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晉(思想史學者)、馬麗(社會學家)
美國作為超級大國,也是一個移民社會。“美國夢”的最重要的一個構成部分就是移民現(xiàn)象,但如今這個話題卻成了困擾和分裂美國社會的夢魘。
特朗普在2015年就曾經(jīng)指責來自墨西哥的移民潮主要都是罪犯和強奸犯,而他在美墨邊境修建隔離墻的政策其實并不新鮮,因為早在2006年,由民主黨人投票支持的法案《安全圍墻法》,就已經(jīng)提議在墨西哥邊境修建圍欄。但這種壁壘卻因特朗普聳人聽聞的言論更為人所知。
在今年9月10號美國兩黨總統(tǒng)候選人的辯論中,代表共和黨的總統(tǒng)候選人特朗普又把移民這個話題推到了聚光燈下:他指責對手哈里斯讓百萬“無證”移民涌入美國,而這些人都是罪犯、毒販和恐怖分子,讓美國的犯罪率激增。特朗普甚至舉了一個杜撰的例子,聲稱俄亥俄州斯普林菲爾德的海地移民,曾吃掉當?shù)鼐用耩B(yǎng)的寵物貓狗。這種無底線的言論震驚了大眾,也成了很多人的笑料,出現(xiàn)了大量以特朗普這段荒謬言論為底本的搞笑視頻。
按照南方貧困法律中心高級研究分析師杰夫·蒂夏瑟的看法,“無論是新納粹還是白人至上主義者,他們都很興奮……他們幾乎不敢相信,一位總統(tǒng)候選人會重復并使用這些在他們運動中流行了幾十年的言辭?!?/span> 在美國歷史上,反移民和污名化移民的政客說辭盡管并不罕見,卻也很少像特朗普的“狗哨”一樣在總統(tǒng)選舉中頻繁被使用。除了移民本身涉及到的經(jīng)濟、種族這些問題外,它也成為了美國兩黨政治中的極化現(xiàn)象的重要表征。
排外思潮的根源:“美國夢”的失落
移民問題之所以在美國成為一個尖銳的對立,可謂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首先是美國經(jīng)濟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半個世紀中,美國社會的工資水平增長緩慢,卻伴隨著社會不平等的加劇,社會向上流動性日漸衰落,私人債務卻不斷增長,而傳統(tǒng)制造業(yè)就業(yè)率持續(xù)下降。
按照統(tǒng)計,在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美國平均工資年增長率是2.5%。但此后,平均工資就沒有增長過。接著就是滯漲、經(jīng)濟衰退。這點改變了美國家庭的生活方式,首先美國人增加了工作時間;其次,他們也減少了儲蓄,從1975年美國家庭儲蓄開始下降,而到2005年,儲蓄率已為負值;這就引發(fā)了第三個變化:借貸。從1973年到2011年,平均家庭職位占可支配個人收入的比例從67%上升到119%。這就是中產生活的幻覺。隨著收入增長的放緩,同時就是不平等現(xiàn)象的加劇。從1975年到2010年,美國的基尼系數(shù)從0.301上升到0.365,收入分布前20%,特別是前1%最富有的人收入大幅增長。
在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尼克松等共和黨人提出了“南方戰(zhàn)略”,暗示白人工人階級面對的各種問題,特別是不斷加重的稅負,都是因為民主黨為非裔美國人提供社會福利所導致,一方面試圖將過去支持民主黨的白人工人階層轉化為共和黨支持者,另一方面也惡化了種族之間的對立沖突。
民權法案和非裔美國人在總統(tǒng)選舉中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力。新移民階層的增長也進一步加劇了政治、經(jīng)濟的極化。例如,1970年代后,新移民的增長加劇了大學錄取、工作和晉升等方面的競爭,加上全球化的影響,保守白人階層越來越多認為是民主黨的自由平權政策導致了自己的失敗。這也導致共和黨更傾向于白人黨,而民主黨則更吸引少數(shù)族裔。
而如今“替罪羊”就被墨西哥裔和拉美裔等“無證”移民這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所承擔。在2016年競選時,特朗普就曾抱怨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墨西哥人搶走美國人的工作(卻少提及另一個鄰國加拿大)。他把種族問題和就業(yè)問題攪合在一起,為反北美自由貿易協(xié)定和反自由貿易計劃辯護。
