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文娛價值官 鹿卡卡
編輯丨美圻
很多年前，三十歲的徐皓峰在街上閑逛散心，見有人劈樹練拳，好奇地問對方練的是什么功夫，答是大成拳，并問他想不想學。學拳法的代價是五十元，徐皓峰跟王建中開始練拳。雖然拳法還未登堂入室，不怎么年輕的年輕人卻在練功的過程中對武林中的掌故舊聞漸漸了然于心。
而后，他出了一本《逝去的武林》，再往后，徐皓峰和以此為筆名撰寫的影評更廣為人知，其后，徐皓峰寫了武俠電影劇本并得獎，自己也拍攝了武俠電影。
懷舊，往往并非懷念過往，而是對未來惶恐與不安。喜新厭舊，則大多因為對未來的過度樂觀。在這兩種相悖的情緒心態(tài)中，三十多年過去了，武林的逝去終于不再只是進行時，成為徹頭徹尾的完成時。
大敗北
1993年時，徐皓峰正在上大學。
在中央美院附中上學時看了意大利電影《豹》（Il gattopardo）之后他就對電影產(chǎn)生了興趣，并最終如愿進入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此時，徐克已經(jīng)因《黃飛鴻》《新龍門客棧》成為名噪一時的武俠片導演。
就在1992年，香港電影總票房超過1.24億港幣，創(chuàng)造了1970年有票房紀錄以來的新高。這一年上映電影數(shù)量也達到了創(chuàng)紀錄的210部，較之上年增加了近百部。
一切看上去都順風順水。
不過，自1980年的《師弟出馬》以來，功夫電影就再也沒有登頂過香港電影票房，事實上，武俠電影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小眾電影類型，而最受香港觀眾歡迎的無疑是喜劇片和動作片——在1992年，香港票房最高的五部華語電影全都是周星馳主演的喜劇片。不安與騷動是從蔡子明成為李連杰與嘉禾的經(jīng)紀糾紛而成為“替死鬼”顯現(xiàn)出的。李連杰最終和嘉禾徹底割席，他沒有出現(xiàn)在一九九三年的《黃飛鴻三》里，而是自己成立公司出品了《方世玉》。
《方世玉》
1993年，成為轉(zhuǎn)折的一年。
這一年，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七部黃飛鴻題材電影，其中票房最低的只有不到五十萬港幣，兩部《方世玉》的票房超過了五千萬港幣。但是，李連杰主演的《太極張三豐》只有一千兩百多萬，而高成本的《倚天屠龍記》票房尚且不及此。
觀眾不僅對黃飛鴻題材和武俠電影感到疲憊，同樣也對層出不窮的流水線本地電影感到厭倦。
大崩盤終于突如其來。香港電影票房冠軍的寶座第一次由外國電影搶占，港產(chǎn)片票房從上年的12.4億下滑超過一億，觀眾人數(shù)則下滑了超過五百萬，陷入自一九八四年以來的最低谷。
徐克在這一年編導的《青蛇》票房只有不到九百五十萬，杜琪峰的《赤腳小子》則更連四百萬都沒有。
一夜之間，武俠電影和香港電影幾乎灰飛煙滅。
徐克并不死心，兩年后，依靠《金玉滿堂》三千多萬票房的加持，他終于有資源和信心再制作《刀》，然而，這部凌厲慘烈的武俠片嚇得香港觀眾鼠竄，其票房只有三百多萬。杜琪峰則在一九九三年接二連三的票房失利后選擇沉潛了整整一年，直到其后《無味神探》的問世和銀河映像的橫空出世。
此時，距離甄子丹的《葉問》上映還有十五年，距離《一代宗師》問世還有二十年。
十八年后的《武俠》中，王羽扮演的反派角色最終不是受戮于正派手中，而是喟嘆無敵是多么寂寞時被雷電劈死。十七年后的《劍雨》里，最大的反派是一名平時扮作唯唯諾諾的老宦官，比起爭奪天下第一名號之類，他爭奪武林秘籍的目的則單純得多，就是為了能還陽重振男性雄風。
激起內(nèi)地第五代導演競相爭拍武俠片的《臥虎藏龍》是七年后，徐皓峰已經(jīng)對此作了極為高明的解讀，玉嬌龍和李慕白之間的情欲張力，才是整個故事的內(nèi)核。
《臥虎藏龍》
大家都稱徐克是老怪，然而，拍攝得正典又傳統(tǒng)的《七劍》在內(nèi)地的票房只有八千多萬，在香港的票房更僅為慘淡的七百萬，仿若徐克是件不諳市場的老古董一般。
武俠電影怎么還會活下去呢？悲劇之所以為悲劇，正在于，其結(jié)局在一開場便已經(jīng)注定。武俠電影以及香港電影的這場悲劇，發(fā)生在1993年。
逃離
王寶強，是那個年代無數(shù)被《少林寺》吸引沉迷武術(shù)的小孩子之一，他在少林寺做了六年的俗家弟子，法號恒志。他看上去很憨直，以致總是被導演制片人青睞扮演很憨直的喜劇角色。直到三十歲那年，他終于有機會第一次出演正經(jīng)的功夫片——雖然，他扮演的是一個憨直倔強到食古不化的反派角色。
