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娛樂資本論 肉松
“哇，袁老師拿了兩瓶可樂上來，好奢侈?！泵餍琴Y本論的聽筒里傳來音樂劇演員蔣倩如的一句驚嘆。
她平時住在北京，但前段時間的工作都在上海，便因為疫情被就地“困”在經(jīng)紀人家，和所有人一樣為物資頭疼的同時，開啟音樂劇演員的居家辦公模式——參加線上排練，“不同的聊天會議室里都有不同的劇目在排練”。
而按照原計劃，除了日常演出，她還應該繼續(xù)參加東方衛(wèi)視的節(jié)目錄制，也就是上個月開播的音樂劇文化推廣節(jié)目《愛樂之都》，很自然地，音樂劇演員成為主角。
在這個滿打滿算發(fā)展了20年的行業(yè)中，他們奮力書寫了諸多故事，也遇到過各種困難。很長一段時間里，項目太少導致工作機會屈指可數(shù)，大家學了一身本領無處發(fā)揮；盡管市場日益升溫，但沒有演出就沒有收入，男演員永遠比女演員更搶手……
我們不禁好奇：如何陪伴一個行業(yè)走過20年？當一名音樂劇女演員是怎樣一種體驗？在不同時間節(jié)點入行又有什么不同？帶著這些問題，小星星和蔣倩如、劉乙萱、郭耀嶸和童童聊了聊。
聽完她們的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職業(yè)屬性都是演員，但不同于影視行業(yè)，在劇場之外，聚光燈沒有將她們打造成明星。和在很多行業(yè)里努力的普通人一樣，從求學到就業(yè)，追尋夢想也渴求穩(wěn)定，像矜矜業(yè)業(yè)的舞臺“打工人”，也因此，每個人都平凡又耀眼。
01 不知道什么是音樂劇，有的演就不錯了
聊起與音樂劇結緣的過程，很多演員的出廠模式都是“不知道什么是音樂劇”。
2002年，《悲慘世界》登陸上海大劇院，開啟了中國音樂劇1.0時代。同年，10個男生、18個女生，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劇系的首批學生報到，蔣倩如是其中之一。時隔二十年，她在舞臺上談及對音樂劇的堅持，引述了系主任金復載對他們的形容：中國音樂劇道路上的墊腳石。
而被賦予這重使命之初，他們更多是懵懂且憧憬的，很多人是學聲樂出身，要說對音樂劇的了解，基本限于《貓》《歌劇魅影》等經(jīng)典劇目，但這種“又唱又跳又要演”的藝術形式極具魅力，還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腦海里便有了“我也想做這件事”的念頭。
面對新知是學生的常態(tài)，但當時的音樂劇不一樣，它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門新專業(yè)，蔣倩如笑言，“其實老師也挺頭疼的，要學習國外的音樂劇，了解他們是以什么方式教學的?！?/p>
她還記得上學時的課程設置，舞蹈、聲樂和表演三大專業(yè)不能少，每項再往下細分，比如舞蹈里的爵士和芭蕾，此外還有劇目課，因為學的基本都是英文歌，學校專門請了國外的老師幫忙正音，又帶來很多新的劇目。
一塊塊墊腳石就這樣走進音樂劇的大門，但身處這個專業(yè)之外的人，仍不免對這三個字的概念感到模糊。
劉乙萱來自東北，從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的一所普通高中考進了上音音樂系，讀書時她請父母去現(xiàn)場看過演出，“第一次來之前，我爸還問我‘能喝啤酒嗎’，我說‘當在哈爾濱看二人轉呢，你再整點瓜子，啃點鴨脖’，他說‘對啊，我尋思能帶點小零食’?！?/p>
而她最早決定學音樂劇時，家人也有些擔心，“長輩覺得，在小城市考不上這么高等的院校，我姥爺還說，要不在樓下盤個店面，開個超市、做點生意，但我父母是全力支持的?！?/p>
