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盧龍恩
編輯 | 卓然
6月6日,新聞報道稱多家銀行發(fā)布公告招聘催收人才,例如湖南三湘銀行、光大銀行和微眾銀行等。
和大眾對催收員的“刻板印象”不同,銀行對該崗位的要求不低,例如三湘銀行要求應聘者學歷為大學本科及以上,還要有金融、法律等專業(yè)背景,最好還有多年的催收經驗。
這一舉動再次將催收員群體推到大眾視野。
催收員到底是如何工作的?銀行需要的催收員和以往民間貸款的催收員有何不同?
帶著這些問題,顯微故事采訪了三位催收員,有從事過暴力催收的前催收員,也有從業(yè)12年的在職催收員,還有因行業(yè)監(jiān)管收緊,跳槽到律師事務所,做訴前調解的催收員。
通過他們的講述,可以窺見:催收,本質是一場心理博弈。
催收員和債務人,在電話兩端,進行拉鋸戰(zhàn),看誰先擊中對方的要害。由此折射出,在金錢和欲望的驅使下,人的扭曲、奮力一搏和焦灼無望。
以下是關于他們的真實故事:
01 博弈
“喂,你是哪個誰誰誰嗎?你這筆錢是不是不準備還了?行,你的孩子是不是在某某小學上學呀?要不要我去接你孩子放學呀?”
2019年末,張玉衡開始做催收員,為網(wǎng)貸平臺和銀行,催收長賬期的貸款。
張玉衡所在的公司專門幫助各種機構催收賬款,有時公司也會購買資產包,即金融機構打包處理的不良資產。資產包一般都會打折出售,有時只需要幾十萬元就能買到上億元的資產,“只要你催得回來,都是你的”。
“那會兒催收員大多用恐嚇的方法要債”,張玉衡說,“和黑社會沒兩樣”。
撥通電話后,催收員會不斷試探,尋找債務人的軟肋,可能是家人或工作,然后揪住不放,直到對方主動協(xié)商還款。
如果債務人害怕被工作單位知道,那催收員就會趁熱打鐵,打電話到單位問,“誰誰誰是不是在這里上班呢?你們是不發(fā)工資嗎?他在我們這邊欠了多少錢,這么久還沒還……”
圖 | 入職后,催收員都會被培訓“基本話術”
除了言語騷擾和恐嚇外,有些催收員也會用法律做幌子。
“行了,這筆錢也不指望你主動還了?,F(xiàn)在有封律師函送到你家里了,你去簽收一下吧。最近會有工作人員帶著你當時辦貸款的信息,到你的戶籍地和你的工作地址去核實情況”。
但事實上,只要花5元,就能出具這封律師函。催收公司會在律師事務所買一個律師助理的掛名職位,就能獲得批量的、廉價的律師函。
不過,律師函只是一種恐嚇的手段,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是法院傳票?!凹兇馐悄弥u毛當令箭”張玉衡直言。
在張玉衡剛入行時,催收員的招聘并沒有年齡或學歷門檻。入職培訓只有兩點:
一是不要被抓到明顯的違法行為,注意不是不能做,而是不要被抓到;
二是丟掉同情心,這對業(yè)績沒有好處。
張玉衡的同事曾催收過一位孕婦,“她沒有什么法律知識,三兩下就被唬住了,哭著說要跳樓“。同事不予理會,又給她父母打電話,后面鬧到報警。
面對警察的詢問,主管表現(xiàn)得很冷靜,強調他們打的是緊急聯(lián)系人的電話,合法合規(guī)。抓不到明顯的違法行為,警察也拿他們沒轍,只能口頭勸誡,“你這邊不能搞了,人挺著這么大肚子,還要跳樓”。
警察掛斷電話不到十分鐘,催收員又給孕婦的父母打了電話,持續(xù)言語侮辱,“生孩子有什么用呢?生出來還不是欠一屁股債,以后會被人笑話的。人家的孩子在外面成龍成鳳,你的孩子在外面欠錢不還是吧?”
