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娛樂資本論 Cloud
2020年11月23日，由樂華和字節(jié)操盤的虛擬偶像團體企劃A-SOUL正式發(fā)布了第一條預告PV。次日，b站6級用戶、抽象粉“八雲(yún)しき”在評論區(qū)留言：“ 都不看”，在擅用emoji表情代替文字的抽象圈，這四個字的意思是連狗（勾）都不會看這種組合。
然而在一年半之后的今天，“八雲(yún)しき”的ID后面赫然掛著「一個魂（12級）」，這是A-SOUL高級粉絲銘牌的意思。在被挖墳處刑之后，ta回復說：“我一直是嘉然小姐的狗啊”。
從瘋狂攻擊辱罵到入腦迷戀，A-SOUL僅用了一年的時間，就成功馴服了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最暴躁的抽象粉。
當下，圍繞在A-SOUL周圍的粉絲們，是一個由御宅族、抽象嗨粉和飯圈玩家共同構(gòu)成的，可能是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最混沌和難以琢磨的圈層。b站知識區(qū)up主“老蔣巨靠譜”在對A-SOUL上頭后，“明白了嘉然約等于克蘇魯”。
由資本孵化而來的A-SOUL企劃，何以讓最反感飯圈的抽象嗨粉，逐漸轉(zhuǎn)化為自己最討厭的一群人？抽象粉們又是如何成為將來自字節(jié)系的虛擬偶像推向風口的中堅力量？娛樂資本論與多位A圈粉絲對話，嘗試尋找問題的答案。
「套皮狗，差不多得了」
「我先冒昧問一下你的年齡呀，咱們都是同齡人吧？」
當娛樂資本論找到A-SOUL的粉絲小柳時，對方率先拋出了這個問題，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小柳表明了自己的抽象粉籍：“我是在孫笑川粉絲圈子里面知道的A-SOUL?！彼麑-SOUL的了解，是從微博“波特蘭伐木工”超話里反復出現(xiàn)的「套皮狗」一詞開始的。
套皮狗，是抽象粉針對虛擬偶像這類“擁有二次元皮套，內(nèi)里卻由真人扮演”的偶像的一種惡稱。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抽象」可以用來形容一切「思想、行為與大眾不同，讓人難以理解的人或事」，抽象嗨粉用解構(gòu)和嘲諷的方式從對線孫笑川到攻擊一切，并逐漸走向主流視野中的離譜和低俗。在各類型明星事件中，抽象粉空前團結(jié)地對飯圈進行無休止的解構(gòu)、污蔑和攻擊，不僅引來了大規(guī)模封禁，也從此站在了飯圈和資本的對立面。
封禁意味著主流文化對抽象的拒絕和排斥，讓這群人變成了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的吉普賽人，潛伏于各個圈子當中，彼此以越來越地下的抽象?；ハ啻_認身份。
而在A-SOUL所屬的Vtuber圈和二次元圈，就潛伏著大量的抽象文化愛好者，一旦遭遇飯圈和資本這兩大宿敵，他們便會傾巢而出發(fā)起攻擊。
A-SOUL首支宣傳PV發(fā)布時強調(diào)了“永不塌房”，彈幕里卻是滿屏的“差不多得了”，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些彈幕大多來自百度VTuber貼吧和NGA論壇相關(guān)討論區(qū)的抽象嗨粉，上面說到的“ 都不看”，也正是一種典型的抽象梗。
這些人并非不知道幾乎所有成名的VTuber都是經(jīng)紀公司運作的結(jié)果。但此前完全與宅文化無關(guān)、深刻影響了中國飯圈生態(tài)的樂華入場，則被他們認為是國內(nèi)飯圈經(jīng)濟貪婪的「資本」開始污染二次元的一種信號。