他們的反應都可歸結于大眾對音樂劇的陌生，這種情形正在得到改善，《愛樂之都》的出現(xiàn)就是一種證明。
而更能通過節(jié)目感知到的是，行業(yè)變化在演員身上的作用。其中有幾位在校生，大四的蔡淇已經(jīng)解鎖演出百場成就，陳恬是尚無正式演出經(jīng)驗的大一新生，就能讓觀眾、制作人和導演認識自己。
這讓大師姐蔣倩如直言“我好羨慕”，在她畢業(yè)的2007年，市面上仍以引進劇為主，原創(chuàng)劇還很少，即使有，演出場次也有限。如何完成從學生到演員的過度？大家都沒什么方向，于是開始各尋出路，有的人回老家當老師，有的人在上海創(chuàng)業(yè)、開起了飯店。
為了給同學們提供就業(yè)機會，系主任金復載還曾成立過劇團，但劇團的生存一直舉步維艱。
蔣倩如沒有參加，因為她面試上了音樂劇《Moneky：Journey to the West》（《西游記》），正在英國巡演，但回來之后依然沒有工作，“我去了北京，那會是奧運會，天天晚上在一個酒店里唱爵士掙點錢?！?/p>
等到劉乙萱畢業(yè)時，中國音樂劇正要進入2.0時代，國內(nèi)制作團隊開始對海外經(jīng)典劇目進行本土化，比如《媽媽咪呀》《貓》，而她記憶中的感受是——有戲演就不錯了。
按照這個標準，她屬于不錯的那撥。2010年，大學沒畢業(yè)的她演了松雷劇團制作的原創(chuàng)音樂劇《愛上鄧麗君》。2012年，在英文版《我，堂吉訶德》中擔任女主，排練廳就在北大教室，戲份不多的群眾演員都是北大的學生，“女主的演出費是最高的，一場400塊錢。”演出是小劇場版，首演大獲成功，大部分時間的上座率都在70%以上，那也是她第一次被不認識的人夸，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由此，重新理解劉乙萱口中的“不錯”，與這個詞通常的使用場景略有不同，其實更像是描述一種有奔頭的狀態(tài)。
02 留學、考研……殊途同歸：沒演出就沒收入
2009年，蔣倩如得到過一個工作機會：北京空政文工團的獨唱演員。對剛畢業(yè)不久的學生來說，那是非常理想的選擇，“大家擠破了頭都想進文工團，除了穩(wěn)定，還能參加外面的很多演出，身份也不一樣。”
但過了一段時間，她便決定辭職，“不太適應，我喜歡自由一點的狀態(tài)，跟領導提完辭職還拿到了之前的工資，我當時在中戲進修，也需要錢，我記得進修的學費還是身邊一些朋友給我出的?！?/p>
辭職的事她沒敢告訴家人，自己憋了小半年。隨著她和愛人組建家庭，面對現(xiàn)實的壓力，沒有立刻重演音樂，她一直在唱爵士，也嘗試創(chuàng)業(yè)、做過微商，“因為音樂劇真的不掙錢，當時可能每年只能演一部戲，真的太少了?！敝钡?014年前后，同學李煒鵬給她打電話，“他說‘你別瞎晃悠’了，你還是適合舞臺，回來吧。”蔣倩如沒再猶豫，回到舞臺——出演《搖滾西廂》的女主。
這個時候，正在英國留學的劉乙萱也接到過同學電話，“他們說‘乙萱你快回來，現(xiàn)在國內(nèi)音樂劇發(fā)展可好了?！碑敵跹萃辍段遥眉X德》，她決定再充充電，去攻讀了音樂劇的碩士學位。雖然已經(jīng)學了四年，但她想弄得更明白一點，“畢竟音樂劇是西方的東西，想看看他們是怎么教音樂劇的，他們的體系是什么樣的?！?/p>
而除了進行更系統(tǒng)的學習和訓練，她也去行業(yè)里感受了一番，面試過以菲律賓第一夫人為原型的音樂劇《Here Lies Love》，兩個月的時間面了八輪，把所有歌唱了個遍，但到最后從13個人里挑9個的時候落選了。還有《權力的游戲》，“有個和女主搭戲的女孩需要亞洲面孔，面試挺順利的，拿到了Call Back，可還是沒選上，這個角色最后也是白人演的?！?/p>
她也考慮過留在英國闖蕩，但工作簽證的問題很難解決，“比如我演過一部BBC迷你劇的配角，因為沒有工作簽證，演員表里不能打我的名字，費用也只能按照群演來給，挺無奈的?！?/p>