至于,催收員是怎么逃脫法網(wǎng)的?簡單來說,就是“看碟下菜”。
催收,本質是一場心理博弈。催收員和債務人,在電話兩端,進行拉鋸戰(zhàn),看誰先擊中對方的要害。
“如果撥通電話后,聽到回音,那就證明債務人在錄音?!睆堄窈庹f。這時催收員會馬上掛掉電話,換一副嘴臉,再用座機打過來。
“因為一旦私人電話給你打過來,那是肯定要給你上強度的。之所以他們對那個孕婦玩那么狠,是因為她不懂。遇到懂的人,反倒拿他沒辦法”張玉衡解釋道。
碰到新聞從業(yè)者、律師或公職人員,這類有維權意識的群體,催收員則會表現(xiàn)得更“客氣一些”。但如果債務人的戶籍地顯示在農村或山溝里,催收員也會更加肆無忌憚。
張玉衡曾遇到一個四川的農村婦女,約莫四五十歲,她說自己患有子宮癌,借網(wǎng)貸不是為了給自己治病,而是留給孩子以后上學和生活用。
網(wǎng)貸逾期后,催收員恐嚇她,不還錢,會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她一下就慌了,在有心人的引導下,跌進以貸養(yǎng)貸的陷阱。短短三年時間,債務從初期的8萬元,狂飆到26萬元。
02 躲不掉的負債
張玉衡還記得,自己剛入職的第一天,老板就甩給他300多個案子。
他看了看,這里已經死亡的債務人就有四、五個,坐牢的有十幾個,以及大量聯(lián)系不上的。
“剩下的,有一大部分是校園貸,”張玉衡說道。有些民間放貸機構會瞄準中學生和大學生,以各種方式哄騙他們貸款。沒有收入、更沒有資產的學生群體,顯然不具備貸款資質,貸款機構的真正目標是他們背后的父母。逾期三年的案子,到催收員手里時,債務人可能才剛滿十八歲。
張玉衡自身也有過負債經歷。
初中畢業(yè)后,他就輟學打工,在工地干活、做汽車銷售員,攢了一些錢,準備在武漢開川菜館。前期投了30萬元進去,因為第一次做餐飲,很多東西一竅不通,摸索了大半年才有盈利的跡象。
結果沒過多久,隔著兩條街的華南海鮮市場爆發(fā)疫情,暫停堂食、居家隔離的措施一道道砸下來。餐廳是開不下去了,只好低價轉讓,虧了十幾萬元。父母幫忙貼補了一些,但還有8萬元的漏洞,網(wǎng)貸和信用卡紛紛逾期。
有時張玉衡正跟朋友正吃著飯,催收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他心虛得臉紅,躲進廁所里接電話,生怕旁人聽到。
后來為了償還債務,他也開始做催收員,以擺脫自己被催收的處境。
從工資來看,催收員是一份不錯的工作。除三四千元的底薪外,還有不菲的提成。上手之后,一個月工資能有一萬多元,遠超本地平均工資。
“逾期三個月內的債務,提成為3%;半年以內的,提成為5%,超過半年的,提成為6%-15%,視逾期時間長短而定。對于一些不合規(guī)的、逾期超過三年的網(wǎng)貸,提成最高能達到20%-30%?!?/p>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正是因為張玉衡原本就遭遇過催收,吃透了債務人的心理,知道哪些話有恐嚇效果。面對新手常有的業(yè)績壓力,他游刃有余。
為了盡快還債,他還“兩頭賺“。白天做催收,晚上在社交平臺教人反催收。
他曾遇到一個三十多歲、負債二十多萬元的女客戶。張玉衡教她先把頭幾期還了,不然可能涉嫌騙貸,要吃官司。再教她,接到催收電話,就一味示弱,讓對方以為她好欺負,說些恐嚇的話,到時直接把錄音提交到銀保監(jiān)會和黑貓投訴。
后來,催收員果然中招了。
舉報成功后,催收公司馬上打電話來安撫,“你要是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們商量嘛。工作人員是新來的,不是很懂這些,對不起啊“。
正規(guī)的貸款機構,都會先審核申請人的征信和收入情況,確保對方有償還能力,才發(fā)放貸款。但風控總是有局限性,難以預料到各類突發(fā)事件,包括新冠疫情。
戴袁俊目前就職于某催收集團,集團在多地設有分公司,約有兩千名員工。
從業(yè)12年以來,他發(fā)現(xiàn)國內有幾個著名的“老賴之鄉(xiāng)”,分布在福建閩東、溫州、徐州等地。一看到債務人來自這些地方,他會直接跳過,不進行催收。
他曾負責催收浦發(fā)銀行信用卡的逾期貸款,三年時間里,“只要債務人來自溫州某縣,一筆欠款都催不回來”。
不過,當?shù)厝擞馄诓贿€款,并非故意賴賬,而是實屬無奈。
有些人是因為做建材批發(fā)生意失敗,有些人則是因為雙減政策出臺,教培機構倒閉、破產。
芥末堆2021年發(fā)布的《溫州教培行業(yè)報告:被“鞋都”耽誤的“學都”》顯示,溫州市僅錄入白名單的校外培訓結構就多達3100家,教培行業(yè)體量巨大。
當然,也不排除故意用征信騙取貸款的人。
據(jù)媒體報道,信貸行業(yè)屢次出現(xiàn)“職業(yè)背債人”,(關于背債人的故事,顯微也曾報道過《我是“職業(yè)背債人”:賣血不如賣征信,干一票就上岸》),其中背債人會和中介、銀行“內鬼”三方合作,以買房等理由,申請高額貸款。貸款到手后,他們就故意斷供,由此將債務轉移到銀行。
帶戴袁俊入行的師父,也是老賴?!八妨宋迨嗉揖W(wǎng)貸平臺,借的時候就沒打算還。他的資產也都轉移到老婆名下了。用他的話說就是,這輩子就這樣了,只要能拿到錢,要征信干嘛?”
