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雪豹財經社 李楠

電影《熊出沒》拍到第十年，票房賺了19.39億，在“史上最卷”的2024年春節(jié)檔排名第三，國產動畫電影內地影史排第二。

比這更值得一提的是，它是國產電影中最長壽的IP。在國產動畫電影票房前十中，有4部來自這個IP。

“剛開始沒想到能做到十年，誰也沒那個膽量?！薄缎艹鰶]》系列電影出品人和制片人、方特動漫董事長尚琳琳告訴雪豹財經社。這件難以想象又堪稱珍貴的事，成為最新一部電影的主題——“十年之約”。

對尚琳琳而言，過去十年，是一段持續(xù)打破偏見的歷程。

2014年，《熊出沒》首次走向院線。如果不是孩子喜歡，成年人幾乎不會選擇這樣的“低幼兒童片”，去看“一個伐木工和兩頭熊的故事”。但隨著時間推移，觀眾逐漸發(fā)現(xiàn)了電影的合家歡屬性，主題同樣能與成年人充分連接，比如責任、友情、父愛、勇氣和追求自我。

十數年間，“國漫崛起”的聲音不絕于耳?！段饔斡浿笫w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取材于傳統(tǒng)文化IP的破圈之作，一次次捅破國產動畫電影的票房天花板，最高突破50億。

但“高光時刻”一個個地閃現(xiàn)并消失，細水長流地活下去并不容易。

一年一部、按時報到的《熊出沒》算是個異類：5億、10億、20億，邁過越來越高的門檻。能否活得更久，走得更遠，還得看下一部、下下一部。

近日，尚琳琳接受了雪豹財經社的獨家訪談，以下為對話實錄（經編輯）：

打破“續(xù)集魔咒”

雪豹財經社：《熊出沒》IP的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哪些關鍵節(jié)點？

尚琳琳：第一個是決定做院線電影。從十幾分鐘的電視系列片到90分鐘的動畫長片，是非常大的跨越。

之前沒做過院線電影，能不能做、觀眾會不會喜歡，都是打問號的，還好在此之前我們先做了一部60分鐘的電視電影，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一開始也沒想到能做十年，誰都沒那個膽量。但第一部票房就打破了當時的國產動畫電影的紀錄，給了我們很大信心。很多IP都經歷過“續(xù)集魔咒”，我們也挺擔心的。結果第二部再次刷新票房紀錄，于是就決定持續(xù)做下去。

第二個關鍵節(jié)點是第四部轉戰(zhàn)春節(jié)檔。當時，動畫電影在春節(jié)檔沒有取得過好的票房成績，一般會選暑期和寒假檔，但我們覺得總要有人去闖。好在結果是好的，讓我們有了更多創(chuàng)新的勇氣。我們后來做科幻題材，觀眾也都是接納的。

雪豹財經社：為什么用“十年之約”作為今年電影的主題？對這個IP的票房天花板和生命周期有預期嗎？

尚琳琳：對我們來說，“十年之約”是階段性總結，同時也意味著新的起點，不是大家擔心的結束之作。有人說春節(jié)檔看《熊出沒》已經是新年俗了，每年都跟觀眾見面、陪伴他們成長，是非常開心的事。

至于票房天花板，或者這個IP能走多遠，我們沒有預測，更關心的是影片好不好看，能不能讓觀眾?？闯Ｐ?。如果可以，那我相信這個IP可以走得很遠。國外系列IP中最長壽的《哆啦A夢》已經有30多部了，這么多年大家還在看。

雪豹財經社：在IP系列化方面有具體的學習對象嗎？

尚琳琳：我們很關注國內外的優(yōu)秀案例，不僅從書籍、報道上去看，甚至也會去實地參觀，但我們并沒有具體對標的對象。一個IP做十部的情況真的蠻少，能做到三四部就已經挺不容易了。

從第七部之后，我們的創(chuàng)作周期大概是兩年半到三年?？紤]到創(chuàng)作周期，我們現(xiàn)在有兩個團隊交錯并行，比如這部電影制作時，下一部已經在策劃了。國際上也有一些大公司采用這種方式，但它可能不是圍繞著一個IP，而是多個IP。