因此，A-SOUL企劃在最開始就成為了各個圈子群起而攻之的靶子。
圖為嘉然剛出道時的彈幕氛圍
但組合中最先出道的嘉然，在幾個月內(nèi)就迅速扭轉(zhuǎn)了一批VTuber圈“原教旨主義者”對A-SOUL企劃的印象。
在12月12日的初次直播中，嘉然用連跳20支宅舞的表現(xiàn)，征服了充斥著“差不多得了”和“下播”的彈幕區(qū)，在“皮套比扮演者值錢”的VTuber圈，經(jīng)過樂華訓練的A-SOUL的“中之人（即扮演虛擬偶像的演員）”唱跳基本功顯然技高一籌，第一批A-SOUL粉絲由此入坑。
目前嘉然的唱跳視頻已經(jīng)擁有過千萬播放
一個月之后，嘉然和A-SOUL運營團隊開始把讀評論作為直播的固定節(jié)目，無論是VTuber圈的匿名信還是飯圈小作文亦或抽象圈的爛梗，嘉然都會一一閱讀并給予回復，甚至還會為之感動落淚。豆瓣用戶“甜糖小茶”認為，嘉然的一系列動作，已經(jīng)讓她成為了私下對粉絲接納度最高的Vup。
簡單舉個例子：在VTuber圈，「SC（即superchat，付費高亮彈幕）」一直是Vup和Vtuber主要維護和運營的對象，關(guān)系類似于直播圈的主播和榜一大哥。而其他的免費用戶則是“白嫖黨”。
在Vup生存全靠粉絲打賞的年代，白嫖黨對主播的意見或批評基本會被選擇性無視，即使是正面的鼓勵和支持也鮮少得到回應(yīng)，因此他們會通過迎合觀點相近的付費用戶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有錢有勢”的SC也會被視作“資本引導輿論”的代言人，普通的Vup粉絲長期處于敢怒不敢言的狀態(tài)。
可嘉然在一次讀小作文環(huán)節(jié)中，注意到了大量彈幕無視小作文內(nèi)容，只與SC互動，嘉然突然說出：“你們在和SC聊天還是和然然聊天”，這樣直接與“白嫖黨”對話的方式，一下抓住了大量老V圈人的心，這意味著他們不僅能在A-SOUL這里自由玩梗，并且無論付費與否都會得到偶像一視同仁的關(guān)注，在他們的眼中，這無異于一場革命。
抽象嗨粉當然也在一視同仁的范圍之內(nèi)。
面對早期頻繁出現(xiàn)的“鑄幣（豬逼的諧音）”彈幕，嘉然沒有選擇無視也沒有回懟，而是用“鑄幣是什么呀？既然你們都愛刷，那我就叫然比吧”的回應(yīng)方式把辱罵改造成了自己的外號。
另一位成員向晚在看到抽象粉刷的充滿黃色暗示的彈幕“頂晚”后，在直播中真的頭頂一只碗出現(xiàn)，同樣完成了把爛俗梗變?yōu)槎巫拥霓D(zhuǎn)化。
甚至在一次直播中，A-SOUL的Vocal擔當珈樂面對不時刷過的“燒（騷的諧音）”，順水推舟地告訴彈幕這個字以后可以用“風情”來替代，從此“風情”成了一個新梗，而更顯粗鄙的“燒”則基本絕跡于A-SOUL圈子。
在A-SOUL出道前，或許從未有人如此愿意正視抽象嗨粉們刷個不停的爛梗，而這幾個曾經(jīng)被他們視為“皮套狗”的女生，卻給了他們被理解和接受，進而一起玩梗的機會。
圖源：《嘉然為什么是神》by 渚櫻今天吃什么
比起其他平臺的圍堵，這里給了這群互聯(lián)網(wǎng)吉普賽人發(fā)揮的空間和舞臺，以至于讓他們可以再回過頭來自稱“嘉然小姐的狗”，一部分開始罵得最兇的原教旨主義者，就此直接反轉(zhuǎn)為A-SOUL的初創(chuàng)期的核心粉絲。
在團隊運營的鼓勵下，A-SOUL的大引流時代開啟，抽象嗨粉們回到各自的圈子里，頂住壓力開始瘋狂刷梗和安利A-SOUL。
玩梗的樂子人在小米發(fā)布會的直播間為A-SOUL引流