師父狠起來,連徒弟都騙。他有6個徒弟,從每個徒弟身上騙走幾千塊錢后,就逃之夭夭,失去聯(lián)系。不過,戴袁俊也沒想過把錢要回來,“畢竟他教了我們那么多東西,就當交學費吧”。
03 都要過一道心理關
在社交平臺上,搜索催收員,常常能看到不少人的聲討,“凈干些昧良心的事”“做這個工作不怕遭報應嗎?”
事實上,幾乎每個催收員都要過一道心理關。
張玉衡也不斷告訴自己,狠不下心就賺不了錢。遇到債務人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他心想“你沒錢關我什么事?不還錢,我是要上手段的”。
直到他遇到一個山西男人,對方是97年生人,比張玉衡大2歲。第一次打電話催收時,對方用方言罵了他一頓,問“你憑什么找我要錢?”
后來,張玉衡用爬蟲軟件,扒出男人的親戚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電話那邊他們紛紛為男人求情?!肮烙嬍谴虻酵袋c了”,第二天男人主動回電話,說了不少好話,商量能否減免金額。
張玉衡就給他做了一份貧困證明,申請減免。但是男人又變臉了,不愿意還錢,還辱罵他。“這下?lián)Q我急眼了,因為我的業(yè)績還差一點”。張玉衡又聯(lián)系了一遍他的親戚。
第三次,兩人終于能好好說話了,男人一邊哭,一邊講述自己的經歷。年輕的時候,他在社會上做混混,被關進監(jiān)獄。出來后,他在工地干活、娶妻生子,日子慢慢回到正軌。但是才安穩(wěn)了半年,又遭遇了詐騙,有人拿他的公積金貸款了20萬元,卻只給他8萬元。
“相當于一個人改邪歸正,社會也慢慢接納他的時候,突然就被人騙了,找誰說理去呢?”這讓張玉衡想起了自己曾經的經歷,好不容易攢錢開了川菜館,結果被疫情打倒,積蓄全賠進去,還背上一筆債。
聽完男人的話后,張玉衡沉默了很久,心里很不好受。后來,他通過私人電話,教對方如何應對后面的催收。
但轉過頭,張玉衡馬上就在催收系統(tǒng)上把該男人備注“高風險”,并記錄:這個人有很強的防范心理,捏著不利于公司的證據(jù),催收難度大。后面的催收員看到這樣的記錄,就不太會再打電話催收了。
圖 | 催收后的標注
張玉衡覺得,能催回欠款,本質是因為債務人相信欠債還錢的道德規(guī)范。但是他發(fā)現(xiàn),有時候太相信規(guī)則,反而容易受到傷害。
即便干了三年催收,張玉衡也弄不明白貸款機構是怎么計算利息的,名目很多——利息、“砍頭息“、罰息、手續(xù)費等等。按理來說,手續(xù)費是不需要支付的,但是有些人就認了。
“他們遇到那種級別的困難,沒個幾年怎么緩得過來。其實我們的提成也才百分之十幾,我有時想著你少還點多好啊“。張玉衡想提醒債務人申請減免,但是所有通話錄音都受到公司監(jiān)管,他不能明說,只好適當?shù)匕凳尽?/p>
“可是,你一旦開了口子,同情心冒出來,就說不出那些狠話,也很難做下去了”。那時,張玉衡的債務已經還清,催收生涯也接近尾聲。
在職的最后幾個月,他幾乎是零業(yè)績。
同樣受到觸動的,還有戴袁俊。他曾遇到一個女人,丈夫在婚姻存續(xù)期間出軌,搭上了富婆。兩人一起買了個別墅,還要給別墅裝修。丈夫就以老婆的名義辦信用卡、套現(xiàn)了8萬多元。
別墅裝修完后,丈夫又對她拳打腳踢,鬧到法院要離婚。離婚不到兩個月,信用卡逾期。催收員打電話到女人的單位,又把她的工作給弄丟了。為了躲債,女人不得不回到湖北老家。
戴袁俊聯(lián)系上她的時候,她正在上夜班,一個月工資三千九百元,只留下一百元生活,剩下的都拿去還款。一天只吃一頓飯,餓了就喝水。重壓之下,她還患上抑郁癥。
戴袁俊以街道辦的名義,打電話到女人的公司打聽情況,結果屬實。戴袁俊不好意思再問她要錢,反而給了她六千元?!安还茉趺礃?,你先把一日三餐解決了吧,身體健康,才能掙錢還債“。