回國之后，她和以前一樣，“有面試就去了，看看有啥機會，能演啥演啥?！倍鴱膶嶋H一點的角度講，留學背景并不會成為面試角色時的加分項。從《戰(zhàn)馬》《醉后贏家》到《沉默的真相》，幾年下來作品不少，以配角居多，所以自稱行業(yè)里的“性價比之王”。
《沉默的真相》劇照
蔣倩如、劉乙萱回歸后不久，2012級的郭耀嶸也迎來畢業(yè)。
她的第一份工作在上海迪士尼，在“林間劇場”《冰雪奇緣》里擔任向導，相當于主持人的角色，所以嚴格來講還不算是真正的音樂劇演員，同時也非常辛苦，“早上8點打卡，每天一模一樣的演出，可能一天要演10場，每場20分鐘，持續(xù)演了千場。”
但綜合來看，這已經(jīng)是非常不錯的選擇，“當時最對口的就是迪士尼了，它也很穩(wěn)定，然后又覺得在樂園里不會很無聊?！?/p>
一年之后，她在這里畫下作為音樂劇演員的起點——《獅子王》，但更為人所知的是在《美女與野獸》中飾演女主貝兒，面試這個角色時，郭耀嶸經(jīng)歷過等候室里烏泱泱全是人、每個人身上都貼著號碼牌、看起來非常厲害且漂亮的陣仗，也曾一個星期瘦下10斤，而最后得知自己通過面試時，她的第一反應是：以后的生活不用擔心了。
《美女與野獸》
本科學聲樂的童童的經(jīng)歷略有不同，她在大四時才知道音樂劇這么回事，覺得直接跨行有點難，就先報考了研究生。盡管沒有考上，也在機緣巧合下入了行。非科班出身的就業(yè)難點是沒有任何人脈，“一開始都不知道去哪里看招聘，”需要自己一點點摸索出門路。
一直以來，她并未演過主角，但也沒舍得離開舞臺。有一年決定轉行做藝考培訓，學生都找好了，又有錯過面試的劇聯(lián)系過來，二話不說就把學生給“鴿”了。而這么長時間里，她始終放不下考研的事，方向改成了表演系，知道很卷，但還是每年去卷一遍，想把這道坎給邁過去。
從大師姐蔣倩如到半路出家的童童，她們和很多行業(yè)里的普通人一樣，經(jīng)歷著就業(yè)帶來的苦惱，試圖尋找合理的解決方式：進修、留學、考研，最終都在舞臺上發(fā)揮能量，而殊途同歸的另一點是，面對“沒有演出就沒有收入”的現(xiàn)實。
音樂劇演員收入低早已不是新聞，演出之前只有排練費可拿，目前一般是每天兩百，按場次算的演出費在收入中占大頭，但這兩年疫情反復，不穩(wěn)定性也更強了。本來，童童今年的演出一直排到10月，但最近不斷接到演出取消的通知，“已經(jīng)掉了24場了，3萬多沒了?！?/p>
03 音樂劇演員的確幸：把一年時間排滿
結束巡演回國后，蔣倩如一直生活在北京，但去年只呆了一個月，其余時間都在上海。
相比重返舞臺之初，行業(yè)也在經(jīng)歷變化。上海是中國音樂劇起步的地方，快速發(fā)展下，資源更加傾斜和集中于此。這里不僅項目多，觀劇氛圍也更濃厚，《阿波羅尼亞》等小劇場戲一票難求、亞洲大廈外等著SD的粉絲能排起長隊，原創(chuàng)音樂劇也越來越多。
在這種情況下，之前常駐北京的演員開始往上海跑。從《月亮與六便士》《阿加莎》到《隱秘的角落》，蔣倩如的工作重心漸漸轉移至上海，最近接到邀請的戲大部分都在上海。長此以往不免要面對一些普世的問題：要不要去行業(yè)機遇最多的地方發(fā)展？從一個大城市搬到另一個大城市值嗎？
《隱秘的角落》
蔣倩如確實有離開北京的打算，她和先生一起在北京打拼了十幾年，充分感受過大城市的生活壓力，所以他們更傾向于南京，“南京離上海很近，我們的戶口都在南京，也要考慮孩子以后上學的問題?！?/p>
去年第一次參演上海音樂劇的劉乙萱還沒想太多，但《沉默的真相》確實給她打開了全新的大門，“我覺得這一趟很值得，不管是北京還是上海，只要有好的劇目好的角色，我都愿意去嘗試?！?/p>
