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林子人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上個周末,2024巴黎奧運會開幕式在驚嘆與爭議中落幕。據(jù)路透社報道,巴黎奧組委于當?shù)貢r間7月28日向天主教徒和美國宗教右翼致歉,他們被在奧運會開幕式上出現(xiàn)了一個看似對達·芬奇?zhèn)魇烂鳌蹲詈蟮耐聿汀坊7碌漠嬅婕づ?。這個表演片段中出現(xiàn)了變裝皇后、跨性別模特和一位裝扮成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也被譯為“狄奧尼索斯”)的裸體歌手。
“很明顯(開幕式)并沒有蓄意不尊重任何宗教群體,”巴黎奧組委發(fā)言人Ann Descamps周日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相反,我認為藝術(shù)總監(jiān)托馬斯·喬利(Thomas Jolly)確實嘗試慶祝群體包容。我們相信這種雄心已經(jīng)達成。如果人們從中感到任何冒犯,我們當然非常抱歉。”
上述報道指出,法國在擁有深厚天主教傳統(tǒng)的同時,也有著悠久的世俗主義和反教權(quán)主義,宗教褻瀆得到法律保護;另一方面,引發(fā)爭議的那個表演片段是否就是戲仿《最后的晚餐》,也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開幕式藝術(shù)總監(jiān)喬利表示,這個場景的靈感并非來自《最后的晚餐》,而是在描繪奧林匹亞山的異教神宴。他告訴媒體,“我的作品中永遠不會有故意貶損任何人、任何事的內(nèi)容?!?/p>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文藝復興時期,歐洲人對古希臘和古羅馬文化的興趣就與他們的宗教虔誠并行不悖。英國神話學家、作家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指出,在都鐸王朝早期,英格蘭的神職人員和士紳階層就常常會談到奧維德、維吉爾筆下的神話,以及文法學校對特洛伊戰(zhàn)爭的總結(jié),“如果不懂點希臘神話,就很難真正理解16世紀至19世紀的英文官方文獻?!?/p>
在上述開幕式爭議片段中,最具“冒犯性”的或許是那位全身涂成藍色、在裝點著水果佳肴的盤中現(xiàn)身慵懶歌唱的演員。了解希臘神話的人一眼就能辨認出,他扮演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這位神祇以沉迷享樂和縱欲聞名,但這個戲謔的形象為何出現(xiàn)在奧運會開幕式上?他究竟在歌唱什么?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首先了解酒神是誰。
酒神也是喜劇與悲劇之神
在希臘神話中,狄俄尼索斯是眾神之神宙斯與人類女子塞墨勒的兒子,這位半人半神長著角、戴蛇冠,因宙斯之妻赫拉的妒火而命運多舛。在宙斯的指示下,狄俄尼索斯被送到倪薩山上交給眾寧芙仙女照料。也是在倪薩山上,狄俄尼索斯發(fā)明了葡萄酒,以此成為酒神。
成年后,狄俄尼索斯未能像其他神祇一樣在奧林匹斯山上擁有一席之地。他頭戴葡萄枝編織的花冠,拄著酒神杖,在導師森林之神西勒諾斯(Silenus)、牧神薩提爾(Satyr)和一群女祭司邁那得斯(Maenads)的陪伴下漂泊四方。在希臘神話和文學作品中,邁那得斯被視為放縱和狂熱的象征,反映了對酒神儀式和狂歡文化的描述。狄俄尼索斯去過埃及,征服過印度,在世界各地建立了自己的信仰后升入天界,坐在宙斯的右手邊,取代女灶神赫斯提亞躋身十二主神之一。
神話學家格雷夫斯指出,狄俄尼索斯的故事或許反映了葡萄崇拜在歐洲、亞洲和北非的傳播路線。葡萄酒最初以罐裝從克里特島進口到希臘,野生葡萄生長于黑海南岸,并從那里經(jīng)由巴勒斯坦來到克里特島和利比亞的倪薩山,經(jīng)由波斯來到印度。
