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廖藝舟
編輯|趙普通
這么巧，你也網上沖浪啊？
“IE要正式跟大家說再見啦。”
近日，“微軟Edge瀏覽器”官博發(fā)文宣布，IE瀏覽器將結束自己27年的旅程，在6月16日“正式退役”，消息不出意外地登上微博熱搜。
網友們對IE瀏覽器的感情是復雜的。正如官博所言，“比起IE本身，更火的可能是黑IE的meme”，關于IE慢、卡、煩的梗圖和段子，幾乎能出本笑話集，有人就表示對IE的印象，只剩若干年前就在流傳的“連IE都有勇氣問你要不要設它為默認瀏覽器，你有什么理由不表白”、“沒有IE，你怎么下載別的瀏覽器”……
很快，有網友開始擔心國內部分政府部門、銀行體系、教育系統(tǒng)的網站還在要求使用IE瀏覽器，以后處理相關事項會不會受到影響。關于這一點官博很快給出了答復：Edge可以開啟IE兼容模式。
按統(tǒng)計網站Statcounter截至3月底的數(shù)據調查，谷歌的Chrome市占比達到67.13％，蘋果的Safari占9.75％，微軟的Edge占8.81％。而過往3年，IE瀏覽器的市場份額一直低于2％，一些用戶甚至分不清Edge和IE是兩個產品，毫無存在感的它被掃進垃圾堆，好像是歷史的必然。
不過，它的離開依然引起了一場互聯(lián)網懷舊。很多人“上網沖浪”的原初起點，就是白云草坪桌面上那個蔚藍色的“e”字圖標，和它有關的記憶或許是家里的笨重臺式，或許是“微機房”里老師讓穿鞋套的訓斥，點開Internet Explorer，就打開了探索網絡的大門。
21世紀初IE的市場份額一度達到95％以上，作為互聯(lián)網的象征，不論新聞、資訊等信息獲取，還是論壇、空間類的社交活動，乃至偷菜、搶車位等小游戲，都要先點開它。如今“瀏覽器”更多與搜索引擎綁定，早就不是唯一的“互聯(lián)網入口”了?！凹赖臁币豢顬g覽器，更像是在緬懷那時對“互聯(lián)網”滿懷新奇的自己。
瀏覽器大戰(zhàn)1.0
1995年，微軟的戰(zhàn)略目光還聚焦在硬件與操作系統(tǒng)上，比爾·蓋茨給公司全體員工發(fā)了一封被稱作“互聯(lián)網潮汐”的內部信?！拔磥韼啄昊ヂ?lián)網將決定整個行業(yè)的方向，我想明確指出我們對互聯(lián)網的關注要提到最優(yōu)先級別。”他寫道，“互聯(lián)網上的第一個競爭對手是Netscape（網景），我們必須擊敗他們?！?/p>
當時Netscape Navigator（網景導航者）才是瀏覽器之王，市場占有率高達80.4％，這家公司靠幾十人的開發(fā)團隊在2年時間內迅速發(fā)展，取代了首款能顯示圖片的瀏覽器Mosaic，定義了網頁渲染的標準。其公司原名Mozilla，有Mosaic Killer（馬賽克終結者）和Godzilla（哥斯拉）的雙重含義，公司LOGO也被設計成形似哥斯拉的綠色恐龍。
微軟投入20億美元啟動針鋒相對的Internet Explorer（直譯即“網絡探索者”）項目，迅速推出IE1.0，拉開了后來被稱為“瀏覽器戰(zhàn)爭”的序幕。初代IE的網頁顯示效果還比較差，團隊負責人托馬斯·里爾登提出了將IE和Windows操作系統(tǒng)進行捆綁的想法。
新系統(tǒng)Windows 95伴隨著滾石樂隊的宣傳曲《Start Me Up》橫空出世，此時Windows的市占率已經超過80％，而Windows95則幫助微軟的年銷售額首次突破10億美元。作為Windows95的默認瀏覽器，IE一開始就具備彎道超車的優(yōu)勢。
網景沒有放棄抵抗，隨后兩家公司都以極高頻率更新著旗下瀏覽器版本，3個月后微軟就發(fā)布了IE2.0，1996年發(fā)布IE3.0，同年IE市占率超過15％。在IE3.0上，這款瀏覽器才終于實現(xiàn)了圖片和動圖加載功能，并且將圖標改成藍色的“e”，從此成為Windows桌面標配。除了依靠捆綁策略，作為挑戰(zhàn)者的微軟還使出種種商業(yè)手段打擊對手，比如讓IE免費（當時網景瀏覽器正式版售價45美元）、迫使合作伙伴使用IE否則操作系統(tǒng)漲價、收購設計軟件FrontPage并讓它做出的網頁只能用IE顯示等等。