童童有朋友在上海發(fā)展得不錯，也鼓勵她去試一試，但她坦言自己還沒有勇氣，“已經(jīng)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比較熟悉這個圈子，直接去上海等于是從零開始，總得有個契機吧，比如面試上了上海的戲，然后再說。”
吸引著演員們轉移工作重心的上海，既是行業(yè)發(fā)展重鎮(zhèn)，自然也是最卷的地方。
來到這里之后，蔣倩如很快明白上海演員說的“每天都很忙”是什么意思，“有的演員排練完很快就得走了，要去排別的戲，或者參加晚上的演出。”剛開始她還只顧著感嘆“大家太厲害了”，直到去年也切身體會了一番，晚上演《隱秘的角落》，白天排練《阿加莎》。
畢業(yè)后就留在上海的郭耀嶸已經(jīng)非常適應這種工作節(jié)奏，她最極限的情況是在三個劇組間輾轉，“去年四、五月比較夸張，尤其是演出日趕到一起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周，周四演《澀女郎》、周五演《火焰》、周六演《宇宙大明星》，但我給自己的要求是既然接了就做好，也沒有在臺上出現(xiàn)過失誤，還挺為自己驕傲的?！?/p>
《粉絲來信》劇照
同時推進好幾個項目的情況在演員中越發(fā)常見，也是很多劇目啟用平行卡的原因，方便和演員協(xié)調檔期。而相對來說，更忙碌的是男演員。
在節(jié)目里聽說夏振凱為了《愛樂之都》推掉了六個戲時，劉乙萱在觀看間里冒出一句“男演員怎么戲這么多”。在看到這段前，她都不記得自己這么說過，沒有任何針對性，但隨口一說也是心中所想和行業(yè)現(xiàn)狀，“我是這么認為的，男演員就是會更搶手一點，有時候看到新戲招募，去問‘這里面有沒有適合我的角色’，人家會說這是個‘男人戲’，就是主角全是男生，女生都是配角?！?/p>
當然，包括她在內(nèi)，女演員們都知道這不是音樂劇市場的獨有現(xiàn)象，“包括影視劇，很多行業(yè)都是這樣，和整個社會也有關系?！?/p>
好在制作端也在改善這一點，有小劇場的駐演劇目推出了性轉版，一些大女主戲和女性群像戲正陸續(xù)與觀眾見面。在這之中，如果能出現(xiàn)更多有年齡跨度且立體飽滿的角色，就是如女演員們所愿了。而當下，大家最大的確幸就是一年到頭不閑著、把戲排滿。
04 結語：從一個舞臺到另一個舞臺
2018年，《聲入人心》帶動越來越多的觀眾走進劇場?？陀^來講，所謂的流量紅利更集中在少數(shù)的男演員身上，女演員也作為旁觀者間接感受著行業(yè)升溫。
郭耀嶸當時正在演《美女與野獸》，“至少前200場是沒有SD的，除非是看過其他演員的戲的觀眾會在那里等，《聲入人心》播了之后，很多人知道迪士尼有百老匯做的音樂劇在演就會專門過來看，陸陸續(xù)續(xù)劇場坐得很滿，我記得特別清楚，演到500場的時候，下班后簽了1個小時，天都黑了?！?/p>
直到最近，因為《愛樂之都》，她們有機會成為參與者，都覺得是一次很新鮮的體驗。第一輪錄制，因為要挑戰(zhàn)《歌劇魅影》，郭耀嶸壓力極大，蔣倩如一邊候場一邊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比平時首演還緊張”，劉乙萱覺得一切都很快，“上臺前準備了那么久，三分鐘一下就過去了”。
從劇場到演播廳，突然面對鏡頭多少有點別扭，更讓人不適應的其實是表演結束后的交流環(huán)節(jié)，有點不知道說什么、手都沒地方擱，這種與影視演員截然不同的“野生感”，也正是她們最真實自然且為觀眾所熟悉的狀態(tài)。
如今，觀眾對節(jié)目以及其中的劇目的評價并非全然正面，但光是音樂劇文化推廣的定位，就足夠吸引她們了，至少，“音樂劇是什么”的問題有了更通俗直觀的解釋，而作為音樂劇演員，從一個舞臺來到另一個舞臺只是暫時的，她們都清楚自己的任務，是把觀眾從屏幕前帶進劇場里。
（文中童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