“小亞細亞和巴勒斯坦的葡萄酒狂歡——迦南人的住棚節(jié)最初其實是種酒神節(jié)狂歡——與色雷斯和弗里吉亞的啤酒狂歡都充滿了狂飲縱欲。狄俄尼索斯的勝利在于葡萄酒在各個地方都取代了其他酒?!?/p>
酒神節(jié)狂歡的習俗從色雷斯地區(qū)蔓延到了雅典、科林斯、西錫安、德爾斐等古希臘重要城市。在公元前7世紀末到6世紀初,科林斯、西錫安和雅典當局決定認可這種信仰,建立起官方的酒神狂歡節(jié)。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公元前5世紀末,狄俄尼索斯升為十二主神之一。
酒神以沉迷享樂與縱欲的形象為人所知,但他其實也是喜劇與悲劇之神。在戲劇上演的節(jié)日里,其他事項都停止。在酒神狂歡節(jié)期間,通常會上演三部悲劇和一部短小戲謔的羊人?。╯atyr play),城市里的男男女女都會前來觀看這些劇目,之后決定哪位劇作家贏得獎賞。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希臘悲劇的誕生要早于羊人劇和喜劇,悲劇則由頌揚狄俄尼索斯的酒神贊美詩演變而來。
美國哲學家瑪莎·C.努斯鮑姆(Martha C. Nussbaum)在《政治情感》一書中指出,古代雅典的民主政體十分注重戲劇在公民教育方面發(fā)揮的突出作用,戲劇旨在教導公民,激發(fā)他們的想象力、深層情感和反思。努斯鮑姆認為,古希臘人對戲劇的重視值得當代社會借鑒,以重申共同價值觀,提高社會凝聚力:
“所有社會都需要以某些不使社會抱負受挫的方式來應(yīng)對公共悲情,并以適當?shù)姆绞綄⑼閺木植繑U展到整體。所有社會也都需要產(chǎn)生一種人們對待他人身體的態(tài)度,以幫助公民克服一種容易讓人變得有攻擊性的身體厭惡?,F(xiàn)代大國無法準確地復制古雅典的戲劇節(jié)日,但是他們可以試著理解這些節(jié)日的政治作用并找出他們各自的類似物:使用政治言辭、公共贊助的視覺藝術(shù)、公園及紀念碑的設(shè)計、公共書籍討論,以及公共假日與慶典活動的選擇和內(nèi)容?!?/p>
或許沒有什么場合比奧林匹克運動會更接近現(xiàn)代社會對古希臘文化傳統(tǒng)的致敬和借鑒了。19世紀末由法國人顧拜旦推動舉辦并演變?yōu)槿蝮w育盛事的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會,可追溯到在古希臘奧林匹亞(Olympia)舉行的運動會,它曾是紀念宙斯的宗教儀式的一部分。2024巴黎奧運會開幕式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喬利是一位知名的法國喜劇導演和演員,以創(chuàng)新和大膽的舞臺作品聞名,開幕式本身就被呈現(xiàn)為一部多幕戲劇。
以愛和歡樂面對動蕩社會
酒神狄俄尼索斯出現(xiàn)的篇章題為“歡慶”(Festivité)。塞納河上,年輕人在迪斯科舞曲的強勁節(jié)奏中跳著Vogueing,這是一種流行于1980年代的舞蹈表演風格,靈感來源于時尚雜志《Vogue》的姿勢、走秀模特和美學,其動作包括精準且尖銳的手臂和手勢、地面動作以及復雜的旋轉(zhuǎn)轉(zhuǎn)動。橋上,一張宴會長桌成為了變裝皇后、跨性別模特和街舞舞者的舞臺。
令人目眩的走秀結(jié)束后,一只法式大餐中常見的大盤出現(xiàn)在長桌中央,蓋子掀開,懶洋洋地斜躺在鮮花和水果中的酒神唱著“J’adore regarder danser les gens, J’adore J’adore J’adore (我就是喜歡看人跳舞,哦我愛我愛我愛)”現(xiàn)身。這段表演來自法國藝術(shù)家菲烈·卡特林(Philippe Katerine),在舞者們和DJ的簇擁中,卡特林接著演唱了他為開幕式創(chuàng)作的新歌《NU》(赤身裸體):
“如果我們赤身裸體,還會有戰(zhàn)爭嗎?
不會。
不穿衣服時,你能把槍藏在哪里?
藏在哪里?
