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 | 查沁君
口述 | Sherry
在國內上了兩年大學后，我決定放棄國內學歷，到新西蘭重讀本科。
萌生出國讀書的想法是在大學期間，聽說新西蘭移民政策較為寬松。出于安全考慮，在美國和新西蘭兩個目的地中，我選擇了新西蘭。其實，新西蘭的教育水平不錯。在2025QS世界大學排名中，新西蘭是全球唯一一個所有參評大學均位列世界500強的國家。千禧年后，新西蘭政府取消了對中國留學生的配額限制，并簡化簽證手續(xù)。赴新留學的中國學生從1999年的四千名激增至2023年的兩萬多名。
在國內，我學的是視覺傳達。申請新西蘭本科學校時，我使用了國內兩年的成績，最終選擇了一個專業(yè)對口、學費合適的學校，繼續(xù)深造平面設計。
離移民一步之遙
新西蘭是一個靠近澳大利亞的南太平洋島國，被稱為“世界上最后一片凈土”。2015年底，當我真正落地新西蘭，這兒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返璞歸真。彼時南半球正值夏天，到處都是蔥郁的草地樹林，人煙稀少，更沒有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自然環(huán)境太優(yōu)美了。我去的城市是奧克蘭，新西蘭最大的城市，也是華人聚集地。我偶爾也去其他城市旅游，那些地方更接近于人們印象中的新西蘭，綠草如茵，牛羊遍地。
奧克蘭是一個多元文化的城市，融入其他文化圈子并不容易。而適應全新的教學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是留學生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相比國內，新西蘭教學更注重鼓勵學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老師會給出寬泛的題目，讓我們自由發(fā)揮。我就讀的專業(yè)沒有考試，成績完全基于平時成績和結課作業(yè)。每門課程都需要進行演講（presentation），這有點像國內的畢業(yè)答辯。
本科三年下來，我大概做了二十來次演講。印象最深的是大三的final presentation，我為一個衣服品牌做了一整套的UI設計，包括logo、標簽、包裝和網(wǎng)頁呈現(xiàn)。整個過程讓我很有成就感，感覺自己快要擁有這個品牌一樣。
畢業(yè)后，我在新西蘭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運營工作，原本計劃等丈夫研究生畢業(yè)后一起申請新西蘭永久居留權，但后來因為回國過年而耽擱了。原本以為只是短暫的團聚，卻因為疫情被困三年，我也失去了境內申請移民的機會。
在國內，我保留著新西蘭的工作，遠程辦公。后來因為公司戰(zhàn)略調整，主要面向游客的保健品公司轉向本地市場，我就辭職了。疫情幾年，我在國內結婚并有了孩子，但一直都沒有打消再次出國的想法。
新西蘭開放邊境后，我就在想以什么樣的方式回來，讀書肯定是最快最方便的。我考慮過商科，但商科移民相對困難，且不在移民綠色清單中。有了孩子后，我覺得學習幼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我得知奧克蘭理工大學首次開設幼教專業(yè)后，第一時間去申請，也順利拿到offer。學校在審核申請者時會考慮是否有接近幼教專業(yè)的工作經歷。“雙減”政策之前，我在國內的猿輔導旗下的斑馬英語做過培訓老師。這份跟孩子相處、跟家長溝通的經驗，對我拿到Offer應該有一定幫助。
進入奧克蘭理工大學后，我發(fā)現(xiàn)，我所在的班上90%都是亞洲人，中國人占一半。幼教一直都是熱門的移民專業(yè)，也吸引了很多中國留學生。
拿下這個碩士學位并不容易。新西蘭幼教碩士采取一年制，課程緊張。我的本科非教育相關，接觸新知識需花時間理解，還要完成大量論文作業(yè)。而且，幼教碩士一年中還要進行兩次實習，上下學期各一次，每次兩個月。周一到周五，從早到晚，要在園里待大概7個小時，周末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寫作業(yè)上，體能和腦力消耗較高。不過，班上同學基本都能順利畢業(yè)，老師會提供幫助，對國際生都很友好。
我很早就聽說，新西蘭的幼教崗位一直缺人，特別是疫情那幾年，空缺更多了。幼師的薪資也比較有吸引力，多數(shù)畢業(yè)生起薪可達中位數(shù)標準，即31.61紐幣/小時，約人民幣138元/小時。幼教也在“綠色清單”中，比較容易申請新西蘭技術移民。
