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 | 明亮
口述 | 波比
我叫波比，出生在四川成都，從小到大沒有受到過什么特別大的挫折，在家旁邊讀了個小學，高中順利進入成都實驗外國語，也是當?shù)刈詈玫奈目浦袑W。
高考正常發(fā)揮，考入中山大學，大學生活也特別“滋潤”。雖然大一擺爛，打了一個學期游戲，后面幡然醒悟，也可以每年都拿獎學金。大三那年還拿了國家獎學金，兼任學院籃球隊隊長、社團的社長，也算是學校的風云人物。喜歡我的女孩也挺多，我跟一個成都的學妹談戀愛?？傊?，生活順風順水。
我很早就計劃出國讀研，只是沒想好讀什么專業(yè)。我從小練習羽毛球，中學時在成都拿過單打亞軍、雙打第四。當看到海外有體育留學的專業(yè)，我就特別想去。很快，我“飛”到地球的另一端，美國最好的體育大學——密歇根大學，成為體育管理的直博生。
讀研初期，一切都算順利，朋友都喜歡體育，大家一起打籃球、打臺球、喝酒，一起玩。研究生導師也很認可和支持我做學術。很多人都是博士階段才有獨立做研究的想法，而我從碩士階段就開始提出idea，獨立開展研究，跟著導師做項目了。
1
2022年底，我突然發(fā)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開始是尿頻、失眠。我很奇怪，就去學校醫(yī)院檢查，部分身體指標異常，醫(yī)生讓我別喝飲料、多喝水，少吃油炸食品。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確實不怎么喜歡喝水，剛去美國時，高熱量的食物確實吃太多了。
盡管出現(xiàn)失眠、尿頻，我當時并沒有什么心理壓力，只是老在思考：“怎么現(xiàn)在還不睡覺？怎么還不困？”隨后，失眠越來越嚴重。
三個月后，尿頻更嚴重了，差不多每10分鐘就要去一次洗手間。到了晚上，肚子也很痛，根本睡不著覺，心里煩躁難受。往往凌晨5點后才入睡，第二天沒精神，學習進度也慢慢落下來了。
我的心理也逐漸變了，會莫名其妙的難過。過去看球，哪支球隊贏了我都很開心，后來我再也開心不起來。
2023年3月份，我又去檢查，查出體內(nèi)有0.5厘米的腎結石。原來第一次去醫(yī)院時沒查出來，耽誤了三個月。此外身體還有其他異常指標。而在美國預約治療腎結石，需要排隊三個月。這段時間，我只能吃一點消炎藥先扛著。
當時的我一心想趕在2024年入學讀博，這就必須在2023年底完成申請。只有把學術文章發(fā)出來，申請博士才有“勝算”。但我的狀態(tài)不好，進度被拖慢了。我只能每天逼自己多學幾個小時。身體狀態(tài)越不好，心理壓力就越大，心理壓力越大，就越想在第二天彌補回來，睡得也就更不好了。如此惡性循環(huán)，最終導致身體、心情和學習每況愈下。
回過頭看，那段時間我在學術方面還是有一定成果的。我寫的學術文章被歐洲最大的體育管理學術會議錄用了，我把英國簽證以及學校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了。
然后，我對自己說，“別弄了”，身體也終于扛不住了，開始尿血、嘔吐、頭疼。直到這時，我才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讀這個博士？
在順風順水的背后，還有許多深層問題待解。剛到美國時，我其實并不能用全英文來表達深奧的學術思想，至少跟預期的差距不小。做了半年多的學術，我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向。我是一個典型的“E人”（外向人格），喜歡和人建立連接。而做學術要求一個人對著電腦，每天獨自工作10個小時以上。加上我所在城市位于美國東北“大農(nóng)村”，每年11月份到次年4月份會一直下雪，整個城市都處于冰天雪地的狀態(tài)。
一想到要在這種地方待上五年，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喜歡體育，而非學術。我之前拿過國獎，那只是擅長做題考試，和科研學術能力完全是兩回事。
