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王瀟
編輯|Yang
運營|橙子
這件分秒必爭都要“續(xù)上”的事情,不是游戲簽到,不是明星打投,而是學外語。用來打卡的軟件叫多鄰國——據(jù)說可以讓人在邊玩邊學中輕松掌握一門外語。每天花幾分鐘的時間,打卡完成對應題目,可以累計一天的“勝利”,保持了多少天的連勝,意味著堅持了多久的學習。
在各個社交媒體上,都能看到花式曬出的多鄰國連勝紀錄,從幾天到幾千天,每一個增加的數(shù)字背后,都有一段和多鄰國的“愛恨情仇”——livehouse現(xiàn)場,蹦迪蹦到一半,要打卡;健身房里擼鐵,放下杠鈴的第一秒,要打卡;病床上“神志不清”,虛弱著指揮媽媽操縱手機,也要打卡……年輕人們紛紛“哀嚎”:怎么就被一只鳥套牢了!
最后一分鐘
23點59分,已經(jīng)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李婉瑩,突然清醒——今天還沒打卡。她幾乎是立刻坐了起來,緊張之下,點開App的手都有些顫抖,“還好。是簡單的聽力”,1分鐘,李婉瑩熟練地做完全部題目,趕在12點前保住了自己的連勝紀錄。
為了連勝,和時間賽跑的還有張振庭。去年1月份,他前往厄瓜多爾,上飛機之前,忘記了打卡。為了已經(jīng)超過100天的連勝紀錄不中斷,張振庭在飛機上,看著漆黑的窗外,大腦飛速運轉:厄瓜多爾比中國的時間晚了13個小時,下飛機時手機停留的還是北京的時間,也就是說,“多出了13個小時,還趕得上!”。
飛機一落地,張振庭立馬掏出手機關閉飛行模式打開App,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續(xù)上了”。
這件分秒必爭都要“續(xù)上”的事情,不是游戲簽到,不是明星打投,而是學習外語。兩個人打卡學習的軟件叫多鄰國——據(jù)說可以讓人在邊玩邊學中輕松掌握一門外語。每天花幾分鐘的時間,打卡完成對應題目,可以累計一天的“勝利”,保持了多少天的連勝,意味著堅持了多久的學習。李婉瑩同時在學習英語、日語、粵語等課程,最高連勝紀錄是365天。張振庭在去厄瓜多爾之前,已經(jīng)打卡了100多天,至今仍在學英語中。
在各個社交媒體上,都能看到花式曬出的多鄰國連勝紀錄,從幾天到幾千天,每一個增加的數(shù)字背后,都有一段和多鄰國的“愛恨情仇”——livehouse現(xiàn)場,蹦迪蹦到一半,要打卡;健身房里擼鐵,放下杠鈴的第一秒,要打卡;病床上“神志不清”,虛弱著指揮媽媽操縱手機,也要打卡……年輕人們紛紛“哀嚎”:怎么就被一只鳥套牢了!
