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腦海里戰(zhàn)爭無處不在，”越南裔美國作家王鷗行（Ocean Vuong）在新近推出的詩集《時間是一位母親》（Time Is a Mother）里這樣寫道。“我討厭這樣說，但這的確是常態(tài)，”他在紐約對我（指本文作者Lisa Allardice）說道，我倆連線時正值俄烏戰(zhàn)爭的頭幾個星期?！傲麟x失所與穿越邊境的難民，拖著孩子的母親與父親，這些令人心碎的場景，對我們這類人來說已經(jīng)司空見慣?！闭缢诩~約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時對自己的學(xué)生所說：“如果你想要研究文學(xué)，那就從研究戰(zhàn)爭開始——因為自從有了士兵，也就有了詩人?！?/p>

說王鷗行是從戰(zhàn)爭里走出來的詩人，絕不只是一種修辭手法?！耙幻绹勘鴱娂榱艘粋€越南農(nóng)家女子，于是就有了我的母親，然后就有了我，”他在其中一首詩里這樣寫道。他在西貢郊外的一片稻田里出生，又在菲律賓的難民營里呆了一年有余，最后隨母親逃去了美國，當(dāng)時他年僅兩歲。他的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下文簡稱《此生》）從越南的稻田延伸到新英格蘭的煙草種植園，從凝固汽油彈攻擊寫到美國的阿片類藥物危機，敘述了自己在9·11事件的余波中成長為“一個亞裔美國酷兒窮小孩”的歷程。這本小說采用書信體，是一封寫給母親的信，盡管她不識字。

王鷗行自己在11歲之前也沒有閱讀能力。但他的第一部詩集《帶著出口傷的夜空》（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下文簡稱《出口傷》）卻讓他成為了新生代詩人里最為耀眼的明星，彼時他還不到30歲，評論家認(rèn)為他可以與艾米莉·狄金森以及杰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比肩，而他也拿下了若干項文學(xué)大獎并獲得了麥克阿瑟基金會的“天才獎助金”。“你是如此地/幸運。你是同性戀并且你可以寫一堆和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東西，”一名白人學(xué)生在他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上曾有這樣的抱怨，王鷗行在新詩里重述了這一插曲，“而我則一無所有?！?/p>

現(xiàn)年33歲的王鷗行“高5英尺4英寸（約1.62米），重112磅（約50.8千克）”，他在《此生》里寫道?！拔铱雌饋砗軒浀慕嵌戎挥腥齻€，換了任何別的視角都會要命?！?凹陷的臉頰與棱角分明的面部線條，令他有了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氣場（他不開車，也從來不用Uber，Instagram是他手機上唯一的軟件）。他的聲音就和他的詩《某一天我會愛上王鷗行》里的風(fēng)鈴一樣溫柔——聽了他讀這首詩，你也會對王鷗行有點心動。坦白講，他的標(biāo)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的確很吸引我，這部小說里有一種不多見的溫柔與深情。他還是一名禪宗佛教徒?！昂腿f事萬物一樣，”他說，“有時我很可怕，有時我又很好，但你總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做到最好?！?/p>

他租住在紐約的一間空蕩的、全白色的工作室里，西施犬豆腐——它和周圍的環(huán)境一樣白——正在他身后的沙發(fā)上賣力地“表演”，我們對談時的嚴(yán)肅氣氛也因之而稍有緩和。王鷗行說，它以前當(dāng)過警犬，甚至于它身上也有暴力背景。與豆腐作伴的還有小狗羅茜，它是這個家里最年輕的成員，為王鷗行和伴侶彼得在封控期間收養(yǎng)所得。彼得是一名律師，也是一名立陶宛裔波蘭猶太人，新詩集中的散文詩《空無》（Nothing）告訴我們，當(dāng)時他的祖母距離逃出奧斯維辛集中營僅有一步之遙。他們都是創(chuàng)傷的后裔。

《時間是一位母親》是王鷗行在母親羅斯于2019年去世以后出版的第一本書。她以51歲之齡去世，他堅信母親的死因幾乎肯定在于她多年在美甲店上班并因此而長期接觸各種有毒的化學(xué)制劑。他的《一位前美甲店員工的亞馬遜歷史》（Amazon History of a Former Nail Salon Worker）這首詩羅列了包括止痛片、衛(wèi)生棉、化療用頭巾以及最后的骨灰盒在內(nèi)的一系列物件，記下了母親生命中最后幾個月驚人的節(jié)儉生活?！拔?0年前絕對沒有能力那樣做，”他說，“身為作家，你需要抱有極大的自信心，才有望做到讓物件自己說話?！彼苑Q工作效率極低——《出口傷》一書用了八年時間，《此生》則是五年。至于《時間是一位母親》，他已經(jīng)在母親去世前寫好了其中的絕大部分詩歌。但當(dāng)他回望過往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失去（loss）的關(guān)注是何其多?！拔业奶彀?，我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悼念了，”他說道，“無論是朋友還是家庭，都是集體性的悲悼。我想，絕大多數(shù)人都以某種方式在悼念一些東西，而詩歌可以提供一個讓我們彼此在悲傷中相會的場所?！蹦赣H是有能力分享王鷗行的部分成功的：雖然她讀不懂詩里寫了些什么，但她會來到他的讀書會上，坐下來面對諸多觀眾，這樣她就可以看見觀眾的反應(yīng)。