我們也在考慮開發(fā)其他IP，比如我們已經從《熊出沒》中提取受歡迎的角色，打造《趙琳的探險日記》等單獨的IP，還計劃通過自主孵化、外部合作等多種形式，開發(fā)針對不同類型受眾的其他IP。但也要承認，我們沒辦法像好萊塢一樣做五年、甚至更久的規(guī)劃，國內市場變化很快，太長的開發(fā)時間很難把握市場趨勢。

雪豹財經社：開發(fā)一個成功的IP有方法論嗎，還是偶然性更大？

尚琳琳：套用數學上的概念，創(chuàng)造一個成功的IP有必要條件，但很難找到充分條件。好的故事、可信的世界觀、有吸引力的角色，是所有好作品都具備的條件，但是不是有了這些就能成功？不一定。

除了影片的質量以外，檔期、同檔期其他作品，以及當時觀眾的心理狀態(tài)和社會環(huán)境，都會產生一定影響。如今公認的經典《大話西游》上映時票房也不好，后來才在大學生中間火起來，又輻射到更大范圍。它肯定是好作品，但沒有賺到票房。

所以說充分條件真的很難找到，但我們知道必要條件是什么，就可以盡量做得充足一點，包括檔期、宣傳策略。

雪豹財經社：你們也嘗試過一些新的IP，但都沒有達到《熊出沒》的高度，會因為高度依賴單一大IP而焦慮嗎？

尚琳琳：原創(chuàng)IP很難做，沒有IP基礎的話，要花很長時間去教育觀眾。比如改編經典IP，哪怕有些東西沒交代清楚，觀眾因為原來的故事背景，也會自行腦補，如果與原作有所不同，觀眾就會覺得創(chuàng)新。但對完全原創(chuàng)的作品，因為沒有原作基礎，觀眾就會和自己看過的所有的作品去比較，作品的創(chuàng)新就更難。而且一旦其中有些微疏漏或問題，都可能會引起觀眾的質疑。與改編作品相比，原創(chuàng)作品被挑剔的可能性也許會大一些。

但我們還是會繼續(xù)做下去。如果某部作品的效果不夠好，那說明在設定或其他方面還有缺陷，只能繼續(xù)努力。我們也希望有第二個、第三個《熊出沒》。

《熊出沒》不打算復制漫威模式

雪豹財經社：很多觀眾拿漫威和《熊出沒》作比較，你怎么看？

尚琳琳：這個說法已經好幾年了，這次主要是因為有角色集結的設定。觀眾比較喜歡漫威，也希望有國產IP能做成那樣。這種期待不僅體現(xiàn)在《熊出沒》上，只要是系列IP，大家都會說是“某某宇宙”。但我們并不是有意識地要做漫威?！缎艹鰶]》也不打算按照漫威的模式往下做，仍然會保持原有的風格和特色。

十周年是很重要的節(jié)點，2020年就在考慮怎么做才能對得起觀眾的期待，后來覺得經典角色返場是一個比較合適的方式。國外電影也不只漫威會做角色集結，《指環(huán)王》也有，系列IP想到這樣的設定是自然而然的。

雪豹財經社：有觀眾反映，在《熊出沒》中看到了其他作品的痕跡，你怎么看待這個現(xiàn)象？對你而言，這是一個需要認真解決的問題嗎？

尚琳琳：市場上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很正常，對我們都是鞭策。我看到有觀眾把《熊出沒》的畫面拿出來，和其他作品一幀幀對比，說哪里哪里是一樣的。這說明我們還可以提升，比如打斗場面、運鏡方式，如果有更創(chuàng)新的方式，我們也愿意去探索。

實際上，人類從有戲劇開始2000多年已經創(chuàng)作了海量故事，再想創(chuàng)作完全全新的故事已經非常非常難了?；竟适履Ｊ胶颓楦兄黝}就是這些，每一個故事也一定會有些地方和你以前看過的東西似曾相識，即使是公認非常好的作品也很難避免。

我很認同一些觀眾的說法，抄襲是指缺了這個東西作品就不成立了?！缎艹鰶]》并不屬于這種情況。

雪豹財經社：從首部電影上映至今，這個IP的受眾群體有什么變化？

尚琳琳：不帶孩子的成年觀眾占比在逐年升高，但今年特別高。我剛看完新數據，還挺驚喜和意外的，需要和調研公司再復核一下，看是不是真的有這么好。

貓眼今年的春節(jié)檔報告里，也專門分析了《熊出沒》觀影群體的變化。從第八部開始，完全不帶孩子的年輕觀眾越來越多。

另外，《熊出沒》對影院的拉新效果很好。一般電影市場調研會把用戶分為三種，零頻是以前沒有購過票的，低頻是一年看一兩次的，高頻是經常購票的。有調研結果顯示，今年《熊出沒》的零頻用戶超過40%。