多鄰國的logo是一只綠色的大眼睛貓頭鷹,名字叫多兒。如果你把它添加到手機桌面的小組件,那么在你沒有打開多鄰國的每一天里,都能看到這只“小綠鳥”,在你眼前變換著各種表情包。
多兒的花式“勸學”表情包,頭頂數(shù)字是保持連勝的天數(shù)。
一天不學,撒嬌賣萌:“來學一個嘛~”;十天不學,怒火中燒:“最后機會!”;如果你冷落它太久,它甚至會化成一堆白骨,空落落的眼眶盯著你,目的只有一個——快來學習吧!收集多兒的表情包,也成為很多人使用多鄰國的重要原因:“堅持到凌晨才打卡,就是想看多兒發(fā)瘋?!?/p>
與嘰嘰喳喳的多兒靠賣萌撒嬌路線不同,多鄰國還有另一個“催學大師”拽姐。她一頭紫發(fā),總愛斜著眼看人,一副高冷模樣。她出現(xiàn)的地方是多鄰國的提醒推送和短信里,“是我,拽姐。3天沒學日語了,是想怎樣?……算了,懶得管你?!?/p>
兩個形象,個性鮮明,各司其職,牢牢占領著每一個下載過多鄰國的手機桌面、App推送界面和短信界面,“勸學”堪比“催債”——每一天睜開眼,就欠多鄰國5分鐘的學習時間。
多鄰國通過一整套AI系統(tǒng),測算這些“勸學”消息推送的頻率和內(nèi)容,最大化人們的“回頭率”。據(jù)官方統(tǒng)計,最有效的一條內(nèi)容是,當你整整7天沒有打開軟件,多兒會冷淡地發(fā)出最后通牒:“看來這些提醒消息沒用,那我以后就不找你了?!笨吹竭@條消息的人,往往又撲回了“小綠鳥”的懷抱。
在這種無孔不入的催促下,竟真會讓人產(chǎn)生“我怎么還沒學習”的愧疚感,好像上學時沒完成作業(yè)就跑去偷玩,心里永遠背負著隱隱的負罪感,仿佛耳邊馬上就會傳來班主任或家長一頓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
拽姐的經(jīng)典話術。
已經(jīng)保持打卡(一千多)天的王十一是典型的“多鄰國好學生”。已經(jīng)產(chǎn)生肌肉記憶的她,現(xiàn)在如果一天結束還沒完成打卡,就會產(chǎn)生一種“總覺得有什么事沒完成”的不安感,“根本不用設置鬧鐘”,腦袋里好像已經(jīng)植入一個鬧鈴,到點就開始嗡嗡震動。
王十一最近一次印象深刻的打卡,發(fā)生在她結婚當天。
那天,凌晨四點不到,她就被“薅”了起來,按在化妝桌前。王十一知道自己這天會忙得“腳不沾地”——接待遠道而來的親戚,和家人、朋友合照,還有宴會上敬不完的酒。所以,“重要”的事得提前辦。她一邊配合化妝師瞇著眼睛,一邊掏出手機——打卡多鄰國。
所有的操作早已熟稔于心,她手指熟絡地在觸摸屏上輕舞,不到十分鐘,“今日連勝搞定”?;瘖y師小姐姐見她爭分奪秒掏手機的樣子,忍不住問,“什么游戲,這么好玩”,王十一笑著反駁:才不是游戲,這是學習用的。
當西蘭花被做成甜點
多鄰國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兼 CEO 路易斯·馮·安,曾經(jīng)在演講中提到:“通過智能手機提供教育,就像指望人們會吃西蘭花一樣,但在西蘭花旁邊你放了最美味的甜點,TikTok、Instagram、游戲…… 為了讓人愿意學習,多鄰國讓西蘭花嘗起來像甜點。”
在多鄰國眼中,競爭對手從來都不是其他學習類軟件,而是TikTok、手游等娛樂軟件。如何讓學習這件事“甜”起來,很簡單,直接把它做成游戲。