詩集有兩個極點，分別是失去和成癮（addiction）。作為一個在工業(yè)衰落、一片蕭條的康涅狄格州長大的青年，王鷗行目睹了許多友人的死亡——“地圖上的小點一個個被抹去”——其禍?zhǔn)渍前⑵愃幬锏拇罅餍小！拔覀儾粫Q它為大流行，”他在2000年代早期曾有此言，他的老師甚至也在那時死于吸毒，連葬禮都沒有辦?！斑@實在太恥辱了，”他如此形容當(dāng)時的人的想法，“堂堂教師居然成了癮君子？”肩負(fù)著家人的希望，王鷗行下了決心要避開類似的命運。“我拒絕去死，”他在《此生》里這樣描繪年輕時的自己。如今他也承認(rèn)，雖然自己不像有些朋友那樣吸食海洛因，但的確也迷戀“一切你可以打碎成白色粉末然后灑在雪茄上的東西”。2012年，他在一家政府資助的診所里呆了兩個星期，新詩里也詳細(xì)披露了這段經(jīng)歷：“在凌晨兩點的窗戶里瞥見麥當(dāng)勞的拱門。”他想要“表達成癮與康復(fù)的真實體驗”。對他而言，“（成癮）是人之常情。說明肉體與心靈正在謀求出路。我們有這種追求安寧以及更良好感覺的欲望，而這也強化了我們周圍的恐怖。”

王鷗行在寫詩的過程中也學(xué)會了如何寫一部自傳體小說?！洞松芳嬗凶詡?、書信以及散文詩的元素，是以同性戀難民身份來撰寫美式成長故事的一次嘗試?！艾F(xiàn)在輪到我了，我要如何去推進這項追尋身份認(rèn)同的謀劃？”他問道。小說并沒有走向一場自我提升與發(fā)現(xiàn)之旅，而是遵循東亞的“起承轉(zhuǎn)合”（ kishōtenketsu，日語寫作“起承転結(jié)”——譯注）敘事結(jié)構(gòu)：沒有戲劇性的高潮；沒有受害者或反面主角；以及王鷗行十分看重的一點，沒有逃往別處這一出路。“這些人都在自己原本所在的地方找到了歡樂。這對我而言珍貴非凡?！?/p>

小說糅合了兩個令人心碎的愛情故事：第一個故事發(fā)生在母親與兒子之間，我們只知道兒子叫小狗；第二個故事則發(fā)生在小狗和一個名叫特雷沃的白人少年之間。他曾想寫一本有關(guān)“鄉(xiāng)村酷兒性”的書，希望能借此表明“逃往大都市不是最終的解決辦法”?！皩τ诖蠖际芯褪俏覀兊奈ㄒ蝗ヌ庍@一點，有不少猜忌和懷疑。一些人承擔(dān)不起都市生活的開支，”他說，“我想讓這兩個男孩留在鄉(xiāng)村空間里，使他們能維護彼此之間的那股小小火焰，而不必遵循什么模式。”

在這種親切之外，王鷗行也很清楚，《此生》絕不是自傳：他從一開始就有個比自己小10歲的弟弟，但如果把弟弟寫進去就會對母子關(guān)系的強度構(gòu)成干擾。他遵從艾米莉·狄金森的準(zhǔn)則：“說出一切真理但不要太直白?！蓖斛t行不是小狗：“他比我要好得多。他的人生有十二份草稿。王某人只有一份，還沒少碰壁?！钡@就是他的世界：他搜尋著各類局外人和被拋棄者，例如特雷沃（他是王鷗行在成長過程中結(jié)識的諸多男孩們的“合體”），然后把這些人放到舞臺中央，“因為這就是我之所是。我來自工人階級。你極少能見到這些人的生活被放大并被賦予尊嚴(yán)?！?/p>

 “被書本拯救”雖是套話，卻正好符合王鷗行的情況。他回憶稱，自己在15歲時的一個下午進了一間圖書館?！澳抢餂]有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瞬間就有了一種越軌（trespassing）的感覺?！彼_始從書架上抽出各種佛教書籍來看，“因為我需要藥，”他說，“讀那些書的感覺就好比是：‘痛苦歡迎你！’你已經(jīng)身居其中了，這里有一些補救辦法來找到出路?！眻D書館成了他的避難所，而他也很快就開始轉(zhuǎn)向讀各種其它類型的書?！翱醿旱南胂罅碜蕴与x的需要，也來自謀求安全的需要，”他說道。