04 正規(guī)軍入場
當作為催收員的張玉衡自己的內心都有所松動時,行業(yè)的風向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
據(jù)澎湃新聞報道,2023年4月,“國內催收巨頭“永雄集團被安徽警方跨省查處,179名員工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銀行賬戶4800余萬元資金遭到凍結。多數(shù)員工因使用“軟暴力”催收,被認定為尋釁滋事罪。
“永雄出來的人,膽子都非常大,有些人會對債務人‘人肉開盒‘,還倒賣個人信息。永雄被查,主要是因為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太多了?!皬堄窈獾那爸鞴芫驮怯佬奂瘓F員工。
香港信貸及收賬管理協(xié)會發(fā)布的《中國第三方債務調解及催收行業(yè)市場調研報告》顯示,截止2019年6月,全國范圍內約有4500多家第三方調解及催收公司。
近期,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協(xié)會才發(fā)布《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貸后催收業(yè)務指引》,做出詳細要求:不應在每日 22:00 至次日 8:00 催收。與單一債務人主動通話每日不超過 3 次。催收員不應向第三方透露,債務人的逾期欠款金額、欠款時間等信息。
多位受訪催收員都認為,行業(yè)走向規(guī)范化是必然的趨勢。戴袁俊發(fā)現(xiàn),隨著行業(yè)監(jiān)管收緊,營業(yè)執(zhí)照的申請卡得很嚴,創(chuàng)辦新的催收公司不再像從前那么簡單。
與此同時,還有部分催收員跳槽到律師事務所,在銀行與債務人的訴訟中,負責訴前調解。
鄧超就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他從2010年開始做催收員,敏銳察覺到傳統(tǒng)電話催收的風險后,于2023年轉為調解員。
當銀行決定起訴逾期客戶,律所會先向法院申請財產保全,凍結債務人的微信和支付寶賬戶,為期一個月。
日常支付工具遭到限制后,客戶通常會非常著急,主動致電,這時雙方協(xié)商還款方案,就會更加順暢。這種方式能免去因查找客戶信息、撥打親屬電話,所產生的監(jiān)管風險。
財產保全的落實,也少不了法院的配合。中級法院的案件數(shù)量多,沒有多余的精力再做其它工作。所以,律所主要聯(lián)系的是縣級人民法院,雙方就執(zhí)行費用達成一致后,即可建立合作。
離開催收行業(yè)后,張玉衡開了家燒烤店,每天從下午四點半營業(yè)到凌晨三點半。與此同時,他也在努力消除催收帶給自己的負面影響。例如,習慣在對話中咄咄逼人,掌控話語權,不允許自己落下風。
張玉衡對信息也極度敏感。接到推銷電話,多數(shù)人會說“不需要,謝謝“。但他會連續(xù)反問對方,”你從哪里搞到的號碼?你叫什么名字?“
“那長期做這種恐嚇、欺騙別人的工作,會不會反過來影響日常生活中,你對別人的信任度?”聽到我的問題后,他思考了一會,說“我很難完全相信某個人,我只相信我能吃準你“……
時隔一年多,當初因婚姻負債的女人,又聯(lián)系了戴袁俊。
“我現(xiàn)在身體康復了,債也差不多還清了。以后你要是出差來武漢,我請你吃個飯吧“。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均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