在多鄰國學習一門語言的過程,就是一個大型闖關游戲。每關都設置了連線、造句等小游戲,在長長的關卡地圖上,通過了一關才能解鎖下一關。
每天登陸可以獲得寶石——相當于斗地主游戲中,登陸即送的歡樂豆。每保持一段時間的打卡,多鄰國會送出相應的“榮譽”,解鎖不同的徽章。30天,獲得免費會員;365天,獲得DUOLingo勛章,一只金燦燦的小鳥,飽和度極高的黃色曬在朋友圈格外扎眼,“倍兒有面”。
如果中間不小心斷掉打卡,可以用寶石來兌換“激凍卡”,把這一天凍住,繼續(xù)保持連勝。寶石從哪來?每天登陸獲得。完美閉環(huán),“不管怎樣都逃不出去”。
2022年年末,多鄰國上線了最后的“殺手锏”——排行榜,像王者榮耀一樣的段位排行榜??拷怄i更多的關卡,累積經(jīng)驗值,從而提高自己的段位和排名。排行榜模式讓已經(jīng)步入職場的年輕人們“考試記憶覺醒”。一旦排名有所下降,多鄰國會貼心地送來“溫馨提醒”:有同伴超過你了哦。每個操作都精準地踩在“卷王”們的神經(jīng)上。
多鄰國發(fā)來的“溫馨提醒”。圖 / 截圖
李婉瑩感覺自己好像平白多出了無數(shù)個考試周,每到結算段位前,她都會爆刷經(jīng)驗值,定鬧鐘起來學習,甚至拿出了高考時的經(jīng)驗:不僅要會解題,分析出題思路更重要。
經(jīng)驗值的提高,靠的是解鎖關卡數(shù)量。如何才能用更短的時間,解鎖更多的關卡?一種“作弊”的方法是,多學幾門語言。一門語言越往后學越難,通關所需的時間也就越多,李婉瑩索性多開了幾門語言,都在入門的簡單模式,闖關效率大大提高。那段時間,李婉瑩每天至少會在多鄰國上消耗1個小時。為了維持排名,連春節(jié)都在“苦戰(zhàn)”??蛷d里是包餃子看春晚闔家歡,房間里是獨自一人捧著手機在“小綠鳥”卷段位。
無數(shù)個在排行榜上“卷生卷死”的李婉瑩們,為多鄰國貢獻了漂亮的數(shù)據(jù)提升。
在排行榜功能上線后,多鄰國用戶的總體學習時間較之前增加了 17%,參與度高的學習者(每周 5 天,每天至少花 1 小時學習的用戶)數(shù)量增加了兩倍。
這指向了多鄰國在發(fā)展過程中,最看重的數(shù)據(jù)指標之一——用戶留存率。
這背后是多鄰國與傳統(tǒng)教育類軟件營收模式的分野。在傳統(tǒng)的教育學習軟件中,營收大多靠增值服務拉動。被拉進軟件的用戶,最終會被導向更高級專業(yè)的付費課程或者教輔、學習機等線下產(chǎn)品。
但多鄰國則希望,用戶可以一直停留在App內(nèi)。在多鄰國的營收中,72%來自訂閱服務,即購買多鄰國的會員。像所有的視頻網(wǎng)站會員一樣,多鄰國會員最重要的功能是,消除關卡之間的廣告。
有人在僅僅打卡了4天的多鄰國后,就因為無法忍受廣告,果斷充值了全年訂閱。在網(wǎng)上,也隨處可見拼會員,教你如何更便宜買到多鄰國會員的帖子。
當然,廣告本身也是多鄰國的重要收入來源,也就是說,哪怕用戶一直沒有開通會員,但只要停留,多鄰國就一定有錢賺。
2023年第三季度,多鄰國的營收達到了1.38億美元,位居同行業(yè)前三,較2022財年同期的9607萬美元增長了43%,月活用戶也突破了8000萬,較上一財年同期增長47%。
社交平臺上多鄰國的拼單帖。圖 / 截圖
學了,但又好像沒完全學
當學習這顆西蘭花,被抹了奶油,撒上糖霜,徹底成為一道甜品,還有多少人在乎西蘭花本身的“營養(yǎng)價值”?
