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環(huán)外OUTSIDE 胡不喜
編輯 | 車卯卯
老年人有多愛廣場舞?
自從我把B站大會員共享給我媽,歷史記錄里,就多了一項特殊的“打卡”——每天早上七點,雷打不動,都會有一個小時的廣場舞觀看記錄。
毫無疑問,這是我媽在勤學苦練。即便上個月,她因為跳廣場舞崴了腳,這個“打卡”記錄也沒有中斷過。
我又氣又無奈,忍不住問她:“這個東西又吵又鬧,還土,你干嘛從早跳到晚?”
我媽瞟了我一眼:你不懂。順手打開拼夕夕:你看下,這些跳舞服哪一套好看,拍視頻上鏡?
我老媽所在的廣場,分布著七八支舞隊,而這還只是這座位于安徽省的三線城市的一隅,在全國更是數不勝數。
畢竟哪怕一平15萬的陸家嘴街道,照樣有大媽在跳舞,甚至還有大爺。
57歲的老林,就是一支四百人的廣場舞領隊,在我老家這里,僅靠收取會員費,他一年就能有七八萬的收入。
他告訴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因為熱愛,人潮洶涌的廣場,老年人同樣掀起了C位之戰(zhàn)——為了爭搶出鏡率最高的第一排位置,或是團隊管理資格,大媽們斗智斗勇。
她們中,有人依靠武力豪奪,有人依靠智謀巧取,攪弄起廣場風云。
噪音污染、爭搶地盤、八卦緋聞,只是廣場舞留給年輕人的表象,在互聯(lián)網這個龐大的信息世界里面,老年人雖沒有占據最核心的發(fā)言權,但他們的生活遠比我們想象中有趣。
爭的不是利益,是姐的舞臺
或許你也看過導演小策的《無間廣場》系列,當廣場舞大媽們,一副“教父”派頭,爭搶起廣場地盤,故事顯得有幾分荒誕和黑色幽默。
而在老林的舞隊里,“教父”們真實存在著。
“這樣的人不多,一般都是舞隊里的刺頭,極少數,千分之一的概率,愛表現,好出風頭,搶著站在第一排,搶位置、爭地盤,誰也不服誰的,往往也是她們。因為她希望被人看見,希望拍視頻能錄到自己。”
因此,她們常為舞隊的地盤、自己的C位起糾紛。打嘴炮沒用時,就電話招呼親朋好友過來開打。
“2018年,我在文化廣場跳舞,那地方不大,有好幾支舞隊,免不了會起沖突。另一個舞隊里的刺頭就叫了十幾個人過來,要打我的教練?!?/p>
除了因為爭地盤發(fā)生摩擦,這些刺頭大媽也格外有“事業(yè)心”。
“一支舞隊的成長和公司差不多,有發(fā)展,也有分裂?!?/p>
老林說,他大概是我們小城的廣場上,最早跳曳步舞的人之一。
最初,他只是刷抖音無意看到這個舞蹈,覺得有趣,就一個人在廣場分解練習,吸引了很多人跟著學習,逐漸發(fā)展到了四五百人。
“隊伍大了,自然就有人想法不一樣??赡芩蚕胍斀叹?、當領隊,私下拉個小群,說說悄悄話,拉了幾十個人一起走,成立小舞隊。這些都正常,但刺頭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她不僅要拉人走,還會在旁邊用喇叭放音樂挑釁?!?/p>
我不免困惑:“既然這樣,好好跳不就行了,為什么要爭搶,甚至打架鬧事呢?”