不過，等我碩士畢業(yè)時，新西蘭的幼教市場已不那么缺人。和我同班的一些同學，找工作時就遇到不少困難。有人投了十幾家幼兒園，只有一兩家邀請面試。除了供需變化，也可能是因為實習經驗不足。
我是相對順利且幸運的那個。每年12月中旬至次年2月初，是新西蘭的暑假，趁假日空隙，我在多家私立幼兒園做reliever（兼職），期間還和其中一家簽了一個長期reliever協(xié)議。畢業(yè)后這家幼兒園有全職老師職位空缺，我就順利補上了。
幼兒園的“混亂游戲”
“Sherry is coming！”
每天早上，我還在路邊停車，就能聽到孩子們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大喊我的名字。我感覺到，他們正期待著我的到來。這里的孩子從不吝嗇表達他們對你的喜愛，會直接說出“我愛你”或“我想你”。當你對他們表達友好和善意，他們是能感受到的，并給予正面反饋。這些瞬間讓我開心和滿足。
我所在的這家私立幼兒園，七點半開門，五點半關門。經理會根據(jù)個人情況排班，八小時工作制，半小時午餐，工作強度剛開始較大，熟悉后會游刃有余。這里沒有加班文化，也沒必要加班。
對于剛來的中國教師來說，新西蘭的教學方式會顯得有些瘋狂。在這里的幼兒園，你會看到很多小孩在玩泥巴。其實，messy play（混亂游戲）是新西蘭常見的教學方式，即通過豐富的感官玩具和材料，如顏料、橡皮泥、沙子、粘土、粘液和膠水等，吸引孩子們的注意，促進他們的學習與發(fā)展。messy play開放性強，沒有所謂的“正確的方式”，孩子們按照自己的創(chuàng)造來練習新技能、解決問題。如果一個0-2歲的小朋友特別喜歡玩泥巴和顏料，雖然抹的全身都是，但其實可以很好地刺激大腦發(fā)育。在國內，可能因衛(wèi)生考慮，還有課程設置多、孩子自由玩耍時間少等原因，不太允許messy play這樣的操作。
當然，messy play對老師的素質要求也高，要管理好玩耍環(huán)境，讓孩子獲取知識。教師必須知道如何與孩子們一起玩，并引導他們游戲以達到教育效果。如果你走進新西蘭任何一家診所，那里也會有一個玩具箱?，F(xiàn)在很多家庭的孩子會沉迷于手機或平板電腦，當有了玩具箱，孩子往往會放下手機，想要親自動手探索。
中國和新西蘭的學前教育差異，還體現(xiàn)在教學內容上。
以我所帶的大班為例，四歲以后才會讓孩子接觸學寫字母，以便與小學銜接（新西蘭小學入學年齡是五歲）。主要目標是練習握筆、控筆，不會強制要求寫得規(guī)范、美觀或記單詞。即便孩子們寫得歪歪扭扭，也可以接受。而且算數(shù)也不會教，這屬于小學以后的內容。據(jù)我了解，國內這個階段可能更多注重灌輸知識，像教單詞、拼寫、發(fā)音等。
在新西蘭幼兒園，戶外活動是孩子們每天期待的時光。我們會確保有適當?shù)膸熧Y配比，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才會讓孩子們出去玩耍。有時候，老師可能還在幫孩子們穿外套，而已經穿好衣服的孩子，會在門口跺腳，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玩。戶外玩耍有沙坑、滑梯和各種球類玩具、平衡車等，還有秋千等標準設施。戶外老師的主要責任是保證孩子的安全，及時解決可能出現(xiàn)的安全隱患。如果是頭部或頸部受傷，即使是小擦傷，我們也會立即通知家長，并寫事故報告。
對于孩子之間的矛盾，比如推搡或打架，我們會根據(jù)具體情況處理。如果是女孩間的小矛盾，比如A因為B的一句“你今天不是我的朋友”就傷心了，我們會去開導；如果是男孩間爭搶玩具，我個人的處理方式是，誰先拿到就先玩，教他們用語言表達需求，而不是直接動手搶。我不強制要求孩子必須分享，而是教會他們等待和尊重別人的使用權。
按我的教育理念，我不認為強制分享是公平的。一個孩子先拿到玩具，就應該有先玩的權利。同時我也會告訴孩子，玩具是屬于大家的，當別人想玩時，應該學會等待和輪流使用。這種教育理念可能和某些傳統(tǒng)觀念不太一樣，但我認為，這樣會更尊重每個孩子的需求和權益。
那些特殊的孩子
我們班有一個自閉癥孩子，他很難安靜坐下來聽我講話。雖然我們不是特殊教育學校，但對這樣的孩子我們會有特別的照顧，通常是讓一個老師專門陪伴他，看他想做什么，只要保證安全就可以。