甄子丹，也是那個年代波士頓街頭無數(shù)躁動暴戾的小孩子之一，十八歲時被父母送到什剎海體校練武，與李連杰同門兩年。他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自我評價李連杰的風格是古典音樂而自己就是爵士樂。
他在演藝圈并不順遂，進入功夫片行當恰好遇上香港電影江河日下，于是，他擔當動作設(shè)計、參演B級片，出演不受傳統(tǒng)武俠和功夫片觀眾認可的動作片。直到四十二歲，甄子丹終于憑借《殺破狼》殺回了主流。
五十歲的甄子丹，和王寶強一起出演了《一個人的武林》，兩個萬里無一的絕世高手在現(xiàn)代社會中對決，按照王寶強的角色封于修的口頭禪形容便是，“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一個人的武林》
反派怎么能不死呢？最終，這個活在當代社會卻還癡心習武妄圖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封于修被女警察擊斃。
這是2014年的電影。
一年后，徐皓峰導演的《師父》與根據(jù)其同名小說改編的《道士下山》上映。
與其將徐皓峰的作品看作是武俠小說，毋寧將其視作披著武俠幌子的世情小說，這位祖上誕生過兩位清末抗擊外國侵略戰(zhàn)爭中犧牲的總兵的北京土著，著眼所在并不是武俠世界的紛爭，而更多是寄予在武俠之中的世道人心。
于是，在《師父》和《道士下山》中，人心的詭譎遠比武斗占據(jù)了更重要的篇幅和地位，和觀眾習慣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之類的認知不同，在徐皓峰的武俠世界中，每個人都是實實在在卑下與庸俗的，沒有人本來或生來就是高尚的。
《道士下山》
徐皓峰的文本與鏡頭中，師父為了自己的名利便愿設(shè)局出賣乃至暗殺徒弟，鬩墻與同門之中往往便是腤臜與齷齪滋生，個人的抗爭又哪能敵得過強權(quán)與時勢，于是，保存了些許人性的角色往往在故事的最后只能落寞飄零，與武林相忘于江湖。
既然大家都對郭靖的“俠之大者”云云耳熟能詳，不妨讓我們掉個書袋，古人說過“標同伐異俠之大者”，可見“俠”便是有組織犯罪的最早起源形式。那么，當社會秩序已經(jīng)崩塌到需要犯罪組織來施行樸素正義的時候，正義本身的正義性從何保證？當社會秩序維持在一定程度的時候，犯罪組織豈不是對秩序和法治最大最嚴重的破壞嗎？
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武俠與人是格格不入的，如果確實存在一個涵蓋武林范式與規(guī)范的武俠性的話，那么，它必然是與人性相悖的——以中國的老話來說，便是“俠以武犯禁”，以西諺形容，便是The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
這便是武俠的吊詭所在。
這又何嘗不是武俠片的吊詭？
胡金銓嘗試轉(zhuǎn)換武俠內(nèi)涵，試圖豐富其文化意境，徐克則從家國敘事層面上為之正名賦予當代性，但這些努力最終還是付諸東流。
畢竟，又有誰堪敵現(xiàn)實？
十步以外，槍快。十步以內(nèi)，槍又快又準。
且不論現(xiàn)代火器，傳統(tǒng)武術(shù)的閃電五連鞭在當代搏擊的重擊下也沒有絲毫抵抗換手之力。
當武俠與武林本身在現(xiàn)實中都成為戲謔對象，武俠電影本身就成為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任何施加于其上的豐富和升華反而更增強了這種喜劇的反差。
《師父》的票房有五千多萬，和六千多萬的《刺客聶隱娘》相去不遠，《道士下山》票房堪堪超過四億元，當年票房比它高的電影有三十六部，排在它的前面是根據(jù)綜藝節(jié)目改編的電影《奔跑吧！兄弟》。
終于，觀眾逃離了武俠電影，創(chuàng)作者們也逃離了，投資人也逃離了。
胡金銓已經(jīng)去世二十年了，徐克的上一部武俠電影已經(jīng)是十一年前的《龍門飛甲》了。徐皓峰在2017年拍竣的《刀背藏身》至今未公映，他的《詩眼倦天涯》銷聲匿跡，他的《天涯明月刀》杳無蹤影。
只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邊緣行者
偉大武術(shù)家李小龍先生，引導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創(chuàng)作者們。
在動畫劇集《星際牛仔》（Cowboy Bebop）中，渡邊信一郎再三向觀眾展示了他對李小龍的崇拜和熱忱。動畫播出的1998年，香港電影市場迎來了最慘淡的年景。
