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期主持人 | 尹清露
近期,電影《金發(fā)夢露》的上映伴隨著極大爭議——鏡頭下的夢露永遠周旋于并不愛他的男人中間,不斷受著傷害,而這些呈現(xiàn)到底是對男權的深刻揭露,還是對夢露的二次剝削?兩方都有道理可講,前者批評影片對夢露刻畫嚴重失真,不僅墮胎等橋段并不屬實,還把她的一生降格為戀父情結(jié)的產(chǎn)物;后者卻指出,這是導演刻意為之的“間離效果”,目的在于讓觀眾直面恐怖來反思男性凝視。
這些爭論的聲音非常重要。它既帶來了有關“女性痛苦與主體性”的豐富思考,也成為我們思考另一問題的起點:當斯人已逝、真相再也無從追問,究竟要采取怎樣的視角去描述傳主的一生才最為合適?
拍傳記電影的確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與夢露相似,2003年的電影《希爾維亞》就被詬病為太過側(cè)重情感悲劇,抓不住詩人希爾維婭·普拉斯的靈魂;描繪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的電影《性別為本》也被不少人視為平庸之作,沒能拍出金斯伯格的厲害和狠勁兒。
如果《金發(fā)夢露》不夠好,怎樣的傳記/傳記電影才是好的?“全面、真實而權威”是一個經(jīng)常被提及的指標,傳記作家詹姆斯·阿特拉斯就曾經(jīng)調(diào)侃過,公寓里的門衛(wèi)幫他搬運傳記類書籍時經(jīng)常會發(fā)脾氣,因為傳記比其他書都要厚,而“如果你不把所有材料都塞進書里,讀者就不會相信傳記的重要性”。畢竟,當面對一個略顯神秘的傳主,窮盡大量可信的素材或許能幫助我們捕捉到關于其本人的謎底,《納博科夫傳》就事無巨細地描繪了傳主從俄羅斯到美國的生平,希望借此回答那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一個如此頭腦清醒、心智健全的“正常人”,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亨伯特或赫爾曼這類形象的?
然而,就算做到了全面和復雜,就能說服讀者了嗎?也不一定?!渡K駛鳎喝松c作品》是本杰明·莫澤歷時七年、采訪數(shù)百人而成的作品,力圖以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展現(xiàn)出桑塔格的復雜人格,但多名評論者卻認為“莫澤并不愛桑塔格”,這一點讓他失卻了與傳主的“神秘同情之流”,也似乎提醒著我們,當讀者受到這些閃閃發(fā)光的人物的指引,愿意花上幾百頁的耐心將其抽絲剝繭,尋求的也許并不只是全景式的書寫,而是一些別的東西。
保持距離,或傳主附體:作者與傳主的關系
葉青:《金發(fā)夢露》看了一會兒沒看下去,一方面是真的很長(3小時),另一方面是正如很多人所說的,安娜·德·阿瑪斯很美,演得也不錯,但本子太爛。影評人Manohla Dargis認為,導演兼編劇Andrew Dominik將所有的重心放在了對夢露身體以及受害者形象的描繪上,全然拋棄了她的其他面相:她對政治的興趣與見解、她的性格與智識、她在演藝事業(yè)上的追求與努力(夢露曾開過自己的制片公司)。影片最終再度呈現(xiàn)出了一位空洞美人,正如夢露這么多年來一直被好萊塢所誤解那般,她的才華又一次被抹去。她的演技被塑造成來自她的痛苦、來自偶然、來自性感的外表,但如果看過任何一部她的作品,你就知道事實并非如此。Dargis還提到了導演對夢露私處的癡迷,兩度將鏡頭對準了她的體內(nèi),謝天謝地我還沒看到這個部分。
尹清露:看過導演Donimik的采訪,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于還原夢露的生平,而是借夢露來達成自己的哲學省思。導演明確提到“我想知道童年經(jīng)驗如何塑造一個成年人對世界的看法”,“我對現(xiàn)實不感興趣,只對圖像感興趣”,所以他找來所有夢露的照片,僅憑視覺去了解她。
我覺得,這也是為什么Donimik犯了眾怒的原因——圖像如何呈現(xiàn)人的潛意識當然是一個很棒的主題,但他明顯選錯了實驗對象。人們愛夢露,況且在今天,人們想要的是符合現(xiàn)代精神的夢露,不是沉溺于記憶和痛苦的夢露。但也因此,我反而不覺得這部片子應該被簡單地歸為“爛片”,因為它(即使是以被譴責的方式)引出了意味深長的一點:我們想看到的傳主形象是隨時代變化的,而在為夢露編織意義的同時,觀眾無疑也在為自身所處的現(xiàn)實編織著意義。