雪豹財經社：從哪個階段意識到成年觀眾的重要性的？

尚琳琳：從第一部開始，《熊出沒》的定位就是合家歡，家庭是最大的觀影群體。但很多觀眾一開始覺得它是兒童片，有點排斥。后來隨著我們每年都做，越來越多人有機會看到它，慢慢改觀，甚至路轉粉。尤其是第八部，當時很多觀眾看完會說，“沒想到我今年看過最好的科幻電影是《熊出沒》”。

雪豹財經社：你們“拉攏”成年觀眾的策略是什么？

尚琳琳：創(chuàng)作上我們一直在兒童和成年觀眾之間做平衡，因為他們對故事的理解程度不一樣，需求也不一樣。兒童要求故事相對簡單易懂，而成年人看重反轉和深度。所以我們在創(chuàng)作故事上，一方面要有成人觀眾要求的反轉和深度，另一方面力求保證故事順暢、不給兒童造成觀影障礙。

另外，兒童對視效沒有太多要求，但成年人比較看重，所以我們每年都迭代畫面質量。但比較刺激的大場面不能讓兒童感到害怕，可以融入輕松搞笑的戲份，比如《熊出沒·逆轉時空》里熊大、熊二被縮小回到《變形記》那場里面的很多搞笑戲份，就是為了滿足兒童觀眾；而關于職場的內容，還有博士跳邁克爾·杰克遜的舞等，都是更容易觸動成年人的。

這種創(chuàng)作意識我們很早就有，但不是一開始就能做好，也是在不斷摸索和學習后有了相應的進步。比如對故事節(jié)奏的把握，我們一直在調整。今年做調研，85%以上的觀眾認為節(jié)奏是比較合適的。

雪豹財經社：很多角色形象變得越來越可愛，是出于做衍生品的考慮嗎？

尚琳琳：不是，我們的觀念是先把作品做好，再考慮哪些適合開發(fā)衍生品。衍生品始終是作品的副產品，并不是為了做衍生品而去做電影，這個主次關系還是區(qū)分得很清楚。比如小熊，當時希望能做出小小的、Q彈的效果，就拿小章的特點和熊做了結合，我們覺得那樣特別可愛，會比較討喜。

特效越來越多，成本越來越高

雪豹財經社：10年來制作成本有什么變化？

尚琳琳：投資成本肯定是不斷增加的，因為特效量增加，導致成本上漲。今年這部有70%的畫面涉及特效。另外是人工成本，動畫行業(yè)一直存在被游戲行業(yè)搶人的情況，要留住這些人也要有相應支出。

雪豹財經社：特效制作是所有投入里最燒錢的嗎？

尚琳琳：早期不太敢做毛發(fā)，因為成本高、時間周期長，從第四部才開始有毛發(fā)結算的。再往后，所有角色都有毛發(fā)了，結算量也越來越大。有時我們自己看前幾部特效都覺得有點“慘不忍睹”。10年前看起來可以，現(xiàn)在就不行，很多角色都翻新重做了。很耗成本，但值得。

這次《逆轉時空》有500多個角色返場，最后的大戰(zhàn)，同一時間涉及上千個角色，每個角色身上都有爆破煙火，各種特效分層有100多層，單幀渲染時長達到幾十個小時。還有一些鏡頭用到了群集動畫，比如很多小熊一起往前沖，用的是我們自己開發(fā)的插件，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每只小熊的表情都不一樣。

雪豹財經社：國產動畫在技術層面成熟度如何？AIGC會帶來新的機會嗎？

尚琳琳：和頂尖作品比還是存在差距。我們現(xiàn)在用的制作軟件全是國外開發(fā)的，我們也開發(fā)過一些插件，但還做不到整體軟件開發(fā)。一些好萊塢大廠的研發(fā)工程師會為某部動畫電影量身打造軟件，但并不對外提供。

目前對AIGC技術的運用基本還是在“文生圖”上。很多動畫同行或游戲公司在用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等軟件。它們在前期制作階段能夠提高效率，比如在概念設計時很快給出很多參考，但可控性存在一些問題。