是年，港產(chǎn)電影票房只有4.2億港幣，同比下滑超過22%，創(chuàng)下自一九六九年以來的最大跌幅，電影產(chǎn)量銳減到只有八十九部，2/3的電影票房不到五百萬港幣，票房過千萬的電影僅有區(qū)區(qū)九部。
就在同一年，李澤楷和特區(qū)政府效仿硅谷聯(lián)袂推出了宏大的數(shù)碼港計劃。
一年后，《黑客帝國》（The Matrix）公映，在香港，其票房超過一千五百萬，在內(nèi)地則只有一千七百萬元。
千禧年前后，網(wǎng)絡(luò)泡沫破滅，同時為了籌措資金收購香港電訊，2001年，小李以一千二百六十萬美元的價格，將早年200萬美元購入的20%騰訊股份出手。
接踵而至的新生事物猛烈地沖擊著人們，而1984年出版的《神經(jīng)喚術(shù)士》（Neuromancer）已經(jīng)漸成晦澀無聊的難堪經(jīng)典的科幻小說了，惟其引領(lǐng)的“賽博朋克”（Cyberpunk）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逝去而過時，反而愈發(fā)閃爍勃勃的生命力和象征性。
在賽博空間中，武俠以一種別樣的方式生存下去。乍看之下，這充滿了一種賽博朋克特有的荒謬與腐瀾——我不想在這里浪費太多篇幅解釋這個新造詞的指向，然則， 但凡熟悉賽博朋克的讀者便能望文生義理解的——味道。但是，仔細琢磨的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武俠與賽博天生又是如此融洽。
讓我們回顧經(jīng)典的賽博朋克作品如《雪崩》（Snow Crash）及《星際牛仔》再到《黑客帝國》，其中的主角無一例外都擁有非比尋常的武藝。從刀技到截拳道再到各種拳技，Hiro、Spike與Neo全都耍弄得有模有樣。
《星際牛仔》
在任何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和洞察力與歷史意識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里，未來的世界必然不會是一個完美和諧井井有條的社會，不如說任何時代的世界都不可能如此。那么，時代總會發(fā)展到技術(shù)躍升到與資源無法滿足其需求的地步，而這自然而然又會進一步激化包括卻不限于種族、階層、文化等的各種矛盾與沖突。
那么，到了那種時候，還有什么比武藝更加能幫助這La Misère du monde的Les Damnes de la Terre？還有什么比犯罪組織的有組織犯罪更無罪更具備天然合法性的呢？到了那樣的一個賽博時代，武俠便再次成為主流。
當下，武俠電影便躋身賽博世界，如幽靈一般在其中尋覓它的養(yǎng)料與主人。
觀察我們網(wǎng)絡(luò)電影的常見類型，武俠與夾雜軟色情、驚悚恐怖、怪物等元素的B級片往往是最常見的，而正是在這種相對而言的莽荒之地上，武俠電影的野蠻生長勢頭極為驚人。
譬如，1982年出品的《奇門遁甲》由袁和平導演，三十五年后，袁八爺執(zhí)導的徐克掛名編劇的同名作品公映后取得了近三億的票房，然而其口碑異常糟糕。
到2020年，同名網(wǎng)絡(luò)電影在線上發(fā)行，較之公映電影，這部網(wǎng)大的選角異常出色的作品的口碑反而還更好些。如果說觀眾的評價只是虛頭巴腦的東西的話，那么，該導演執(zhí)導的續(xù)集在今年竟然將推出，這或多或少能從側(cè)面反映資本方對這部網(wǎng)絡(luò)電影此前收效的肯定。
再看一部多少受到日本電影《座頭市》影響的武俠電影《目中無人》，這部電影的導演恰恰是兩年前《奇門遁甲》的編劇，其制片人則是講述香港武替的紀錄片《龍虎武師》的導演，此公對香港電影和行業(yè)頗為熟稔。
在愛奇藝獨播的網(wǎng)大《目中無人》受到不少好評，畢竟在這樣一個武俠電影已然稀缺的年代，一部中等水準的類型片于市場而言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一個顯著的事實與趨勢是，借助網(wǎng)絡(luò)電影穩(wěn)定的投資和發(fā)行渠道，中低成本的武俠電影在選角和動作等方面依靠大量北上的香港電影資源正逐漸演化。正因為武俠電影當前在市場上的弱勢，這種演化反而不太不會發(fā)生二十多年香港電影市場那般短視急功近利從而急火攻心以致最終走火入魔的情形。
這種小而精的作坊式制作，在主流市場和傳統(tǒng)武俠電影的邊緣，正在甚而已經(jīng)走出了一條能夠復用復制的模式。于是，在賽博世界之中，我們有可能會看到武俠電影的一種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