潘文捷:關于《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的爭議,我想,做傳記只是把傳主當成研究對象,兩者之間不是粉絲和偶像的關系,只是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關系。所以,對傳主的同情和愛不僅重要性不在首位,而且可能還是干擾因素。我雖然沒有看過很多傳記文學,但也聽到過一些對閃閃發(fā)光的人物充滿愛意的描述——比如說名人家屬和后代,如果缺乏反思精神,就常常傾向于美化對方。對保持一定距離的寫作,我會致以更高敬意。
董子琪:杰弗里·麥耶斯的《D.H.勞倫斯傳》是一部正經(jīng)的傳記,杰夫·戴爾的《一怒之下》是一部不怎么正經(jīng)的傳記,傳主是同一位作家,D.H.勞倫斯。從這兩部傳記里,我們可以讀到巧妙的共鳴,前一部講到勞倫斯脾氣不好,非常喜歡發(fā)火,后一部直接從標題掌握了該傳主的特性,杰夫·戴爾出于憤怒和沖動的寫作像是被勞倫斯附體了。與異性的關系也是如此,前一部說勞倫斯正是因為與具有主導性和占有性的女性在一起,所以他將異性之愛看成相互沖突的意愿間無休止的爭斗,而在這種戰(zhàn)斗中,男人要么維持不穩(wěn)定的主導地位,要么顏面盡失。杰夫·戴爾在他的另類傳記里也扮演了那個和妻子相處中處于下風的角色,他是用傳主附體的方式來寫傳記的。
尹清露:這個對比也很有意思,是應該和傳主保持距離,還是干脆直接附身其上?無論如何,閱讀傳記時的“作者性”都是難以忽略的東西。
發(fā)現(xiàn)意外、汲取力量:我們在傳記中尋求什么?
潘文捷:讀傳記時尋求的東西可能是意外,即請告訴我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他們的深層欲望和動機、壓力之下的選擇、刻板印象下面的復雜人性。在讀加德納的《天堂城堡中的音樂 : 巴赫傳》之前,我可能還有點兒玩梗的心態(tài),想著巴赫有多少個兒子啦、巴赫的作品是不是他老婆寫的之類。讀完之后感到極度震撼,開始反思自己想法狹隘,大多數(shù)人所說的我愛好音樂也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看到巴赫如此嚴謹刻苦工作,看到加德納這么扎實地撰寫傳記,整個人靈魂得到了洗禮和升華。這些完全不是預期的內(nèi)容,但讀完之后感到很滿意。
徐魯青:文捷提到的“告訴我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也是傳記對我最有吸引力的一點。我總是期待看到公共形象之外的傳記主人性格,或許是出于天然的窺私欲,也或許是堅信人的復雜性。之前因為《霍布斯鮑姆傳》采訪了作者、歷史學家理查德·埃文斯,我問他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筆墨寫霍布斯鮑姆的收入、出版交易和銷售,好像用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淹沒了他的思想歷程與政治生活。埃文斯回答,許多書都描繪了霍布斯鮑姆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戰(zhàn)斗式的政治生活,但在他探尋了霍布斯鮑姆的生活細節(jié)、閱讀了他的文學隨筆和日記之后,埃文斯發(fā)現(xiàn),霍布斯鮑姆絕不僅僅只是大多數(shù)人想象的理性知識分子,也是一個情緒豐富、感情充沛的人,把這一點寫出來更加重要。
是的,霍布斯鮑姆和我以前想象中的左翼斗士太不一樣了,他在青年時期憤世嫉俗又漫無目的——“買書,整天做白日夢。為什么不呢?也許,給自己一點愿望滿足感也無傷大雅吧?!痹趧驎r,他一邊是同學眼里那個“什么都懂的大一新生”,一邊又因為花了太多時間在政治上而“不得不在假期里擠時間惡補落下的功課”。他一直不滿意自己的相貌,在妓女面前自卑得無地自容,回家后為了消解自憐之情開始思考馬克思主義(對此埃文斯調(diào)侃:“他用馬克思主義充實自己的頭腦,這會是他此前無論如何都未曾體驗過的性愛的替代品?!保┪疫€問埃文斯,霍布斯鮑姆令你感到最驚訝的地方在哪里,他提到的也是我印象深刻的部分——“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在早年有過多少性生活,以及他有多會書寫關于最親密的關系與體驗的散文?!?/p>
林子人:今年有兩部讓我印象深刻的傳記。一部是關于簡·雅各布斯的《守衛(wèi)生活》,或許因為是在封控期間心情最焦灼的時候讀的,當時的心態(tài)讓我格外渴望從別人的人生中汲取力量。雅各布斯的叛逆精神、寫作方法、行動力乃至與孩子的相處之道,對我都頗有啟發(fā)。另一部是《異端與教授》,那是一部關于大衛(wèi)·休謨(異端)和亞當·斯密(教授)的傳記,與其說是傳記,恐怕更像思想評傳,但這主要是因為斯密生前是一個非常內(nèi)斂謹慎的人,他留下的流露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文字實在太少了——不過,傳記作者還是很好地平衡了思想與人生這兩條脈絡。
