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又是一年七夕節(jié),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在牛郎織女的故事中,牛郎受會說話的老黃牛指點,偷看七仙女洗澡,并悄悄拿走了小仙女的衣服,仙女們洗好澡準備返回天庭,小仙女發(fā)現(xiàn)衣服不見了只能留下來,嫁給牛郎,并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既然這個前現(xiàn)代的民間傳說作為愛情故事被傳誦至今,那么牛郎偷窺洗澡、偷竊衣服、脅迫娶親的故事細節(jié)就不得不受到今日讀者的重新審視。有網(wǎng)友在去年摘出了2019年5月第一版部編版語文課本五年級上冊第三單元《牛郎織女》課文中的內(nèi)容,牛郎偷窺仙女洗澡和偷衣服的具體情節(jié)引發(fā)爭議,有家長甚至表示如今能夠理解王母娘娘棒打鴛鴦的做法了。
如果仔細追究,牛郎這一系列“追求”行為放在今天已觸犯諸多法律——牛郎偷看七仙女洗澡,是偷窺他人隱私,觸犯治安管理條例;盜竊織女衣物涉嫌盜竊罪;盜竊織女衣服后導致織女無法再回到天宮,其行為涉嫌非法拘禁罪;牛郎挾仙衣要織女下嫁自己,并生下兩子,侵犯了織女的婚姻自主權,涉嫌構成強奸罪……牛郎織女的關系如此來看非但完全不浪漫,牛郎還得依律處置蹲班房。但另一方面,牛郎織女的傳說毫無疑問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它不僅是七夕節(jié)的來源,也吸引著歷代文人墨客寫出了《迢迢牽牛星》(《古詩十九首》)、《鵲橋仙》(宋·秦觀)等佳作,那么,在性別觀念進步推動人們開始重新認識安徒生童話的今天,我們又該如何理解牛郎織女的故事呢?
仙妻傳說本質上是男人故事
中國民間傳說里不僅有牛郎織女這一對農(nóng)民小伙與貌美仙妻喜結良緣的故事,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田螺姑娘,兩者有著某種程度上非常相似的邏輯。田螺姑娘的故事說的是:一個給地主種田為生的青年農(nóng)民某日撿到一個大田螺,把它放在家中養(yǎng)著,當他結束了辛苦的勞動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灶上有香噴噴的米飯,廚房里有美味的菜肴,茶壺里有燒開的熱水,這些活兒是誰干的呢?他通過偷看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從水缸/螺螄殼里走出來,于是他蓋上水缸蓋/敲碎田螺殼,阻止姑娘離開。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田螺姑娘和農(nóng)民過上了幸福生活,一年以后生了一個胖小子。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鄭土有把這一類故事總結為中國農(nóng)民數(shù)千年來心理積淀而成的“仙妻情結”,指的是男性心底希望娶一位仙女或者仙女般美貌的女子為妻的愿望,這種故事中涉及的是與人類男子結婚后給他帶來美好幸福生活的異類妻子。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講師王均霞認為,仙妻故事講的根本不是仙妻本身,而是適婚男青年的生活——這些故事全部都是以青年男子及其行動軌跡為中心來講述的,仙妻從屬和依附于男主人公。偷看和審視的主體都是青年男性,他審視或窺視的,正是未來的妻子。
在這類仙妻故事里,青年男子生存境況比較糟糕,一般來說從事體力勞動,擁有的美德是勤勞善良;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的仙妻對他們投懷送抱、結婚生子之后,男性的經(jīng)濟狀況也獲得了大幅改善。反觀織女螺女,她們既有天仙的美貌,又完全符合世俗的“賢妻”形象——溫柔順從,包辦家務,伺候男人毫無怨言,完完全全的奉獻型人格。在遭到偷窺、衣服被偷、去路被阻、自由被限的情況下,她們不僅不羞不惱,反而心甘情愿,順從投降,任君宰割,從事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勞動。這類故事里,女性的感受和想法不重要也無須言說,只需滿足男性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即可。