1997年10月，微軟給IE4.0辦了場發(fā)布會，豎立在發(fā)布會場的“e”標志引人矚目，第二天早晨，網景的員工們在自家公司草坪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有3米高的巨型裝飾品。面對公開挑釁，他們立刻推倒“e”，然后讓一只Mozilla恐龍踩在上面，恐龍舉起的手牌上還寫著“Netscape 72， Microsoft 18”，代表兩家瀏覽器各自的市場占有率。
但IE4.0還是成為了競爭分水嶺。這代IE可以加載動態(tài)網頁、改變文字圖像位置，還能播放MP3音樂，在瀏覽效果上已經優(yōu)于網景瀏覽器4.0。而幾年時間內，微軟和網景都更重視功能特色，忽略產品維護，由此造成的軟件崩潰、安全漏洞以及網頁顯示標準不統(tǒng)一，已經讓用戶和開發(fā)者們苦不堪言，當IE的使用體驗不輸網景時，就沒有網景的理由了。
在微軟的商戰(zhàn)組合拳下，網景兵敗如山倒，1998年被華納子公司“美國在線”收購，2000年時，網景瀏覽器的市占率只剩13％。
IE和Windows的捆綁策略執(zhí)行不久，美國司法部就開始對微軟涉嫌反壟斷展開調查。案件持續(xù)7年之久，1998年提起聯(lián)合訴訟，2000年的判決認為微軟應該拆分成兩家公司。彼時微軟已經以6616億美元創(chuàng)下了最高上市市值紀錄，比爾·蓋茨也辭去CEO改任董事長。
庭審中，微軟方的主要觀點是捆綁屬于創(chuàng)新與競爭的結果，副總裁在現(xiàn)場播放演示視頻表明刪除IE會讓Windows變慢，不過事后該視頻被證實是偽造的。比爾·蓋茨則以含糊其辭應對問詢，向大眾公開的1小時庭審視頻里，他一共說了22次“不知道”和14次“我忘了”。
最終結果是微軟沒有被拆分，哥倫比亞特區(qū)聯(lián)邦上訴法院駁回了判決，而IE和Windows一起成為了PC時代的霸主。2003年，微軟給各州支付了總額15.5億美元的訴訟費用，“世紀審判”才塵埃落定。不過這場反壟斷調查還是拖慢了微軟的步伐，若干年后比爾·蓋茨就數(shù)次談及，如果不是他被案件分心，谷歌的安卓不會有機會崛起。
國內瀏覽器：換皮戰(zhàn)爭2.0
假如IE在瀏覽器領域的地位算是實現(xiàn)了“問鼎中原”，從2001年推出IE6起微軟5年沒再發(fā)布迭代產品，則給了其他瀏覽器“群雄逐鹿”的機會。
IE6也是在國內互聯(lián)網剛剛起步的時期，最為中國網民所熟悉的上網工具，對互聯(lián)網的探索欲其實掩蓋了它的不少缺陷。當時網速本身很慢，與IE加載頁面的遲緩簡直“天作之合”，它也不支持頁面標簽，一個網頁崩潰會令整個軟件卡死，如果回頭去看彈窗多、卸載難等問題，也都是讓人想對著屏幕傾瀉暴力的頑疾。
挪威最大通訊公司制作的Opera瀏覽器與IE誕生于同一時期，一直因快速、小巧的優(yōu)勢得到媒體和業(yè)界好評，IE開始“不思進取”時其市占率呈緩慢上升態(tài)勢。2003年蘋果發(fā)布Safari瀏覽器，也加入了蠶食IE的行列。
IE最大的挑戰(zhàn)來自曾經的老對手。被收購前，網景公司的一批核心成員創(chuàng)立了公益組織Mozilla，并將原網景瀏覽器的代碼開源公布，這讓它在歐美被視為互聯(lián)網開放精神的化身。Mozilla基金會沒有放棄研發(fā)，起初他們打算將產品命名為“Phoenix”，即西方傳說中的不死鳥，寓意網景瀏覽器從灰燼中重生。
由于版權問題，一番命名波折后它改為Mozilla Firefox，在2004年正式登場，即火狐瀏覽器。Mozilla基金會沒錢做營銷，粉絲們自發(fā)響應募捐，在《紐約時報》上買下一整版廣告。功能方面，火狐擁有的標簽頁瀏覽、即時書簽、自定義搜索引擎等都優(yōu)于IE，被《福布斯》評為“2004年最佳瀏覽器”，雜志《PC World》將它列入“2005年最佳百大產品”，IE6則在《PC World》次年評選的“史上最糟糕科技產品”中位列第八。