一方面，我想打球健身，而此時身體狀態(tài)已非常糟糕，且沒有及早治療。另一方面，我想要博士學歷，但性格不合適做研究，我的能力也不如預期。
但如果我如果放棄讀博，也就相當于否認了從大三開始規(guī)劃的這條路。沒有實習經(jīng)歷，我怎么能找到工作？
2
2023年到2024年，是我從天堂到地獄的一年。
有天我發(fā)了一條視頻： “沒什么意愿活著”。曾經(jīng)的我有很多欲望，但能力和環(huán)境達不成這個目標，生活被撕開一條口子，裂縫越來越大，我的情緒就被黑暗裹挾住了。
而那段時間，家里有老人生病了，我想回去陪他們，但是我的身體根本無法行動。最嚴重的是2023年夏天，我特別想死，抑郁癥軀體化特別嚴重，嘔吐尿血。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變笨了，一行字完全讀不下來，出現(xiàn)很大的認知失調(diào)和閱讀障礙，什么事都做不了。
我否定一切，腦子已經(jīng)不受控制了。
中度偏重度時期，我每天都在睡，吃外賣，稍微有點精神，我就查有什么自殺的方法。我也嘗試割腕，找了個剃須刀試一下，割出一條口子，我就痛得受不了了。我還經(jīng)常跑到學校頂樓，翻到欄桿外面把身子探出去，有兩三次把整個身子都盤平了。但如果我在這兒跳下去，爸媽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而且這里是學生公寓，他們可能會被嚇得要死。強烈的求生欲把我拽了回來。
重度抑郁后，我變得沒有情緒，去死的動力都沒有了，每天像灘死水一樣在那兒攤著。其實，很多抗抑郁藥是可以增加脂肪的，會讓你有動力去做事情。
就這樣，我天天在床上躺著，不去參加學術會議，項目也暫停了。導師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他問我到底怎么回事，并且勸我一定要告訴父母，因為他讀博時也經(jīng)歷這樣痛苦的階段。然而，遠在中國的爸媽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聯(lián)系了一個美國中醫(yī)給我開藥，找咨詢師。但我心里很抗拒這一切，根本不想和人說話。
爸媽勸我趕緊買票回國。我干脆暫停學業(yè)，扔掉一些行李，決定回國。那時候我的腎結石很嚴重，大約10分鐘就會尿血，坐飛機要坐16個小時，我擔心根本就回不到國內(nèi)。為此，我買了很多成人尿布。還好離開美國之前，我吃了很多消炎藥，暫時控制住了病情。
2023年國慶期間，我終于回國，在四川華西醫(yī)院就診。醫(yī)院測評檢查結果出來——重度抑郁加重度焦慮，必須住院。我坐在精神科哭了。
3
住院兩周后，情況有所好轉。這里作息規(guī)律，能睡好覺，有人監(jiān)督我按時吃藥，這些都很重要。不過，吃藥的副作用挺明顯，頭疼惡心。那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情緒，不想哭也不想笑，認為生命沒有意義，想自殺。
爸媽每天帶我逛成都的公園。我只想在床上躺著，他們非要我出去。慢慢的，我想死的念頭沒那么嚴重了。有時候他們帶我出去逛一圈，我身體很累，雖然嘴里說著“好想死”，但不會那么做了。父母在身邊，你真的舍不得讓他們傷心。
漸漸地，我有些情緒了，最開始是很難受的情緒。但我知道，只要有情緒，就說明有欲望了，病情開始好轉。
出院后，我暫停學業(yè)，每天在家里睡覺。在家人的建議下，我去幫表哥和嫂子帶娃了，這也是我康復的轉折點。
我每天在家里陪兩歲的侄女玩，下午去幼兒園接五歲的侄兒，陪他在樓下的滑梯和一幫小孩一起玩。他們都很喜歡我，會說“哥哥你來抓我們”，我去抓他們?？匆娝麄冃?，我也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開心，仿佛回到了童年狀態(tài)。什么都不想，就和侄兒侄女說話玩耍，慢慢開始有些開心的情緒了。我的狀態(tài)像一個小孩，世界突然變得簡單。我很感動，很多小事都會讓我哭。