王十一在幼兒語言輔導機構工作,她發(fā)現(xiàn)多鄰國的學習邏輯和她在教小朋友時英語時,別無二致。用游戲吸引興趣,在玩中認知各種單詞和句子,做對了就獎勵小紅花。
只是對于成年人來說,小紅花變成了連續(xù)不斷地正反饋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意義感”。通過AI預測,多鄰國將用戶的答題正確率控制在80%左右。低了,人容易畏難,無法堅持;高了,會被嫌棄簡單,學不到東西。
在一次次答對題的“好棒”和“泰褲辣!”之后,手指總會不自覺地來到“繼續(xù)”。做題,且連續(xù)不斷地做對題,足夠喚醒深埋在每個人心中的“做題家”血脈。耳邊仿佛又響起家長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除了學習,你別的什么都不用管。
多鄰國答對題的頁面顯示。
通關做題提供的沉浸感,不輸給任何一款短視頻軟件。反而由于學習本身的永恒正確性,帶來更多的心理滿足和認同。畢竟,沒有人能說,學習是在浪費時間。
李婉瑩清楚地記得在使用多鄰國的前150天里,自己還會認真學習、背誦。但到了150天之后,打卡變得越來越敷衍,有時一分鐘就能搞定,心里也只剩一種想法:保持連勝,打滿365天。這個期限是她自己設置的一個執(zhí)念,單純因為“一件事情能堅持365天好像很厲害”。
剛剛使用多鄰國20多天的鄭維,正在把每晚刷抖音的時間變成打卡多鄰國。沉浸在短視頻的日子,總是“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然后每夜伴著虛度光陰的自責感睡去。尤其刷到朋友圈里自己的同學利用閑暇時間考過了注冊會計師證,自責和愧疚感會達到頂峰,好像“只有自己什么都沒做”。
多鄰國給了所有人一個情緒的出口,打卡記錄標記了時間的流速,那些不知道做了什么而虛度的光陰從此有了名字——學外語。
至于,語言水平到底提高了多少,似乎變成了最無人在意的事情。對于從小接受應試教育的中國人來說,多鄰國更像一名外教,教學方法非?!八敛环薄K艞壛藗鹘y(tǒng)的語法、結構,靠游戲中的不斷重復,直接建立語言環(huán)境,試圖讓人在不自覺中,將單詞、發(fā)音和釋義對應起來。
這種方法非常依賴于語言環(huán)境的建立,但使用多鄰國的人,往往很難有持續(xù)的對應語言環(huán)境,關上軟件,立刻回到中文環(huán)境,所以實際上,看似每天都在學,但其實效率不高。
王十一在多鄰國學日語學了三年多,幾乎通關了所有的課程關卡,但只能做到在看日本動漫時對一些單詞“有點熟悉”,在她眼里多鄰國只能“當個興趣學學,不能真的用來提升語言能力”。
鄭維原本的目標是年后去日本玩,可以進行基礎的日常對話。但多鄰國一上來就開始教1234的發(fā)音和寫法,用的也不是傳統(tǒng)的單詞釋義和記憶方法,而是通過連線或例子讓人來猜測意思。二十多天下來,鄭維發(fā)現(xiàn)自己只記住了一些日語讀音,有時還和意思對不上,“感覺很混亂”。
把多鄰國真正用于日常對話似乎也有點難,因為里面有些例句“真的不像人說的”。在多鄰國的世界里,豬可以數(shù)現(xiàn)金,馬也可以找工作,而人類都“躺在猴子身上睡覺”。有的例句直接改變物種,“我是起司”,或者“你像餐廳的米飯”,人們只能哭笑不得感嘆:多鄰國好像在罵我,但沒有證據(jù)。
而這些句子有可能也真的不是人說的。一月初,多鄰國被曝出已裁去數(shù)千名員工,這些員工此前都是在全球各地雇傭的大量外包翻譯工,而他們已經(jīng)開始逐漸被AI取代,剩下的合同工日常內(nèi)容也僅為審閱 AI 生成的內(nèi)容。
多鄰國比我更懂工作。圖 / 截圖
博主@驢立領 發(fā)過一條微博詢問:那么多人練多鄰國是要干嘛,又不要出國又不考試。最高贊的一條評論是:“年輕人有自己的佛經(jīng)要念。”
只要做題打卡,連勝紀錄就會增加,仿佛生活也能跟著進入“努力就有收獲”的向上軌道。
多鄰國是“西蘭花”或者“甜品”,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進嘴里的一刻,是不是獲得了真實的滿足。至于最后真正學到了什么?
“開心就好。”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