“我們犯了一個錯誤。以后將更頻繁地更新瀏覽器，以免被其他競爭對手分走更多市場份額?！北葼枴どw茨說。但火狐瀏覽器的勢頭看似不可阻擋，它在2008年突破了1億下載量，3.0版本成為“世界上24小時內下載量最大的軟件”，英國網站Vnunet網站甚至將火狐瀏覽器的市場份額不斷攀升，列為“10大鼓舞人心的IT事件”之一。
火狐瀏覽器的巔峰定格在2009年，全球市占率達32％，僅次于IE。當時人們難以預料，突然殺出的谷歌才是最后的贏家。
谷歌CEO埃里克·施密特曾長期反對開發(fā)瀏覽器，“當時我們是一家小公司，不想在瀏覽器大戰(zhàn)中輸?shù)帽乔嗄樐[?！痹谶@種思路指引下，逐漸壯大的谷歌還曾資助Mozilla基金會開發(fā)火狐與IE抗衡，并簽下3年合同來獲取火狐瀏覽器內的默認主頁、默認搜索欄等固定配置。2008年，他們卻推出了自己的瀏覽器Google Chrome。
谷歌瀏覽器僅用一年多時間就超過Opera和Safari，2012年5月超過IE，此時IE市場份額只剩32％，火狐剩25％。短暫“三分天下”后，谷歌瀏覽器成為了瀏覽器市場的統(tǒng)治者。
在互聯(lián)網成熟的時代，和搜索引擎綁定才是瀏覽器的優(yōu)勢，與操作系統(tǒng)捆綁反而成了累贅。另一方面，幾大瀏覽器的競爭，本質上是“內核”技術之爭。
簡單來說，網頁是由一串串代碼構成的，瀏覽器的作用便是將代碼顯示為人們能看懂的生動頁面，這一過程中，真正發(fā)揮作用的是瀏覽器的“渲染引擎”，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內核”。內核決定了顯示方式、頁面格式等，早年用戶對IE和網景的爭斗不滿，就是因為同一網頁只能適配兩者之一的內核，限制了人們自由選擇看什么網頁。
內核的研發(fā)需要大量資金和技術支持，谷歌就曾召集過1000個程序員，為開發(fā)Chromium內核工作了10年，研發(fā)成本超過30億美元。而Chromium內核從誕生起也是徹底開源的，隨著市場份額擴大，谷歌逐漸成為了新的行業(yè)標準制定者，國內大部分瀏覽器如360、QQ、搜狗等，都是基于Chromium內核制作。但國內又存在大量只能用IE訪問的網站，這在2010年左右催生出“雙核瀏覽器”，用IE的Trident內核訪問網頁叫“兼容模式”，用谷歌瀏覽器的Chromium內核訪問叫“高速模式”。
在這個層面上，國內瀏覽器的戰(zhàn)爭一直是“換皮戰(zhàn)爭”，至今也沒有自主研發(fā)的“純原創(chuàng)”內核。早在1999年，一位網名為“changyou”的程序員基于Trident內核，在論壇中發(fā)布了國內首款瀏覽器“MyIE”，更新若干版本后，他留下告示“免費開發(fā)，高手可自行修改”，隨即消失在互聯(lián)網中，20多年再未現(xiàn)身。盡管有“抄襲”之嫌，MyIE還是點燃了國內團隊的開發(fā)熱情。
下載量一度破億、被微軟邀請參加過CES2006展會的傲游瀏覽器，公司化運營前的名字便是“MyIE2”。綠色瀏覽器、世界之窗瀏覽器等也都被視為MyIE的繼承者。2006年世界之窗瀏覽器被媒體質疑成“外殼瀏覽器”，其負責人表示不同瀏覽器之間，比拼的不再是底層技術，而是滿足用戶需求的特色與創(chuàng)意。
后來的瀏覽器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條更便捷的道路，中國互聯(lián)網發(fā)展至巨頭時代后，社交、門戶、殺毒領域的大公司為了搶奪“互聯(lián)網入口”，都開始瞄準古老的瀏覽器市場，騰訊的TT瀏覽器、搜狐的搜狗瀏覽器、奇虎的360瀏覽器等亂戰(zhàn)一片。巨頭入場讓第一批獨立瀏覽器難再生存，或倒閉或被收購，而既然用的都是海外內核，只靠設計特色誰也無法“一統(tǒng)天下”。