我跟他之間也有一些有趣的互動。在戶外時，他特別喜歡讓我給他吹泡泡。我們會在一個大盤子里倒很多泡泡液，讓孩子們用各種工具吹泡泡。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蘸了泡泡液后拿來給我吹，我吹出來或沒吹出來，他都會很開心。即使有其他老師在戶外，只要我在，他就一定會找我。他不會說話，我也沒辦法問他為什么。
有時候玩滑梯，別的孩子都是直接滑下來，他卻要坐在那里，等我數(shù)到三，才會滑下去。他有一些特別的點，需要我們去捕捉。他也很愿意挑選自己喜歡的玩具，會拉著我的手去玩具柜那里選玩具。這些互動都非常可愛，跟他在一起的時光，總讓我感到溫暖和快樂。
幾乎每一個園都有特殊問題的孩子，比如自閉癥，或狂躁癥，但并沒有嚴重到要送去特殊學校的程度。這時候，耐心和愛心尤其重要，我親眼目睹，園里的一位自閉癥兒童在園內老師的悉心照料下，從完全不會說話到能跟著念 ABCD的巨大轉變。
我相信，幼教老師不只是給孩子擦桌子、換尿布的角色，幼教真的能影響孩子一生。
在新西蘭幼兒園里，華人同事并不少見。我所在幼兒園約有十二位教師，五位是華人，其中一位在行業(yè)工作逾二十年的華人同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即便已近六十歲，她仍然保持著對教育的熱情，了解孩子們的興趣，甚至比年輕人還熟悉現(xiàn)代的動畫片。
“和孩子建立關系”是這份工作最大的成就感，也是最大的挑戰(zhàn)。新西蘭的幼兒園有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孩子，比如印度、俄羅斯、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加拿大等，華人老師不僅要了解和尊重他們的文化和忌諱，還要在教學中根據(jù)不同文化調整教學策略。
幼兒園不乏有調皮搗蛋的孩子。當孩子們在認真聽故事或者和老師一起唱歌、玩游戲時，總有幾個孩子在旁邊跑來跑去。在他們的帶動下，其他孩子也會跟著跑動起來，這對我來說是個挑戰(zhàn)。其實，他們只是不想坐著，想去別的地方探索。面對這種情況，我會先了解背后原因和需求。新來的孩子可能因為不懂英語而覺得無聊，我就會更換活動內容。如果孩子無論如何都不想?yún)⑴c，我會尊重他們的意愿，允許他們去旁邊安靜地玩玩具，只要不打擾其他孩子。
同事間因為文化差異也免不了摩擦。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我們通常會在孩子午餐或morning tea后，在桌上擺放不同的玩具。我希望孩子們能在一天中的不同時間段延續(xù)性地玩同一款玩具，在每次玩耍中獲得不同的東西。但另一位外國同事不同意，他認為孩子們重復玩同一個玩具會感到無聊，應該每天玩不同的玩具。這就是我們之間理念不同造成的沖突。
幼教職業(yè)的下一步
新西蘭的幼師缺口有多大？目前還沒有官方數(shù)據(jù)支撐。從宏觀環(huán)境來看，由于凈移民激增，新西蘭人口增長已達到30多年來的最高水平。加上近年來移民“大赦”后新生幼兒數(shù)量激增，本不充裕的幼教老師當然是供不應求。
近年來新西蘭多所大學正在持續(xù)擴招幼教專業(yè)。以我就讀的奧克蘭理工大學為例，該校于2022年2月開放一年制幼教碩士專業(yè)。我這屆畢業(yè)生只有三十來人，據(jù)說2025年可能擴招至140人左右。
不過，不少讀幼教的中國學生，其實是以移民為目的，拿到身份后轉行，或是以這份工作為跳板，流向薪資待遇更高的澳洲等其它國家。我的選擇是繼續(xù)在工作中學習幼教相關知識，畢竟幼教碩士只有一年，學習內容相對有限。我希望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幼教老師。
除了教師，我更重要的身份是媽媽。在孩子大約十個月大的時候，我就離開了他，來到新西蘭。他的許多成長瞬間都是由爺爺奶奶陪伴的。最近，我和孩子終于在新西蘭團聚了，他在我身邊待了將近三周，我還在不斷了解他。陪他玩時，我會觀察他的反應，了解他的性格和喜好。
有一件事讓我感到滿足。有一天我們在家包餃子，我讓孩子玩面團，他非常開心，模仿著大人搟皮的樣子，玩得有模有樣。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就沒有被允許玩面團?，F(xiàn)在，作為父母，我能讓孩子體驗自己當年沒能體驗的事情。在和孩子一起玩的時候，我把學到的教育理念和游戲方式用在了他身上?？吹剿绱丝鞓?，我很有成就感。
——完——
作者查沁君，界面新聞記者。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