“這你就不懂了。”老林尖著嘴吹開保溫杯里的茶葉,喝了口茶,才不疾不徐道,“這些刺頭年輕時多半都混過社會。打架,是她們的生存手段?;焐鐣娜耍瑸槭裁此奶幋蚣??因為他想告訴別人,我拳頭厲害,能解決問題?!?/p>
老林之所以了解這一套,是因為他年輕時也混過社會。
九十年代,他靠打架不要命“掙”出了名氣,不少工地請他看場子,防止人鬧事??磮鲎硬挥弥苯尤?,報一下名號,別人一聽就會識趣躲開。
那時,他有大把時間揮霍,出沒于舞廳、迪廳、酒吧,大跳迪斯科、霹靂舞,身體隨韻律搖擺,晃晃悠悠就是一個黃金歲月,身邊也少不了鮮活潑辣的女性。
但在拳頭說話的世界,這些女性多數時候依附于男性,游離于邊緣,隱身于晦暗。
“她們遲早要回歸家庭,結婚生子。年齡的坎在等著她們,不抓緊就錯過生育年齡了?!?/p>
但是,當她們老了,年輕時的潑辣并未褪色,反而越發(fā)張揚,在社會上學會的行事作風也沒變——該出手時就出手,自然成了廣場上的刺頭大媽。
2018年,老林的隊伍因為要分家,險些打起架。當時廣場氣氛火藥味十足,雙方都在摩拳擦掌、罵罵咧咧,看上去“大戰(zhàn)”不可避免,“要是年輕我就干他們了。”
但老林忍住了,他掏出手機報警,“從2018年開始,廣場上就多了警察和城管,他們帶著執(zhí)法記錄儀,發(fā)生了什么,都能拍得一清二楚。”
時代變了,但刺頭大媽被甩在了后面。面對著執(zhí)法記錄儀,她渾然不覺,兀自“文斗”不止,嘴里少不了對別人祖宗的問候。于是當晚的鬧劇,以大媽在派出所道歉告終。
沒過幾天,城建部門也將老林的舞隊安排到了市民廣場,那里地方寬敞,只有老林一支舞隊。
幕后“奪權”,宮斗進行時
有人為廣場上的C位施展拳腳,有人則想在管理的C位過把癮。
“生意人總是想把廣場舞做成生意?!崩狭只叵肫鹱约河龅降摹皩m心計”,頗感無奈。
2018年,舞隊遷到了市民廣場,逐漸壯大,幾個跳得不錯的自告奮勇當教練,共同參與管理。
與此同時,隊伍中也多了個不起眼的人——冉大媽。
“跳廣場舞,三教九流都有。她剛出現時,我沒怎么注意,印象里挺胖的,大概有一百五十斤左右,也是來健身的,站在隊后排。跳了幾個月,人越來越瘦,在隊伍里的位置也越來越靠前。”
后來,老林才知道,冉大媽是本地的女老板,做服裝連鎖生意,發(fā)展了十幾家門店。
一開始,冉大媽接觸他,是請教舞蹈動作,漸漸變成閑談。談得久了,冉大媽也就在隊伍里建立起威信——“跳廣場舞的隊員們,尤其是站在隊伍后排的,其實并不了解彼此,看到她和我走得近,以為她也是管理員?!?/p>
老林愛面子,也給別人留面子,便沒有澄清這個誤會,但他回想起來,懷疑這大概就是冉大媽“宮斗”的開始。
混得熟了,冉大媽熱心,提出幫老林整理隊伍、喊喊口號。只要往隊伍前一站,發(fā)號施令,冉大媽立刻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聲音都提高了幾個度。
老林看出來了,冉大媽喜歡的不是跳廣場舞,她喜歡的是“當領導”。
就這樣,雖然舞跳得不好,但冉大媽靠著拉關系、分擔領隊責任,將半個身子擠進了管理層,另外半個身子還在門外伺機而動,老林還沒有完全接納她。
“2019年春天,我家里出了點事,去了趟南京,待了幾個月。回來后變天了?!?/p>
冉大媽靠和教練拉關系,成了新的服裝贊助商。