如今，他仍然在經(jīng)典的海洋里遨游，撿拾和挑選著任何便于他推陳出新的要素?！皯{什么不能物盡其用呢？”他問道，“作為一個局外人，我可以自由地回到垃圾場里并宣布：‘白人已經(jīng)把這些工具用完，并不意味著它們對我來說就也是垃圾，我要重新把它們利用起來?！彼麑W內(nèi)斯特·海明威與雷蒙德·卡佛提出的極簡主義、男性氣概美學(xué)抱有懷疑，更偏愛浪漫主義者的宏大理念以及無拘無束的抒情?！皩ξ襾碚f，這就好比一場文學(xué)上的變裝表演。我回到了19世紀(jì)，撿起從句，以認(rèn)真而略顯夸張的方式加以重復(fù)利用。讀者可能想不到，《大白鯊》也是《此生》的參照系：赫爾曼·梅爾維爾的雄心及其對散文式迂回曲折的喜愛吸引了王鷗行?！拔矣X得這就很有酷兒的氣質(zhì)。沒有什么主題是寫不得的?！?/p>

與瑪麗蓮·羅賓遜相似，王鷗行并不忌憚道德嚴(yán)肅性（“認(rèn)真”這個形容詞在訪談里多次出現(xiàn)）。這種真誠也許是年輕受眾青睞他的原因之一?！澳贻p人希望聽直接的話。他們希望彼此能直截了當(dāng)?shù)亟涣鳎彼绱嗽u論新近的詩歌復(fù)興，“當(dāng)我們集體陷入麻煩時，我們要的并不是背景和情節(jié)。最有意義的詩就是不加修飾的詩。它直達內(nèi)心并觸及到我們的共同感受。我覺得年輕人尤其討厭背景和框架之類的東西?！?/p>

他沒有時間來表現(xiàn)業(yè)已成為當(dāng)代美國小說代名詞的反諷或悲觀主義。他也不和其他作家一起出去活動，因為這難免會導(dǎo)致流言蜚語“并讓我的靈魂枯萎”。對他而言，這種“布魯克林式的恐懼”是白人男子氣概的一大局限?！霸谧兊寐槟静蝗手澳阒荒芤恢敝貜?fù)‘這真是糟透了’這種話，”他說，“很多男人一直以來都在重復(fù)這些話。好吧，我們知道了。情況的確很糟糕。那我們現(xiàn)在要怎么辦？”

身為作家的他也會反復(fù)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他在狀態(tài)好的時候會想，“當(dāng)世界把我打倒在地，也許在黑暗中啜泣一陣之后，我就會下定決心重新站起來并發(fā)問——現(xiàn)在要怎么辦？”盡管在自己那份憤怒與悲傷之外還有更多東西可供利用，但他的創(chuàng)造力借這兩樣?xùn)|西的余威才最有望得到發(fā)揮。“打個比方，在我離開地面之際——憤怒來來去去，悲傷也一樣——我也會說：‘我該怎么對付它？’有時我們只需要離開一陣，去做個飯以及洗個碗就行，有時我們則會開始寫作?！?nbsp;

寫作對王鷗行來說仍像是在“偷竊時間”。他經(jīng)常在夜里寫東西，這個習(xí)慣是他讀本科的時候在咖啡店打工期間養(yǎng)成的?！洞松酚幸徊糠帧置嬉饬x上講——就是在廁所里寫成的，那是當(dāng)時他能找到的最安靜的場所了。他的第一稿經(jīng)常會用上速記法，因為要完整地寫一個句子得多耗10至15秒。“如果你參照一本書的體量，把這個時間疊加起來，會發(fā)現(xiàn)你花在書上的時間比在電腦上寫作的時間還要多出好幾個小時，”他一面解釋，一面拿起筆記本，里面滿是干凈利落的手寫頁。“句子寫到一半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能明白一些東西。這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冥想過程。”長時間沉浸于他所稱的“平行宇宙”之后，他也希望能“回到這個世界，看一看空氣的樣子”。他和彼得正計劃收養(yǎng)孩子：“我的態(tài)度大概是，讓我再寫一本書先。”

他說，《時間是一位母親》乃是他最“完整”的一本書，也是他在技藝方面最引以為傲的一本書?！霸谶@樣關(guān)鍵的時刻，我總是會有那么一絲羞恥感，而這一次就完全沒有?！倍垢娉箝T蹲坐著，就像一團大棉球。“但即便人們喜愛你的書，即便你運氣足夠好，它在正式出版以后也至多只能接近你的預(yù)想而已?！蓖斛t行說?！拔艺J(rèn)為這是美事一樁。做一名作家也就意味著在失敗之中穿行?！?/p>

（翻譯：林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