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期主持人 | 董子琪
這陣子在上海的生活有許多突發(fā)的變化:小區(qū)居委會的存在感突然變得顯著,戴著口罩的爺叔挨家挨戶敲門通知晚上檢測核酸的時間;保安在進出門的時候也會多加一個祈使句“量一下體溫吧”,聲音很輕卻有不容反抗的威嚴,哪怕只是去拿一趟快遞,也得把手腕抵到測溫處。而這時院子里的紫葉李已經由盛轉衰,玉蘭花也落了一地,只在家里多待幾天,像整個春天都要錯過了。
沒有料到的變化會帶來虛無感嗎?如果會的話,我們又應當如何面對呢?上周五聽了一場名為“虛無不是消極生活的理由”的線上講座,主講人是哲學教授孫周興,主要從尼采哲學的角度講述了這一問題,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講到承認人生終歸虛無而我們應當如何面對,以及日常生活不斷重復,而生命的意義指向何處。得出的一個大體結論是,應當以創(chuàng)造性重復對抗虛無,力求每次重復有所變化,而不是消極混日子——這好像是一個方案。
不去討論虛無的來源“上帝死了”,也可以將這種感覺引申為此前堅信的秩序的突然瓦解,不管是生活的還是生命的秩序,或是發(fā)現(xiàn)甜蜜安穩(wěn)的生活不那么理所當然,或是長者的講述對于我們好像不太適用——池莉的《霍亂之亂》中科學戰(zhàn)勝愚昧的樂觀基調對我們很難說有所啟發(fā);而《瘟疫與人》里的以史為證顯得更有道理,在特定的時段,人們更需要寄希望于一種秩序,以從容應對瘟疫恐怖與心靈創(chuàng)傷。
就在當下這個時刻,我們應當如何面對呢,又應當如何將被擊落的經驗、錯失春天的悵然、被保安要求量體溫的不情愿編織成具有意義的敘事呢?
魯迅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我理解是即使認識到了某些人生部分真相,也應當提醒自己反抗絕望的必要。陳嘉映講述的良好生活,在我對抗虛無感覺時常常起到重要的作用——他說,不管社會與時代如何,只要有心好好生活下去,就得在這個社會現(xiàn)實中建設你自己的良好生活,這種建設包括批判與改造,而不能讓批判流于抱怨。一方面承認人被拋入的處境——人的一生中難以割舍的東西都是被拋入的,諸如家鄉(xiāng)、祖國和家庭,另一方面也認為人有不斷建設更好的自我的必要,這也是一個方法。
是什么讓我們感覺虛無:缺乏預期或是重復循環(huán)
林子人:我常常想,在我的人生甚至我們這代人的生命中,新冠大流行都將是最重要的轉折點。如果問我在生活中是否感覺到某種虛無,那大抵是這一認知給我?guī)淼模瑥?020年初至今依然存在的某種不真實感:“戰(zhàn)疫狀態(tài)”在過去兩年里被常態(tài)化,許多我們認為是正常生活有機組成部分的東西——比如一場期待已久的旅行、沒有口罩遮擋的表情、自主性或長時間段的人生規(guī)劃——都不再理所當然,甚至無比奢侈。如今的我對做下個月的行程計劃都遲疑不已,每次在影視劇中看到美麗的風景都近乎貪婪地睜大眼睛。缺乏預期的生活最容易讓人產生虛無感。
徐魯青:我和子人正相反,最近居家隔離后體會到的虛無感不是來自巨大的變動,反而是更深刻感到日日是無變化的重復,一眼望得到盡頭。因為不能出門,活動空間很小,每天難得和人說上一句話,生活也變得無比規(guī)律,起床后就是寫稿,吃飯,寫稿,再吃飯?;蛟S因為極其有限的外部刺激,我越發(fā)體會到生活近乎荒謬的循環(huán)往復。難怪眾神認為最惡毒的酷刑就是讓西西弗斯日復一日推石上山,讓他在重復里直面絕對的虛無。但最后西西弗斯找到了對抗虛無的路徑,他發(fā)現(xiàn)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自己感到充實,所以加繆說西西弗是荒謬的英雄,因為他不再依賴“眾神”是否給予更宏大的意義和目的,而是完全面對此刻的體驗本身,自己創(chuàng)造了幸福?;蛟S我在陷入重復的生活循環(huán)時,也應該在看似無味的日常中發(fā)現(xiàn)樂趣,接受生命就是不斷推石上山。
陳佳靖:疫情確實帶來了很多不確定性,比如一場活動突然從線下轉移到線上,一次出游計劃因為居家隔離被取消,每個人接觸外部世界的機會好像都在變少,或者時斷時續(xù),時常被迫做出改變。大概沒有人會喜歡長期處在一個自身難以掌控又相當封閉的環(huán)境中,雖然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家里,但實際上并不在最舒適自在的狀態(tài)。對我而言,保持規(guī)律生活這件看似最簡單的事反而成為了抵抗日常混沌無感狀態(tài)最重要的一環(huán)。