“服裝贊助是廣場舞隊的另一項收入來源,這筆錢不多,一般商家聯(lián)系我們,提供服裝,一個季度給三千塊錢的贊助費。我會在十幾家商家中挑選,衣服質量好,顏色鮮艷漂亮,有精氣神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冉大媽贊助了錢,在團隊里說話的底氣更足,矛盾也隨之而來。
“我們是兩種思維,她要當領導,我要當領隊。她太強勢,總希望別人像她的員工一樣,聽她發(fā)號施令?!?/p>
老林說,“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沒什么文化,靠著敢打敢拼闖出來的,她做服裝生意,肯定也是從批發(fā)檔口殺出來的,競爭激烈,不潑辣怎么做生意呢?但廣場舞是松散自由的,大家只是因為愛好才聚在一起,沒人想要聽別人的命令。誰會玩,誰才受歡迎?!?/p>
會玩,是老林的另一條生存之道。
他的舞隊受歡迎,并不是因為老林舞跳得好,主要是圖個熱鬧。
廣場上的大媽,對外面世界的新奇事物認知畢竟有限。如果誰能從互聯(lián)網挖出點新東西,能叫她們樂半天。老林的拿手絕活是喊麥,年輕人嫌土,老年人卻喜歡得很,偶爾玩一次,炒熱氣氛,贏得滿堂喝彩。
冉大媽不一樣,她雄心勃勃,想在廣場舞里尋找商機,賺大錢,已然將這片廣場視為自己的“新藍?!?,下一個私域流量之王,隨口就能畫一張大餅。
老林不想賺熟人的錢?!按蠹叶际莵硗娴?,你要是胡亂打廣告、吃回扣,以后誰還跟你玩?有健身房的教練找過我,想從這里引流,介紹隊員的女兒、兒子去健身房,我沒同意?!?/p>
只有會員內部發(fā)的廣告,他會捧場,比如誰家開餐館,隊員一起去店里聚會,增加人氣。
老林和冉大媽理念不合,一再溝通無果,只好分道揚鑣。
臨走的時候,冉大媽憤憤不平,拉走了隊伍里的七八十號人,去另一個公園“闖蕩”,追求自己的商業(yè)夢。
沉默的大多數,在廣場找到歸處
不過舞隊的主力并不是冉大媽們,凝聚舞隊的其實是沉默的大多數。
“來跳廣場舞的,目的都很單純,就是減肥、健身、交友。像新聞里寫的風流韻事很少?!?/p>
老林說,因為大叔和大媽的世界不一樣。
大叔的世界在外面,他們抽煙、喝酒、打牌,他們不缺朋友,沒事也能成天晃蕩。
大媽則不同,特別是一些家庭主婦、陪讀媽媽,一旦孩子長大離開家,她們的世界就空了,廣場成了她們?yōu)閿挡欢嗫梢匀サ牡胤?/p>
“廣場舞舞隊,站一二三排的,一般性格外向,愛熱鬧,文化水平相對低一些,他們最喜歡聚會;四五六排的,性格內向,以健身為主,文化水平會高一些,他們不惹事,跳完舞就回家,不怎么啰嗦。”
很多跳廣場舞的大媽,一開始會默默站在最后一排。寡言、少語、近乎透明人。她們的C位之戰(zhàn)是寂靜的。
“她們一開始來的時候比較自卑,服裝的顏色也很暗淡,含胸彎腰走路,遠遠看見,蔫頭耷腦的,沒有精神?!?/p>
主婦們脫離了社會,每天接觸到的媒體信息,都在宣揚著“白幼瘦”的審美,她們也因此感到焦慮,覺得自己失去了既定標準的女性魅力,加上缺少社會關系的支持,即便有苦悶的情緒,也鮮有人傾聽。
然而在廣場,她們找到了同類——沒有絲巾,沒有墨鏡,衣著也不光鮮的主婦。大家在談論丈夫、孩子、家長里短、廣場舞八卦的過程中,建立起了友情。
跟著集體一起舞蹈,在音樂里感受曳步舞的律動,青春隨之飛濺,生命也由之打開。