2018年，標榜自己為“首個自主創(chuàng)新智能內核”的紅芯瀏覽器被曝使用的是Chromium內核，一時引發(fā)群嘲。紅芯高層曾對媒體表示：“未來每個中國人，每天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紅芯瀏覽器?！逼涔倬W還稱IE的404頁面就是由創(chuàng)始人陳本峰設計，這些豪言都成了坐實紅芯“虛假宣傳”的添頭。
不過陳本峰在爭議中的一些發(fā)言，倒的確勾勒出了瀏覽器市場的狀況。他表示瀏覽器“是很老的技術”，在開源基礎上做創(chuàng)新早已是“行業(yè)內通用的事情”，“重復造輪子”沒有意義。智能手機普及后，瀏覽器就不再是人們上網的“唯一窗口”了。
瀏覽器黃昏里不止IE
在移動端，瀏覽器只是互聯(lián)網的入口之一，地位沒有應用軟件重要。它的性質也只是一款應用，甚至可以成為其他App的內嵌功能。
2012年Q4百度發(fā)布的一份趨勢觀察報告顯示，國內移動設備的使用時長首次超過了PC，次年Q1，移動互聯(lián)網上網時長已超出PC29％，網購、影音、地圖等應用的使用時長均有兩位數(shù)增長，瀏覽器只增長了2％。
一個側面案例是，3G時代就搶占先機的UC瀏覽器成功在2014年實現(xiàn)了移動端裝機量第一，而它靠的也不是瀏覽器自身的使用特色，而是因為集成了視頻、小說、購物等多種功能。
國際市場上，用戶習慣的遷移也使花大力氣研發(fā)內核成為了吃力不討好的買賣。2013年，Opera放棄自己用了近20年的Presto內核，加入Chromium大軍，公司在3年后被360攜手昆侖萬維收購。
谷歌一家獨大后，微軟也嘗試過收復失地，IE8-IE11均有不同程度的創(chuàng)新，但戰(zhàn)場都已經轉移了，無論如何挽救，等待IE的都只有市場份額的飛速下滑。曾經預判“互聯(lián)網潮汐”的微軟，幾乎錯過了移動互聯(lián)網的整波浪潮，當iPhone內置Safari，安卓內置Chrome時，微軟也只能看著其他公司使用它曾擅長的捆綁策略。
Windows10在2015年發(fā)布，內置新的瀏覽器Edge，IE則被藏到了開始菜單深處。誕生時Edge擁有自己的內核，2018年年底微軟則宣布將瀏覽器內核遷移為Chromium內核，“屠龍者”谷歌似乎成了新的巨龍，伏在一片已經沒有硝煙的廢墟上。
從那時起，IE瀏覽器就開始了與用戶的漫長告別。2019年微軟網絡安全專家克里斯·杰克遜呼吁用戶不要再用IE上網了，他表示IE“是一種兼容性解決方案，不支持很多新的網絡標準，而且遠不如現(xiàn)代瀏覽器安全”，直接挑明了IE只能作為網頁不兼容時的備選項。
2020年8月，微軟宣布將停止即時會議軟件Microsoft Teams對IE11的支持，2021年8月，IE11也不再支持Office365、OneDrive和Outlook等微軟的基礎配套軟件。
即便在網絡環(huán)境相對特殊的中國內地，谷歌也依然在瀏覽器領域占主導地位，據“前瞻經濟學人”的統(tǒng)計，2020年谷歌瀏覽器在PC市場的市場份額還有38.64％，360瀏覽器緊隨其后占24.6％，手機市場谷歌占48.89％，第二名UC占22.61％。而即便靠感性印象也能知曉，瀏覽器的使用率和這些公司在國內互聯(lián)網中的影響力已經沒什么聯(lián)系了，它早已不是“上網”不可或缺的載體。
瀏覽器落幕背后，也是互聯(lián)網不斷深入日常生活的印證。從App取代瀏覽器開始，“互聯(lián)”甚至也不再是網絡最鮮明的關鍵詞，在用戶體驗上，App和App之間更像一座座島嶼，不完全隔絕但也不乏障礙，推送、投喂、大數(shù)據、信息繭房等成為了過去十年內，與發(fā)展相伴的爭議議題。
在一個已經被想象的、或被形容為“元宇宙”的未來賽博空間里，如果能隨時隨地觸達網絡，可能壓根不再需要瀏覽器這個“中介”。技術總在往更高效、便捷的方向進步，被淘汰的技術載體本身不值得任何嘆惋。
不過，或許人們也會偶爾想起曾經點開IE，像個真正的“探索者”般在一個個網頁和鏈接間不停跳轉時，最初與世界相連的那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