重復在過去可能意味著厭倦,現(xiàn)在則變成了對意志力的考驗,對內心世界是否足夠寬廣和穩(wěn)固的考驗,對持久耐心和包容度的考驗。能夠在日常中加入一些創(chuàng)造性獲得更多樂趣當然很好,但即使沒有,重復本身就不可能帶來快樂和力量嗎?我們是否有能力僅僅依靠重復來構建生命的意義呢?其實放在任何一件小事里,重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正向的重復會疊加出質變,正如重復的運動讓身體保持健康,重復的閱讀會帶來智識的收獲。在這里,重復不是靜止的,而應該是能動的。回歸到具體的行動里,覺察到細微的改變,就不至于太虛無。
認清虛無之后,仍要好好建設人生
林子人:之前討論農民工讀海德格爾的那期聊天室我說過,“無知無覺的幸福是非常虛妄的,懂得更多、思考更多雖然有時候是一種負擔,但也能給人帶來活下去的勇氣和做選擇的指引?!睂ξ襾碚f,在閱讀中學習和思考就是對抗虛無的最好方法。即使我可能對所處的環(huán)境暫時無能為力,但至少“了解情況”能讓我獲得某種把控感。更幸運的是,我的工作讓我能夠用采訪和寫作與他人交流我的想法,埋頭工作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我的避風港。《冰雪奇緣2》中安娜演唱的The Next Right Thing非常符合我這兩年的心境,與諸位分享其中的幾句歌詞:
The life I knew is over(曾經熟悉的生活已然結束)
The lights are out(燈火熄滅)
Hello darkness(你好黑暗)
I’m ready to succumb(我已做好屈服的準備)
This grief has a gravity(悲痛如引力般)
It pulls me down(要將我擊垮)
But a tiny voice whispers in my mind(但一個微小的聲音在我心中低語)
You are lost hope is gone(你已迷失,希望已逝)
But you must go on(但你必須走下去)
And do the next right thing(去做下一件正確的事)
Take a step step again(再次邁出一步)
It is all that I can to do(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
The next right thing(下一件正確的事)
潘文捷:豆瓣糊弄學小組有一個萬能金句:時間面前都是塵土,普通人是,偉人是,國家也是,人類也是,連宇宙都是。這句話之所以能糊弄萬物,是因為它點出了人生虛無的本質。我理解“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句話,就在于你首先得認識到人生本來就是虛無的,然后才能在這基礎之上構筑自己的人生——因為人生中的一切重大變化的前提在于,意識到意義不是數(shù)學公式,不是可以抄的作業(yè),存在是由我們自己來詮釋的。
海德格爾有一個術語叫作“沉淪”,人總是有意無意地進行自我欺騙,逃避自身的可能性,讓其他人來決定我們自己存在的意義。這是他人的自我而不是本真的自我,就是一種沉淪。弗洛姆也有逃避自由的說法——他會把孤獨和自由聯(lián)系起來,人們?yōu)榱讼陋?,并不想要自由。這樣久而久之,人在無意識中形成了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這樣會形成兩種人,一種是虐待狂:解決辦法就是通過控制他人、剝削他人來逃避孤獨;一種是被虐待狂——有內在的自卑、內在的無能、內在的無意義感,于是讓自己被他人統(tǒng)治、被他人保護、被他人控制。虐待狂和被虐待狂構成了共同體,但兩者都不能在根本上解決問題。弗洛姆認為應該發(fā)揮人的創(chuàng)造性——包括工作和愛——來解決這個問題。
徐魯青:文捷提到的弗洛姆的說法也讓我想到了薩特,他認為存在本身就是虛無,我們逃無可逃,這種虛無意味著絕對自由,這里的自由不是政治學意義上的,而是人被拋入這個世界后完全面對敞開的可能性。但這時許多人會陷入“自我欺騙”,也是弗洛姆所說的“逃避自由”的狀態(tài),因為不停歇地探索,不逃避地面對敞開的可能,需要充沛的勇氣與長久的決心,這比陷入規(guī)定好的本質標簽,度過未經審視的一生要難得多。
姜妍:我感覺我的回答會歪樓。因為提起“虛無”,我首先想到的是《黃帝內經》中的“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边@既是古人對健康的認知和建議,也是非常高的精神境界。在中國古代哲學中,“虛無”沒少被提及,《道德經》第二十三篇的小標題就是“虛無”,《莊子》外篇《知北游》里,講了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的故事,在這個過程里,他其實是在求道論道,后面遇見黃帝時,黃帝對他說“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边@里面體現(xiàn)的也是道體虛無的思想。如果從這個角度理解虛無,那我只能說這是可望不可及的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