“都怪在移民頭上”:歷史上政客們常用的煽動言論
盡管絕大多數(shù)“無證”移民在美國從事著通常稱為“3D”——骯臟(dirty)、危險(dangerous)、困難(difficult)——的工作,而且出于保護本地勞動力,美國正規(guī)就業(yè)往往要求出示社會安全號等,已經(jīng)將這些“無證”移民的工作限制在一些其他人不愿意干的工作上,但是因為他們沒有投票權,處于美國社會的底層,因此也自然成為了政黨極化的犧牲品。
移民問題之所以成為一個極化的表征,除了經(jīng)濟的因素外,還有文化戰(zhàn)爭和種族主義的恐懼。特朗普在敘述中常常將移民作為可怕的“他者”,將美國社會治安的惡化和階級間的沖突都簡單粗暴地歸咎于移民所為,并且在這種敘事中,特別強調了移民的“可怕”,比如吃大家的寵物,可能是恐怖分子,總之是對美國社會不懷好意的破壞者。
早在2011年,特朗普就公開攻擊總統(tǒng)候選人奧巴馬的出生,謊稱奧巴馬出生在肯尼亞而不是美國夏威夷,這就導致了所謂的伯特運動(Birther Movement),然后在茶黨運動和右翼媒體中被推波助瀾,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對于“非我族類”的恐懼。
在最近10月初密歇根州的競選集會上,特朗普聲稱:“卡瑪拉·哈里斯把她所有的聯(lián)邦緊急事務管理局資金(FEMA),數(shù)十億美元,都用來安置非法移民,其中很多人本不該在我們國家。” 他還補充了一種與選舉有關的陰謀論:“他們像搶銀行一樣偷走了聯(lián)邦緊急事務管理局的錢,只為了把這些錢給他們想在這次選舉中投票的非法移民。”這種論調,就會讓人產生認為民主黨不顧目前遭遇颶風的本國公民,特朗普正是依靠這種對非法移民的怨恨,來鞏固自己的票倉。
盡管主流媒體、美國國土安全部、白宮等都已經(jīng)指出,2024財年撥款6.5億美元用于幫助州和地方政府安置移民,并指示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將這筆錢轉給FEMA管理該項目。然而,這6.5億美元與FEMA的災難救濟資金是完全獨立的,兩項資金由國會分開撥款。而根據(jù)FEMA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國會為2024財年撥款超過350億美元用于災難救濟,但這一切,遠不如特朗普污名“無證”移民拿錢又破壞選舉的形象更深入人心。
特朗普正是用種族主義、民族主義、重建美國夢等承諾釀成了有毒但是具有煽動性的雞尾酒,這點正如政治學者霍威爾(William Howell)和摩爾(Terry Moe)所概括的,特朗普“不遺余力地激發(fā)人們基于種族的怨恨、恐懼和偏見”來謀求自身的利益。
特朗普怕什么
社會學家坎貝爾(John L Campbell)在2023年劍橋大學出版的書《被圍剿的制度Institutions under Siege》中特別指出了特朗普“害怕”移民的深層原因,那就是對于共和黨和他權力基礎的稀釋。事實上,新的移民確實正在稀釋共和黨的選民基礎。從1990年開始,美國拉美裔因為移民和生育人口比例快速增長,按照美國人口普查局的預測,到2044年,非拉美裔的白人將成為美國的少數(shù)族裔。相對而言,拉美裔經(jīng)濟基礎比非拉美裔白人更差,也更傾向于民主黨的政策。這也是為什么共和黨更希望控制移民數(shù)量。
為了壓制選民投票,特朗普在任期間做了一件大事,就是試圖改變美國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規(guī)則,從而改變州一級選區(qū)的構成,眾議院席位和選舉團的選票。美國歷史上一直沒有嚴格的普選,大多數(shù)公民的選舉權是被剝奪的,連婦女也只到1920年才獲得投票權。
近幾年,美國的不少州通過了選民身份證法,讓缺乏身份證明的登記選民投票困難,這也進一步反映了共和黨對于美國人口的變化擔憂,因為作為共和黨票倉的非拉美裔白人的比例逐年下降,而民主黨的支持族裔和人群比例不斷上升。因此,在2008年非裔美國人投票率最高的11個州,共和黨都推動其中7個州增加了投票的難度。而在拉美裔人口增長最多的12個州,有9個州實行了新措施壓制這些群體的投票。
