沒有底數(shù)要花多少錢。(東莉:那是兒女不順。)就是子女順利也有其他的事情。過去生得又多,生兒子要給找個媳婦,找個媳婦看他們倆過得關系怎地,老人也得操心。女兒要大了,嫁出去,嫁個好婆家高興,婆家不好生氣。女兒女婿鬧不說了,父母看見總要說和說和,么管用,反過來說外母娘挑事來了。
愁完兒子愁女兒。我們那說的,“么(沒有的意思)兒女的夸干凈,么爺娘的夸孝順,”沒有兒女的夸我省事了,沒有父母的說我可孝順了。老話都是老輩子一代一代地傳下來的。(笑)
界面文化:如何想到將果子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寫法的呢?
呂永林:我母親聊到了果子,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果子,也有各種各樣的人,就像秋嬸對應的柿子,綿軟但是被人欺負。有的果子能一直生長到成熟,完成它的生命歷程,有的被蟲子蛀掉了夭折了,有的果子有時候是有毒性的,它本身不存在善與惡和道德感,如果放在人類世界里,就是有傷害力的。我們就想,能不能在內(nèi)蒙古本土植物果實和人之間形成一種對應關系,那么多人各自的形象也能凸顯出現(xiàn)出來。確定了這個,東莉?qū)@些植物很熟,她去找我們那邊的植物,她來把果子特性寫下來,我后來再補充。
界面文化:秀英奶奶說箍住了人,你也提到了失意如何扣押了一個人,扣押這個詞要怎么理解呢?
呂永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二姐確實是被扣押的,被囚禁在無形的人生處境當中。我和我二姐都好學,就因為我有機會考取大學,她沒有。我大舅,他青年時代在北海公園白塔前的眺望對我形成持久的召喚,那是我未來的方向,但最終他還是被他所處的環(huán)境束縛的,他的植物對應的是遠志,他離開了家,反而是在眺望遠方的過程中跌落了。
這本書我母親從熟悉的動植物轉(zhuǎn)向了人和事。我母親手繪的表現(xiàn)力比文字更強,寫人和事,沒有植物動物那么自然流暢。但那么多人都是我們共同熟悉的,我和她就像兩面鏡子,她有她的照應,我有我的照應,這兩種照應再形成一個交互關系,很像是我與母親一起走一段路。
秀英奶奶說圖畫
秋嬸挖土
挖土就是把地下的土挖起來,堆成這么大的堆,冬天得往地里挖,要不然冬天我們那里凍住就挖不動了。就為這個政治隊長把秋嬸罵了一頓。隊長見秋嬸老婆兒老實,有時候隊長看見旁邊厲害的、不好惹的不好好做營生,他也不敢說,人家又會溜這個隊長,就說秋嬸,好像比著你捎帶別人。
蓮花
那時候每個小隊有個俱樂部,開會去大隊,一個公社六個大隊,那種唱不是戲臺子上的,唱完就開會。蓮花的父親喜歡唱,運動來了,誰唱得好點,就有人知道,唱也不用勞動。這和現(xiàn)在做法不一樣、意思一樣的,誰會講課,有人邀請你,你就去講。那時候會唱了邀請你來隊里唱,隊里給出工分。
蓮花這個小女孩也算有點慢性,不愛多說話。其他人和隊長的老婆關系好的,說話勞動干活能在一塊,這個小女孩反正就是勞動,說的話可少,最后出了事故。那天下午我們大集體出去割糜子,五個人一戶,我也沒注意她跟誰一起割。下了可大的雨,我們都往回跑。我跟她隔了一家,就看見人往他們家著著忙忙地跑。又一會他們家出來人,我就望,他們家這是干甚了,他們說她死掉了。我這個人心軟,就害怕,好幾晚上根本就睡不著覺,也沒敢去看。那時候膽小,從來沒見過人死,老點的人聽見病重我不敢去看他,后來知道人死就是沒有那口氣了。
夢見三妹妹
三妹妹去世了我惦記她,到現(xiàn)在還是惦記。身體里流一樣的血液?你能忘了?你又忘不了。那時候她生病了我也顧不了,要是有錢我也能幫助她帶她看看。三妹妹苦重,三妹夫?qū)W校教書干活少,幾十畝地都是她自己,她病下看病手頭連一千塊錢都拿不出來。
姐姐妹妹很可憐的。我家頭幾個孩子都是女的,村里頭嘲笑我家犯了“五女星”,那時候六七歲不懂,但也知道好話賴話。我父親的親弟弟,四叔,抓壯丁被大炮震得神經(jīng)受刺激,人家又笑話,第一沒有男孩,第二有糖子(傻子),四妹妹六指。最后又趕上成家以后,我們老頭性格不好、可暴躁了,老頭的父親是個小地主,他就怕人家整他,外頭咋欺負他,他回來就在我面前咋生氣耍威風。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東莉:媽,可以了,不要倒苦水了。)
實際上我們祖上都是機敏敏的,從四叔打仗第一批抓壯丁,生了這種病。我二兒子念書那會,二女兒沒工作,三妹妹又生病,我母親身體也不好,有時候一晚上一晚上睡不著,我就思謀這些事,越思謀越記起來,后來就想辦法看電視,這個人叫啥,就背人名字,郝蕾、郝波,記演員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