“霸凌你是喜歡你”的敘事從古延續(xù)至今
在2019年《牛郎織女》課文引發(fā)爭議時,有一種聲音認為讀者對牛郎織女的故事進行了“過度解讀”。例如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陳先云回應稱:“不要把很多猥瑣的東西轉嫁到美好的愛情故事上?!标愊仍七€表示,這篇課文早在1956年就被收入了人教版第二套全國通用中學語文教材中,“教材用了好幾代人,不要想得太多?!?/p>
教材用了好幾代人在今天才被指出問題,恰恰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男性中心視角一直以來被默認和默許。且不說偷竊和拘禁等行為,僅僅是偷窺女性這一情節(jié)在男權文化中都相當普遍和“正常”,這些偷窺女性的男性往往不受懲罰,有時甚至會受到獎賞。這種偷窺不僅僅存在于前現(xiàn)代的古老傳說當中,在今天(面向未成年人的)流行文化中亦有頗多流毒。以日本漫畫《哆啦A夢》為例,主人公大雄——一個有點兒懦弱的普通男生——經(jīng)常借助哆啦A夢的神奇道具,闖入他喜歡的女孩靜香的浴室,而且?guī)缀趺看戊o香都在洗澡。詭異的是,靜香本人對自己洗澡時浴室被男性闖入已習以為常,很快就能夠恢復平靜,就連讀者對這種場景都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如果帶入靜香的視角來看這件事情,難道不是非常可怕和令人氣憤的嗎?
在牛郎織女的故事中,為了得到一個老婆,牛郎偷看女性洗澡還偷走他人衣服;在《哆啦A夢》的設定中,男主角大雄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夢想娶到靜香,但他對靜香做了什么呢?不僅闖入浴室,還經(jīng)常用法寶調戲靜香、掀靜香的裙子,這種行為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霸凌。但是這部漫畫的男作者最終還是安排靜香嫁給了大雄,從女性視角來看,這樣的結局不得不說相當匪夷所思。
牛郎、大雄以不道德甚至違法的行為來“表達愛意”,這種故事的愛情意味令人生疑,卻并不脫離現(xiàn)實。在日常生活中,直到今天,人們不也還是會把男生欺負女生說成是表達對女生的喜歡嗎?韓國作家趙南柱的暢銷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中就有類似的情節(jié)。在小學里,鄰座男同學動不動找金智英的麻煩,挑金智英的語病,嘲笑她的穿著,把她的書包和室內(nèi)鞋放到莫名其妙的地方,這種惡作劇已經(jīng)到了霸凌的程度。而智英的姐姐告訴她,男孩子都是這么幼稚的;她的媽媽說,只不過是同學開玩笑,何必認真;老師則說:“他那是因為喜歡你啊……男孩子都是這樣的,越是喜歡的女生就越會欺負她?!苯鹬怯⒔^對不同意這個解釋——真的喜歡一個人應該更溫柔體貼,不論是對家人朋友還是對貓貓狗狗,都是如此。這是金智英在八歲時就懂得的常識。
在“霸凌你是喜歡你”這類敘事中,不僅男性的自由意志束縛了女性的自由意志,女性竟還被要求理解和體諒男性。無論對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舉動,都不是欺負,而被闡述為表達對你的喜歡,其本質目的就是要求女性單方面共情——女性需要極力克制自我需求、放棄個人權益,樹立自我獻身和犧牲精神,承擔家務勞動和照料責任,在養(yǎng)育子女的同時從事生產(chǎn)。與此同時,男性不僅鮮少被要求設身處地為女性考慮,反而因為自己的不公正行為而收獲了“愛情”。
闡釋與改編中的反抗可能
今天,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種種運動和女權理論的推動之下,人們的性別意識日益提高,性別平等不斷被強調被重申。近年來有人指出《海的女兒》等童話故事有矮化女性、跪舔男性之嫌,應拒絕閱讀這些作品,比如英國演員凱拉·奈特莉就曾表示,她不會給女兒看《灰姑娘》《小美人魚》《白雪公主》這類故事,她告訴女兒:“你不想成為公主,你要成為女王,因為女王才擁有權力。”那么,我們今天是不是也應該拒絕再次講述很成問題的牛郎織女和田螺姑娘的故事呢?