她們在廣場上找到了自我的出口,C位便成為了她們隱秘的目標——除了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刺頭,只有跳得最好的人有資格站在第一排。
“不少企業(yè)舉辦廣場舞大賽,安排商業(yè)演出,也會邀請我們參加。四百人的舞隊,當然不能全部出動,所以我們會挑跳得最好的,之前我們隊伍還拿過二等獎,獎金大家平分。其實錢也不多,主要是開心?!?/p>
這小小的成就感也讓大媽們更有動力,她們中的一些人,會上網找分步教學,練習基本步,偷偷卷過老姐妹們,跳得好,自然也就被教練發(fā)現,調整到第一排了。
贏得的獎金,主要花在聚餐上。老年人生活悠閑,最不缺的也是時間,一周一小聚,一月一大聚,主婦們來得最勤,有些時候還會帶上自己的丈夫。
她們突然有了精神寄托,一時春光爛漫,比平時更注重打扮。
一向“隱形”的大叔們,心中陡然警鈴大作,單身的老林,沒少成為他們懷疑的對象。
大叔們通常會抱著雙臂坐在他跟前,不動聲色,一雙眼睛來回打量。老林習以為常,不放在心上,偶爾他心情不好,還會故意點破,讓對方難堪。
我問他:“那你談戀愛嗎?”
老林眉毛一挑,讓我感覺自己問了句廢話:“談啊,怎么不談?去年……”他滔滔不絕,給我講起了他的戀愛故事,情節(jié)曲折,纏綿悱惻,甚至還有點drama,像辛辣的濁酒,比濾鏡下的戀愛綜藝更有生命力。
我們都不懂老年人
我有些羞愧,捫心自問,為何會覺得老年人和愛情無關。
當我們談論起中老年,會想到“慈祥”、“夕陽”、甚至還包括“碰瓷”;當我們談論大媽,會想到“催婚”、“家長里短”、“婆婆媽媽”。
對于年輕人,老人是扁平的符號;對于兒女,老人是帶娃的輔助;對于想賺錢的人來說,老人是“銀齡經濟”,是等待的被收割的韭菜。
只是這片有望掘金的廣場上,精明的大媽們讓各路資本栽了個大跟頭。
2015年,國內曾掀起廣場舞APP創(chuàng)業(yè)浪潮,短短兩年時間,先后有包括糖豆、領舞、全民廣場舞在內的60多個APP上線,也陸陸續(xù)續(xù)折戟沉沙,不是APP停止更新,就是嘗試轉型。
即便是行業(yè)頭部的糖豆,坐擁2億中老年用戶,這兩年聲量也漸漸小了。
百度搜索“糖豆廣場舞”的資訊,最新一條消息是今年10月與強生眼力健的合作;除此之外的報道依舊停留在2019年的C輪融資。
摔得頭破血流的人,感嘆大媽們的錢太難賺。老林對這種抱怨有些不屑,認為這群人和冉大媽一樣,掉進了錢眼里。
廣場舞是一片人情天地,彼此間有信任和情感連接,才有生意可做。
“想著賺老年人的錢,他們了解老年人嗎?”
這個問題也同樣問住了我,當我將廣場舞和大媽們作為觀察的樣本時,我已經將自己和他們區(qū)隔開來,認為她們和自己不同。其實,我們生活的經歷雖不相同,但人性的欲望何嘗不相通?
廣場,正是大媽們在人生黃昏時,為自己尋找到的舞臺。在這里,她們不再是誰的奶奶,誰的媽媽,誰的妻子,而僅僅為自己去舞蹈。
當音樂響起,自我酣暢淋漓地暴露,隱秘的“野心”隨之展現,因之而起的C位之戰(zhàn),在有些人看來,或許有些粗魯,有些笨拙,不夠優(yōu)雅,但這片廣場風云的內核,是渴望自我實現的期待。
假如你在夜晚的廣場,多做片刻停留,便能夠感覺到那股發(fā)燙的生命力,與晚風一道拂過。
*本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