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闌夕
Google拍了一支引發(fā)眾怒的廣告。
廣告主題本身很有積極向上的初衷，一名自小熱愛田徑項目的小女孩，想要給自己的偶像、跨欄項目的美國奧運選手Sydney寫信。
直到這里畫風都很正常，結(jié)果小女孩的父親自告奮勇的表示，這封信對于女兒來說非常重要，需要認真對待，但接下來不是父女倆人其樂融融的一起寫信，而是父親二話不說的就打開Google，讓AI來代筆：
「嘿，Gemini（Google旗下的AI產(chǎn)品），幫我女兒寫一封信給Sydney，告訴她有多么鼓舞人心??」
這支廣告一經(jīng)發(fā)布，就成了當代迷惑行為的又一表率，所有人都看傻了，不明白Google究竟想要表達什么，人工智能的價值難道就是替代人類情感，把本該真情流露的親筆書信變成批量生成的垃圾郵件？
目前，Google已經(jīng)撤下了廣告的電視投放，并關(guān)掉了YouTube的評論區(qū)，官方解釋聽上去有點「接受挨罵，但不理解為什么挨罵」的蒙圈感：
「廣告在播放前經(jīng)過內(nèi)部審閱，當時的反饋并未預(yù)示會翻車?！?/p>
這已經(jīng)是科技公司的通病了，人的意志不再重要，一切都以數(shù)據(jù)為指導，即使出了問題，也將歸咎于數(shù)據(jù)的失職，至于知覺、審美或是本能這樣主觀的稟賦，沒有也不需要有立足之地。
在對這支廣告的批評里，「華盛頓郵報」的社評噴得最為刻薄和毒舌，我很喜歡：
在電視上看到這則廣告只會讓我操起鐵錘砸爛屏幕，也許進化是一個錯誤，我們的祖先就不應(yīng)該離開大海。
如果你沒有看過這個廣告，你正在過著幸福的生活，我希望和你交換身份。
關(guān)鍵的是，從廣告里演示出來的由人工智能寫出來的那幾行字來看，坦率的說，純粹屬于垃圾，甚至會讓人以為這是人工智能的抵制者惡搞出來抹黑Google的。
所有對人工智能接管我們寫作的前景感到興奮的小丑——報告摘要、數(shù)據(jù)調(diào)查、兒童信件，都不分青紅皂白的被丟進同一個機器里——只會失去寫作的能力。
寫作的本質(zhì)，是以一種你可以與他人分享的形式思考。這是一種將思想、圖像和故事從大腦中取出并放入他人大腦的方法。E.M.福斯特說過：「在看到我的表達之前，我怎么掏出我的想法呢？」剝奪為自己寫作的能力，就是剝奪為自己思考的能力。
廣告中的小女孩想為她以后將打破Sydney的紀錄而道歉，她的情緒飽滿而富有張力，但Gemini根本不知道這一點，也不理解源于怎樣具體的一段人生。
這是為那些會為藥丸代替飲食感到歡欣鼓舞的人專供的廣告，如果我們還能完全消除睡眠和音樂，那將繼續(xù)成為偉大的勝利。
這支廣告相信的是，沒人想要收到一封真正來自孩子的信，太可怕了，里面可能有該死的拼寫錯誤，以及畫有六根手指頭的拙劣肖像畫。而由人工智能寫的信則充滿了時代的奇跡，雖然手指頭也可能是六根，但原因完全不同。
這些小丑接下來會想出什么？「Gemini，為我求婚？」「Gemini，告訴我的父母我愛他們？」躺在臨終的病床上，「Gemini，給我的孩子們寫一封信，說出所有我希望我能告訴他們的事情？」「總結(jié)一下在活著時我最喜歡的事情是什么？」
你錯過了！你錯過了這一切！回去，跳回海里去，忘掉它，因為這是旅程，你錯過了整趟旅程。
蘋果在前不久，也犯過相似的錯誤，在新款iPad的廣告里，人類藝術(shù)的至美之物——鋼琴、唱片、吉他、雕塑、相機——被巨大的液壓機依次碾碎，只為最終表現(xiàn)iPad包攬一切的超薄特性。
雖然「蘋果沒活兒了」已經(jīng)在行業(yè)里被討論了好多年，但大家對于蘋果的下限預(yù)期也不過是咬個打火機式的程度，完全無法想象怎樣的決策層能夠批準這么一支讓人生理不適的廣告出街。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蒂姆·庫克都是最優(yōu)秀的CEO之一，在他的帶領(lǐng)下，蘋果的股價十幾年來翻了10倍，相繼成為第一家市值超過1萬億美元、2萬億美元、3萬億美元的美國公司，但這和人們愈發(fā)的懷念喬布斯，并不沖突。
廣告公司TBWA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講過他在1997年是怎么和剛剛回到蘋果的喬布斯討論出那支經(jīng)久不衰的「Think Different」廣告的：
「喬布斯是一個米開朗基羅、凡德羅和福特的混合體，再加上一點馬基雅維利，他用那支廣告親手推動了蘋果的觸底反彈?！?/p>
最初版本的廣告文案，TBWA還很公式化的加入了「天才被視為瘋子，而我們?yōu)樗麄兇蛟旃ぞ摺惯@樣硬貼產(chǎn)品的臺詞，但在喬布斯情緒化的反對后，最終磨出了我們后來看到的成品，沒有一個詞提到電腦，卻說出了蘋果想要公諸于世的一切。
「人文和科技的十字路口」這個說法，并不是關(guān)于平衡的概念，而是在學科的交叉分布里，科技從來人滿為患、人文總是形單影只，喬布斯的不世出，正因他是徹頭徹尾的另類。
這不是在彈響某種重文輕理的調(diào)子，事實上空有人文精神而無工業(yè)意識的失敗創(chuàng)造比比皆是，我的意思是，科技本身的進步性，極易縱容自我迷戀的滋生，自我迷戀的終點，就是傲慢。
傲慢固然有可愛之處，就像「生活大爆炸」里的Nerds在回答為什么要挑戰(zhàn)繞過半個地球開關(guān)電燈時說的，「Because we can」。
傲慢在更多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凌駕于人性之上的狂熱甚至殘酷，如果一個人因抑郁癥而無法感到快樂，那么電擊額葉的特定神經(jīng)強行觸發(fā)快樂就很科學了。
晨露，蟬鳴，燈火，弦樂，悲傷，激動，思辨，困惑，松懈，觸摸，憧憬，逞強，木頭，煙氣，磕碰，踮腳，沖動，共情，表演，禮儀，選擇，清理，爭執(zhí)，愛欲，林林總總，沒有哪一樣是多余的。
只有熱心為我們生活排除冗余的自戀行為，才會讓AI替代一個女孩向往榜樣的熾烈情感，才會毀掉在他眼里代表舊時代遺骸的落后器物，才會擺出一桌預(yù)制菜年夜飯，配上加班完滿臉幸福的打工人。
我再說一遍，大公司的檢核流程，往往繁復到一個像素沒有對齊都能打回去重做的地步，而這些廣告能夠暢通無阻的發(fā)行，只能說明被異化的早已不是一兩個設(shè)計者，而是已經(jīng)徹底喪失敬畏的整個系統(tǒng)。
這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