而隨著這種瘋狂在抽象圈中的蔓延，圍繞著“套皮狗”的爭議本身成了圈子里的新梗，對于小柳來說，玩梗本身就是網(wǎng)上沖浪的重要內(nèi)容，為了維持這份“抽象”的樂趣，從未接觸過虛擬偶像的小柳決定從b站的A-SOUL直播片段開始了解這個圈子。
但作為一個樂子人入圈的小柳，卻在A-SOUL的Gamer擔當向晚身上找到了“喜歡的女孩兒那種感覺”。
“反正挺惡心的，就挺飯圈化的”
長期關(guān)注V圈的老羅告訴娛樂資本論：“千萬不要把A-SOUL當普通Vup，她們的模式是練習生模式，大概和蔡徐坤那種差不多。”他認為，雖然很多人確實是因為玩梗入坑，但A-SOUL的粉絲是和她們一起成長的，粘性更大。
但小柳在向晚的中之人曝光事件之前，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2021年7月27日，有人在A-SOUL貼吧發(fā)布帖子稱b站另一位Vup小粒Q疑似為向晚的中之人，并進一步挖出各類黑料，聲稱中之人彈唱水平遠高于向晚之前的表現(xiàn)，這也意味著她作為Gamer擔當?shù)墓?jié)目效果都只是一場表演。甚至有人挖出其社交平臺小號，證明她曾經(jīng)是肖戰(zhàn)的粉絲，還列出她和曾經(jīng)的核心粉絲在直播中頻繁聯(lián)絡(luò)互動的所謂實錘。
盡管由樂華和字節(jié)操盤的A-SOUL企劃從一開始就明確了中之人的存在和練習生的的參與，但對于小柳這樣上頭的粉絲來說，“雖然理智告訴我虛擬偶像背后不可能沒有真人，但是在中之人曝光之前，至少可以抱有一個希望?！?/p>
圖源：reddit論壇
小柳一度認為，向晚之所以讓他上頭，正是因為虛擬偶像的超脫真實屬性為他提供了充分可以想象的空間。而A-SOUL愿意陪他們一起玩梗，同時又能提供唱跳表演的快樂體驗，這樣的女性在他的現(xiàn)實生活中是稀缺甚至可以說是不存在的。比起遙遠的偶像，向晚為他提供的更多是親切的陪伴感。
在事件發(fā)生之后，向晚及時單人開播，極少看直播的小柳蹲守直播間，希望得到一個更加正式的聲明，但他等來的只有滿屏氪金大佬的無條件支持，這些彈幕淹沒了小柳們質(zhì)疑的聲音。也讓小柳認為，A-SOUL這個圈子不再像從前那樣自由了。
被提純的真愛粉代替玩梗入圈的嗨粉成了這個圈子里的主流，這讓小柳難以接受，“反正挺惡心的，就挺飯圈化的?！?/p>
自此，小柳沒有“對這些動過太真的感情”，但他仍然難以舍棄A-SOUL，保持著對嘉然的關(guān)注。
由于抽象圈的大規(guī)模流入，A-SOUL圈子已經(jīng)成了“帶帶大師兄超話”和“波特蘭伐木工超話”接連覆滅后，抽象嗨粉為數(shù)不多的玩梗樂園，只要這個圈子還在源源不斷地造梗，小柳就不會離開。
同時，也有更多因為抽象入圈的粉絲，潛移默化中接受了被提純的現(xiàn)實。
一如當下已經(jīng)熟悉了解“推”和“畢業(yè)”這些VTUBER圈話術(shù)用戶的小柳，他并不知道這些詞就來自他最反感的飯圈。
「對五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誰都會變得溫柔啊」
無論是飯圈以偶像為中心發(fā)起造神，還是抽象圈以玩梗的自我滿足為核心訴求，A-SOUL的運營過程中，確實引入了老羅口中的畸形流量，“到了中后期，他們也沒辦法了，已經(jīng)基本沒法扭轉(zhuǎn)局面了”。
而A-SOUL圈子混沌如克蘇魯?shù)纳鷳B(tài)，實實在在地為這個企劃帶來了keep、肯德基、小龍坎和歐萊雅等品牌真金白銀的商業(yè)價值。