當我們再次赤身裸體時,
就不會再有富人和窮人了。
是的,
無論你是瘦是胖,你都是赤裸裸的,
是的,
讓我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這段酒神表演戲謔、歡樂,是十足的喜劇風格。在古希臘戲劇傳統(tǒng)中,喜劇有其鮮明特征。努斯鮑姆指出,如果說悲劇強調(diào)的是身體的脆弱性,鼓勵同情和克服傲慢,那么阿里斯托芬式的喜劇則以直白愉悅的方式讓觀眾陶醉于人類的身體本性,通過設(shè)計身體本能挫敗某項重要計劃的情節(jié)逗樂觀眾。努斯鮑姆寫道:
“喜劇贊美這種脆弱的愉悅,同時也否定了那種非常常見的、認為人無懈可擊的虛偽。不僅是阿里斯托芬,還有喜劇節(jié)本身的精神,都站在和平一邊而爭論,因為正是在和平中,人們才可以享受美食、佳釀和性愛(甚至是放屁和拉屎)。軍事上的侵略性將這一切置于危險之中——常常沒有正當?shù)睦碛??!?/span>
努斯鮑姆通過分析阿里斯托芬的名劇《利西翠妲》指出阿里斯托芬創(chuàng)作該劇的主旨:城市的和平穩(wěn)定由一種專注于身體愉悅的戲劇精神促進。她認為,這種喜劇發(fā)掘了一種巧妙的方法來慶祝和激勵這種精神,而在現(xiàn)代社會當中,這種精神同樣需要以某種方式來頌揚。努斯鮑姆承認,喜劇的傳播與討論比悲劇困難,因為笑話和幽默往往需要一個親密的環(huán)境和共同的背景假設(shè),但她同時認為,喜劇精神能夠在一個主題下引發(fā)當代人的共鳴,那就是在全球化的城市環(huán)境中,呼吁身體的愉悅和多元包容。
她以芝加哥千禧公園的一件公共裝置藝術(shù)為例:由西班牙藝術(shù)家喬米·普倫薩設(shè)計的皇冠噴泉。在兩塊50英尺(約15米)高、約25碼(約23米)遠的巨大屏幕上,任意特定時間里都會展示兩張不同年齡、種族、階層的芝加哥市民面孔的照片。每隔五分鐘左右,面孔都會緩慢變化,屏幕中的這些臉就開始噴水,水柱從他們的口中噴出,站在屏幕前觀賞的路人就會被水淋濕,顯得傻乎乎的。這件公共藝術(shù)作品備受歡迎,在努斯鮑姆看來,它喚醒了人們對同胞多樣性的熱愛,并展示了這種多樣性是可以帶來歡笑與樂趣的。
努斯鮑姆認為,所謂的喜劇精神就是“對于人類的特質(zhì)抱著逗樂打趣的態(tài)度”,這對化解當今社會的沖突與對立大有裨益:
“動蕩社會的問題需要以一種愛的精神去面對,需要有作品去深入挖掘人們急于與其必死性和局限性相對抗的根源……任何東西,只要有助于我們以幽默、親切和愉悅的狀態(tài)而不是以絕對主義者(指向不可能的某種完美)的憤怒狀態(tài),來看待世上不公平且常常不美好的人類命運,就都是需要我們考察并珍惜的?!?/span>
在表演最后,“酒神”卡特林展開雙手伸出五指,這其實是他的藝術(shù)作品粉紅先生(Mr Rose)的經(jīng)典動作。卡特林在巴黎封城期間創(chuàng)作出了這個卡通形象,他這樣形容這個形象的寓意:“我想,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里每個人的心里都受過傷,或者發(fā)生過糟糕的事情,可能我們會習慣把它們藏起來。但Mr Rose不是,他肚皮很大,禿頭,手指缺了一根,心臟還受傷了,但他依然朝著陌生的世界熱情地打著招呼。我希望讓大家知道,他們可以像Mr Rose一樣接受自己和世界的不完美?!?/span>
顯然,卡特林將這種精神融入了這段酒神表演中。這個動作、這段表演也暗暗呼應(yīng)了整場開幕式的主題——開幕式的標題是“?a ira”,意思是“會沒事的”。在這個意識形態(tài)沖突日益激烈、政治挑戰(zhàn)重重的時代,我們都需要這樣一句安慰,需要接受自己和世界的不完美。愛和歡笑是鼓舞我們繼續(xù)前進的那劑強心針,這正是藍色酒神冒犯外表下的潛臺詞。
參考資料:
羅伯特·格雷夫斯:《希臘神話:完整定本》,席路德、王瑢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
瑪莎·C.努斯鮑姆:《政治情感:愛對于正義為何重要?》,陳燕、盧俊豪、李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
奧德·戈埃米納、安娜-洛爾·瓦魯特斯科斯:《神知識又增加了:希臘神話圖解百科》,都文譯,上海文化出版社,2021
《獨家專訪 | 揭秘奧運開幕式上那個讓全世界解說沉默的“藍精靈”》,iWeekly周末畫報
https://mp.weixin.qq.com/s/shsrPh_XRmNwKNOwHKRlHw
“Olympic Ceremony's 'Last Supper' Sketch Never Meant to Disrespect, Says Paris 2024", Reuters, July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