實際上,這些傳說也并不總是像教科書所呈現(xiàn)的那樣一成不變。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漆凌云在分析時發(fā)現(xiàn),在建國以前流傳的牛郎織女故事里,牛郎娶到織女是通過趁織女洗澡時騙取衣服所致,帶有脅迫性質,所以婚后織女并不心甘情愿和牛郎共同生活,而是想方設法找回仙衣,離開牛郎,在此過程中,兩人會發(fā)生爭吵甚至打斗。但在建國以后,出于反封建主題的需要,牛郎和織女被預先設定了勞動人民的階級身份,又因勞動人民不可以被丑化和歪曲,所以王母娘娘以迫害者的面目出現(xiàn),性別矛盾由此轉化為了階級對立。
如今選入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課本的《牛郎織女》是由葉圣陶根據(jù)民間傳說改編而成。在改編本中,牛郎在聽到織女問衣裳哪去了的時候,主動把紗衣還給她,兩人互相傾聽對方的悲慘經(jīng)歷。織女在聽完牛郎的講述后,對他同情又愛惜,這樣一來,原本脅迫式的婚姻就變成了兩個勞動人民的自由結合。
歷史上牛郎織女的故事依據(jù)不同時代的要求做出了不同的改編,有些教材則選擇規(guī)避掉有問題的細節(jié)。例如,蘇教版小學六年級上冊語文教材關于牛郎織女相遇的段落,就用“嬉戲”替換了“洗澡”,并且刪除了“趁織女洗澡偷走衣服”的內(nèi)容。在《華商報》此前針對這一話題的采訪中,有一線工作者提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法。西北工業(yè)大學附屬中學分校的張堯老師認為,教師在講解這些課文的時候,既要給學生傳播故事中敢于沖破束縛的積極一面,也要把傳統(tǒng)文化中的局限性——包括當中男權社會物化女性的因素——給學生講清楚。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也提到,對于民間故事的教學,不要原封不動地灌輸,而是要讓孩子進行與時俱進的思考。
也有作家對這類故事進行了進一步的改編,以使讀者意識到,如果男性對女性不夠尊重會導致怎樣的后果。汪曾祺就曾寫作《螺螄姑娘》的故事,說的是婚后青年男子對螺螄姑娘逐漸喪失敬重,每天一回家就大聲呼喝:“打水洗腳!”家務事一概不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儼然是一大爺?!币婚_始螺螄姑娘沒有介意,但該男子得寸進尺。有一天,他掏出了當年的螺螄殼,用筷子敲擊,逗弄自己的孩子:
“丁丁丁,你媽是個螺螄精!
橐橐橐,這是你媽的螺螄殼!”
正在做家務的螺螄姑娘非常不悅,她立刻“奪過螺殼,縱身跳入”,再也不見蹤影。汪曾祺在文章末尾渲染了青年男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極度悔恨的場景。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徐一超認為,這樣的結局指向了對傳統(tǒng)社會男性本位、對男權驕惰的諷刺。由此看來,在今天,對傳說故事不同的解釋和改編方式,都可以讓更多人做出新的有益思考。
參考資料:
《中國螺女型故事與仙妻情結研究》鄭土有
《講述人、 講述視角與巧女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再認識—兼及巧女故事研究范式的反思》 王均霞
《“田螺姑娘”:民間故事與當代文人改寫》徐一超
《性別沖突與話語權力——論建國前后牛郎織女傳說的嬗變》漆凌云
《螺螄姑娘》汪曾祺
《今天,我們?nèi)绾慰础芭@赏蹈Q織女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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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郎依照現(xiàn)在的法律會被判處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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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哆啦A夢:大雄“罪惡數(shù)據(jù)”,掀靜香裙子122次,堪稱大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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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郎織女>入課本故事暗含偷窺細節(jié)?專家:教育要與時俱進》陳有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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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海的女兒>惹爭議,我們是否可以用女權理論批判一切?》林子人
http://m.hbyanyusl.cn/article/29982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