然而,到了2018年,特朗普強制美國人口普查局在將要進行的2020年人口普查中增加一個關于個人是否是美國公民的選項問題,目的似乎只是反“無證”移民。人口普查局的專家反對這一做法,認為這種做法不僅違背憲法,而且從原理上會降低無證移民或其家人的回答率,特別是拉美裔的,因為這些人可能顧慮會被查處身份問題而面臨驅逐的風險,從而扭曲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
這里背后的一個邏輯是,如果這些本來應該計入到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中的人被少記,除了導致聯(lián)邦財政分配到各州的比例減少外,還有一個后果就是,因眾議院的席位是根據(jù)各州的人口規(guī)模進行分配,加州和紐約這些州擁有大量無證移民將被減少眾議院的席位分配。這還不是故事的結束,這些被減少的眾議院席位將會被分配到其他州,極有可能從支持民主黨的藍州到支持共和黨的紅州,而選舉人團的選票分配有部分取決于一個州的眾議院所占席位的比例。因此,將無證移民排除在人口統(tǒng)計之外,對共和黨更有利。
此外,人口普查會進一步進行選區(qū)劃分,而近年來共和黨控制了很多州的立法機構和州長職位,很可能故意以有利于己方的做法來劃分。這點在戰(zhàn)場州(battle state)非常關鍵,比如在2012年賓夕法尼亞的中期選舉中,盡管民主黨贏得了全州競選眾議院席位的總票數(shù),但是共和黨憑借選區(qū)劃分贏得了眾議院的18個的大部分席位13個。
這個提案其實是違反美國憲法的。憲法要求每十年統(tǒng)計居住在美國的所有人,而不僅僅是公民。因此,特朗普這項提議不僅遭到民主黨人反對,也遭到不少黨外人士的抗議。他們以特朗普政府違憲進行訴訟,對此特朗普政府辯解是為了保護少數(shù)族裔更好的投票,防止選民舞弊,從而維護《投票權法》。最終最高法院以5:4的結果,裁定特朗普政府敗訴,其中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最高法院不相信政府在人口普查中增加這一項問題的理由。而后來的文件表明,共和黨人希望通過增加這一項,以削弱投票給民主黨的少數(shù)群體的政治影響力。
在敗訴后,根據(jù)布倫南司法中心(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憑借美國的《自由信息法案》獲得的文件,特朗普簽發(fā)了一份總統(tǒng)備忘錄,指使人口普查局在人口普查結束后,非法將無證移民從分攤人口的數(shù)據(jù)剔除,用各州駕照和福利記錄中的信息編制來排除無證移民,這也遭到了專家的質疑和反對。值得慶幸的是,特朗普在完成這件大事之前就下臺了。
毫無疑問,移民對于一個社會而言,在帶來好處的同時也會產生諸多的問題,但在現(xiàn)代政治文明中,少有人像特朗普這樣肆無忌憚地污名化移民。這些移民,特別是“無證移民”,是美國社會的弱者,真正沉默的大多數(shù),諷刺的是,在特朗普口中卻成為了洪水猛獸,好像移民群體一次就能被調動數(shù)百萬人,還能秘密地進行投票操縱美國的大選似的。但正如特朗普發(fā)出的其他不實言論仍被他的忠心“信徒”照單全收一樣,反移民論調很可能繼續(xù)對美國社會產生長遠的破壞力。
在1930年代,作家茨威格來到美國,感受到了這片新大陸的浪漫主義情懷,“這是惠特曼的土地,是一片正在實現(xiàn)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土地……在求職過程中,沒有人問我的國籍、宗教信仰和出身,不需要帶護照就可以隨便走動,這對于我們那個處處要蓋章,看簽證,還要警察證明的老歐洲簡直不可思議,這里是工作在等人,而不是人在等工作……”也許我們會好奇的是,他如果看到今天的情景會如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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