我們跟國內很多大模型開發(fā)公司聊過三維制作，也探討過合作，能用的還比較少。Sora的出現(xiàn)讓大家很期待，至少從官方視頻來看已經有非常大進步。但它還沒有開放公測，不知道實際是怎樣的。

雪豹財經社：國內大部分動畫電影的中期階段由外包公司完成，方特全鏈路自制會大幅增加成本嗎？

尚琳琳：給外包公司確實更省成本，因為空檔期不需要養(yǎng)這么多人，但這種模式更適合生產單一產品的公司。我們每年上映一部，外包的不可控性很大，沒辦法像內部團隊一樣保證在什么節(jié)點一定能夠完成，質量也可能參差不齊?？諜n期的時候，團隊可以去做電視系列片。雖然電影團隊成本比較高，但還是比空轉要好。

雪豹財經社：方特是如何培養(yǎng)、挖掘并留住人才的？在這方面，你們比其他動畫公司做得更好嗎？

尚琳琳：事業(yè)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首先《熊出沒》在持續(xù)創(chuàng)作，我們也在孵化新項目，為內部人才提供更多發(fā)展空間。我們創(chuàng)作團隊的很多導演、執(zhí)行導演，都是從內部成長起來的。其次，我們會根據行業(yè)標準逐步提高現(xiàn)有人員的薪酬，每年也會按項目收益情況給團隊相應的項目獎，至少能讓大家有不錯的報酬。

最后，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的工作氛圍非常輕松。大家在一起創(chuàng)作熟悉的東西，有很多共同語言和一起進步的感覺，每次做項目都很開心。當然也有不知道怎么往下推進而頭疼的情況，討論劇情時會爭得面紅耳赤，也會一起哈哈大笑，沒有什么領導和員工之分。有些回流的同事會跟我講，方特是非常簡單的公司，把工作做好就行了。

國產動畫在持續(xù)崛起

雪豹財經社：每當爆款面世，就會有“國產動畫崛起”的聲音出現(xiàn)，為什么從業(yè)者普遍不認同這個說法？

尚琳琳：崛起是持續(xù)性的，并不是單純靠某部國產動畫電影，我們現(xiàn)在整體處于崛起的過程中。對比《熊出沒》這十幾年的發(fā)展，可以切實地看到行業(yè)的變化。

2014年《熊出沒》第一部上映前，國產動畫電影最高票房剛過億，很多行業(yè)專家認為兩億就是天花板，結果我們的第一部破了兩億。天花板變成了3億，第四部又超過3億。再后來，票房突破5億、10億，到現(xiàn)在接近20億。票房數據是不斷增長的，而且不體現(xiàn)在某一個IP上，有很多賣座的好作品，也有像《哪吒》這樣的爆款。這些都體現(xiàn)了市場的繁榮和崛起。

國際市場也是一樣。我2008年第一次去戛納時，中國公司少之又少，甚至我當時看到中國人就想請人家吃飯。后來中國公司就慢慢多起來了，2019年應該是最多的一年，中國作品也越來越多的走向海外。

雪豹財經社：達到什么程度才能算真正的崛起，行業(yè)里有共識嗎？

尚琳琳：沒有共識，但我覺得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除了在國內市場有影響力，在海外市場也能夠有一席之地，這才是更有標志性的崛起。

我記得有次看國內綜藝，有個土耳其人跟中國人交流時居然提起了《熊出沒》。因為《熊出沒》第一次在土耳其上映就創(chuàng)造了動畫電影的票房紀錄，超過當地一家大公司做的動畫，很多土耳其人甚至以為這是本土作品。

如今走出去的國產IP在增多，但相比其他海外IP，影響力還是不夠。方特的作品在海外1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發(fā)行，在英國、德國等都創(chuàng)造了中國電影的發(fā)行紀錄。我們也在幫助其他國產動畫電影走出去，比如《濟公之降龍降世》《西游記之再世妖王》《風語咒》等等。

雪豹財經社：經過一次次所謂的崛起，你會擔心觀眾對行業(yè)失去信心嗎？

尚琳琳：觀眾對國產動畫電影的包容度還是蠻高的，大家真切地希望有好作品出現(xiàn)，希望國產動畫電影能夠崛起，所以能聽到很多鼓勵和包容的聲音，哪怕只有一些做得好的地方，都會有人點贊。當然不排除會有一些其他聲音，但我覺得整體上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