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一直忍不住微笑,全因大衛(wèi)·休謨和亞當·斯密的友誼太好嗑了,傳記作者本人甚至認為他們是哲學界的友誼典范。斯密小休謨12歲,兩人一見如故,斯密的兩部作品《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都深受休謨的影響(并進一步超越休謨的思想)。兩人性格不同(休謨和藹可親好交友,斯密內(nèi)斂謹慎不愛出風頭),但三觀一致,這讓他們成為思想道路上忠實的伙伴。從兩人現(xiàn)存的信件來看,他們彼此的稱呼越來越親密,從“親愛的先生”到“親愛的斯密/休謨”再到“我最親愛的朋友”,他們倆從未在給第三人的信件中使用這最后一個稱呼。休謨總是在信件里嗔怪斯密寫信簡短(“我要寫得像你一樣又少又短……”)、總是不來愛丁堡拜訪自己(“為什么我們今冬沒有見到您?”),慫恿他來愛丁堡長居,甚至一度試圖幫斯密獲得愛丁堡大學的一個教席。
斯密在自己的第一本書《道德情操論》中將休謨作為重要的對話者給予高度贊美,休謨則在該書出版后積極幫忙宣傳,啟發(fā)他完善思考。休謨?nèi)ナ篮?,斯密在一封公開信中盛贊他這位“臭名昭著”的無信仰者,“無論是在他生前還是死后,我都一直認為休謨是人類的脆弱天性所能企及的、最接近無上智慧和完美道德的人?!奔词惯@么做打破了斯密一貫的低調(diào)作風,讓他遭到宗教虔信者的猛烈抨擊,“比我強烈抨擊大不列顛整個商業(yè)體系時招致的還要多十倍。”人生中擁有這樣的友誼,夫復何求哇。
用傳記讀懂作品未必可行,但能看到人如何活下去
董子琪:以意逆志,用傳記來讀懂作品,通過人生經(jīng)歷來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具體品質(zhì)是如何形成的,這是批評家常用的手段,但有時這種對號入座按圖索驥并不見效,尤其是對于女性傳主情感世界的追索,可能會挾制對她作品的欣賞和想象。就像李清照的感情世界并不完全對應她的詩詞創(chuàng)作一樣,張愛玲的《小團圓》并不能真的解讀成她在情路上受挫后的創(chuàng)傷反應。艾朗諾的《才女之累》就是在反對這種對號入座的自傳性解讀,既然柳永可以模仿歌伎的口吻寫閨怨,女詩人的少女口吻也可以是藝術創(chuàng)作,而未必是人生履歷的作證——確實有研究者用李清照的詩作來形成她的人生傳記。
我最近在看袁行霈解析的《陶淵明集箋注》,也發(fā)現(xiàn)了解讀陶詩與分析人生歷程之間的矛盾。讀箋注就是讀傳記,箋注會在詩歌之后詳細講述陶淵明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他的進退選擇,并且認為陶表面溫和敦厚,實際意在譏諷,有些解釋實在太像達芬奇密碼不能令人信服,袁行霈也在箋注后面注釋“未必如此”。像是一首寫給朋友的惜別詩里寫,“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為親”是很感人的,將之理解為時代黑暗懷才不遇,豈不是辜負了陶詩的真摯與樸素。其實對《詩經(jīng)》的注解也是一樣的,執(zhí)著于用大事年表對應詩歌,再從中讀出政治諷喻意味,詠誦德行,紀實和抒情完全溜走了。
林子人:我其實是把傳記當作歷史的其中一個分支來閱讀的,只不過傳記的關注重點是一個個具體的人的生平事跡。從歷史后來者的眼光來看,他們的命運和身后名都已經(jīng)蓋棺定論了,但如果我們回到他們所處的時代,回到他們活著的時光,他們其實對未來是一無所知的。
我覺得傳記對于我的價值就是讓我了解那些對未來一無所知的人是怎么活的,他們是如何克服生命中的巨大的未知甚至是痛苦,堅持到人生的盡頭的。尤其是那些領先于時代的偉大的思想家、作家、藝術家,他們在生前其實是不被理解甚至是被百般詆毀的,他們要如何堅持自己的信念,保持自己的正直,而不是向一個落后于自己的時代妥協(xié)?特別是這兩年,這樣的歷史故事給我很大的慰藉。
以賽亞·伯林曾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你這輩子最驚奇的事情是什么?這位1904年出生于俄國的著名學者回答稱,我這輩子最驚奇的事情就是,盡管我經(jīng)歷的20世紀在政治上是一場災難,有著無窮無盡的世界大戰(zhàn)、革命和大屠殺,但我卻度過了幸福的一生。如今我們又遇到了一個充滿了不安和不確定性的時代,閱讀傳記文學可能可以提醒我們?nèi)松m然不可能一帆風順,但總是有一些好的東西讓你覺得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