在逐漸康復的過程中，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抑郁這段時間吃得太胖，我去打球，沒想到半月板直接撕裂，半月板和腳踝就分別做了一次手術。醫(yī)生判定我這輩子打不成籃球了。因為喜歡體育，我去美國讀體育管理碩士，申請體育管理的博士?，F(xiàn)在醫(yī)生告訴我不能打球了。感覺自己這輩子被喜歡的東西害了：你最熱愛的東西，想當成一生事業(yè)的事情，最后把你害到一無所有。
那段時間我只做兩件事：帶娃、看病。每天去體育醫(yī)院打針治療膝蓋，再去精神病醫(yī)院復查開藥，晚上接小侄兒放學，陪他們一起玩。
過年完，身體狀態(tài)好一些了，我“跑”回中山大學。正好一個師弟在那邊有房子，我就和他一起住在學校旁邊。那段時間我慢慢減少藥量，不那么拼搏，也不會一直攻擊和指責自己。雖然還是有抑郁狀態(tài)，但已經(jīng)轉到輕度偏中度抑郁，也沒有自殺念頭了。
那也是我病情好轉的第二個關鍵點。那段時間，學校正在舉辦年度院際籃球比賽，我去客串教練，也幫助學院取得了6年以來最好的成績。我完整的參與了一個集體體育項目的運轉，我能感到大家的熱血和團結。我又回到本科那種意氣風發(fā)的狀態(tài)，每天和師弟們一起吃飯、打球、聊天、打游戲，也開始接觸新的女生，想談戀愛約會了。
也是這段時間，我偶然看到一個關注很久的情感主播在招人，要做流量增量。我就去面試，我不敢說抑郁癥的事情。也許是我之前看了很多心理學相關的書，在情感方面有一些見解和積累，沒想到她很認可我，我從廣州跑到了上海工作。
實習第一個月，我干的特別好，被提拔成流量端的負責人。這也意味著我要獨自學習，沒有人帶我。很快我就有點抓瞎了。我意識到，從生病到現(xiàn)在，我好像沒有主動去學習任何東西，感覺自己越來越笨了。老板找到我說，“咱們暫時先不合作了”，她需要一個經(jīng)驗成熟的人。
又是一個打擊。如果是抑郁階段，我肯定會感覺天崩地裂。但此時的我卻認為，這是一個機會。我在這里學到了很多，發(fā)現(xiàn)自己的缺點，我要去想辦法恢復學習狀態(tài)，不再指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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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歷抑郁以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人生的容錯率還是很大的。就算不讀博，就算進入社會找不到好工作，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當然也沒那么好。就像莫泊桑說的：“生活不會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會像你想象的那么糟?！?/p>
我把治療抑郁癥的藥停了，準備參加今年秋招，找一份正式工作。現(xiàn)在的我不會去特別尋求意義，更相信活在當下。人就是要經(jīng)歷一切生而為人的體驗，察覺情緒的喜怒哀樂，變成體驗派，不再懼怕他人的眼光。
我本可以深耕情感主播領域，老板給我描繪了美好的未來。因為我經(jīng)驗不夠，他選擇和我終止合作，這都很正常，也是一個年輕人剛出社會可能會遇到的挫折。
我應該不會讀博了，我喜歡體育，但我不喜歡學術。未來，我要回大灣區(qū)找工作，那邊校友資源比較好。經(jīng)歷過瀕死的狀態(tài)，我比一般人更靠近過死亡，又在情感行業(yè)里待過，我想做中國比較缺失的一些教育，比如愛的教育、性的教育，死亡的教育。
過去我對自己期望太高，后來落入深淵，現(xiàn)在要重新出發(fā)了。我給自己打氣，也希望可以給有類似經(jīng)歷的朋友打氣。
——完——
作者明亮，一個喜歡蹲下來看世界的人。
題圖由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