Olia就是A-SOUL高速增長期入坑的一位女粉，與小柳和老羅類似，Olia也對抽象圈的玩梗文化有所了解，但在關(guān)注A-SOUL之前，“從來不喜歡二次元，看不下去那種平面，也沒耐心”。雖然她同意A-SOUL在外形設(shè)定上相對有點“媚男”，但也只是認為她們的衣服和配飾在審美上不太符合她作為一個直女的偏好。
貝拉和珈樂的cp——「貝貝珈」
Olia成為A-SOUL粉，與她對直播、音樂和女團舞臺表演的興趣有關(guān)，也因此更關(guān)注唱跳能力突出的貝拉和珈樂，而負責扮演她們的中之人，正是樂華旗下尚未出道的練習生。
和小柳這樣的男友粉不同，作為事業(yè)粉，Olia雖然排斥飯圈文化，但她仍然會給身邊不了解虛擬偶像的女性朋友安利A-SOUL，會因為貝拉的出現(xiàn)，拉上男朋友一起參加keep的跑步活動，也會購買A-SOUL代言的餓了么的水果專欄外賣，希望玩到A-SOUL相關(guān)的優(yōu)質(zhì)游戲。
盡管入坑不久，Olia也感受到了A-SOUL的洗粉進程，尤其是評論區(qū)千奇百怪的小作文，讓她對直男的心細程度感到震驚，“有的人真的很喜歡她們，清楚的了解每個人的特點和實力變化”。在她看來，是A-SOUL對梗文化的盡力融入，讓互聯(lián)網(wǎng)上本來非常暴躁的一群人，在五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面前變得溫柔了起來。
A-SOUL出道一周年直播錄屏的評論
這也正是諷刺所在，抽象粉們鄙視的“資本”帶來了創(chuàng)造絆愛形象的畫師和更好的動作捕捉技術(shù)，A-SOUL企劃的定位讓她們在唱跳能力上具備較高的起點，國產(chǎn)虛擬偶像的身份天然擁有扎根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玩梗的能力，而如今被嘉心糖（A-SOUL成員嘉然的粉絲愛稱）奉為圣經(jīng)的「你們到底是在和然然聊天還是在和SC聊天」，除了嘉然本人的靈光一閃，當然也有A-SOUL企劃野心不止直播的底層邏輯支撐。
在A-SOUL圈，混亂與和諧達成了詭異的統(tǒng)一，不少抽象人欣然接受了資本構(gòu)建的玩梗樂園，被馴化和提純成真愛粉，很多飯圈人也因為虛擬偶像的追夢神話，開始學著玩抽象梗，就像前者會在「浮生日記」里表露脆弱和孤獨，后者也會隨時為了偶像毫無底線地互相攻擊。
兩個針鋒相對卻一樣在現(xiàn)實世界里不被理解的群體，以不同的樂趣為原動力，都在這里消費著一樣的時間、情感和金錢，進而把A-SOUL推向更廣闊的商業(yè)娛樂世界。
編者按：
新聞傳播學學者劉芳儒認為，勞動者在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的實踐中不斷地肯定自己，發(fā)揮自己的才智，以喜愛和激情作為驅(qū)動力，構(gòu)建社群網(wǎng)絡(luò)，獲得極度自洽的認同感，強調(diào)「情感與資本積累、再生產(chǎn)之間的關(guān)系」。
「資本」驅(qū)動的A-SOUL企劃，用情感勞動馴服了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最暴躁的一群人，而抽象嗨粉也作為A圈的基本盤，也永遠地塑造和影響了A-SOUL發(fā)展的方向。小柳認為，一個普通人想成為「皮套人」的技術(shù)門檻已經(jīng)很低，虛擬偶像的市場肯定會越來越大。而至于為何從初音未來，到絆愛，再到A-SOUL，虛擬偶像仍然還是在東半球更為活躍，小柳對娛樂資本論說：
「可能東方男性的性壓抑更嚴重一些吧。」
*小柳、老羅、Olia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