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楊佳
編輯|杜銳鋒
年輕人想學點東西，怎么就這么難？作為成人短期培訓的典型，夜校憑借價格低、課程種類多而迅速爆火，成為想要學一門“手藝”的年輕人的心頭好。僅2023年，社交平臺上“夜?！钡乃阉髁客仍鲩L980%，相關筆記評價數(shù)同比增長226%。上海市民藝術夜校的9月秋季班，峰值期超65萬人在線搶1萬個上課名額。這些利用業(yè)余時間提升自己的年輕人，卻意外地迎頭撞上迅速失范的行業(yè)現(xiàn)狀。服務縮水、師資水平下降，報名者甚至要“付費體驗上班”。一名月流水超30萬的夜校從業(yè)者表示，這個行業(yè)缺乏約束，，“或許會比傳統(tǒng)教培更早隕落”。
到底是“舊瓶裝新酒”，還是“換湯不換藥”？以下是夜校從業(yè)者們的真實故事：
毛陽是從新聞中窺見“夜?！眲?chuàng)業(yè)契機的。
2023年8月，上海市民藝術夜校9月秋季班開啟報名，峰值期超65萬人在線搶1萬個上課名額，其中最受歡迎的零基礎手工皮具課和烘焙課，僅16秒就被搶光。
圖 | 新聞中的夜校熱
聲樂、古箏在內(nèi)的多門課程1分鐘內(nèi)滿員。場面之火爆，不少人形容“比演唱會門票還難搶”。
做過多年教培的毛陽意識到，“這是個很好的轉型機會。”
相較于兒童培訓，夜校這樣的成人短期培訓受政策影響小，也不需要太多人力投入，可以采用大課教學模式薄利多銷；對消費降級的年輕人來說，成本也更低，容易成交。
其次，部分技能還有補貼激勵，學會了就能馬上回本，如之前深圳“潮式鹵味”制作專項職業(yè)能力考核，只要通過考試就能領取1700元補貼。
更重要的是，目前夜校的生源豐沛?！斑@幾年就業(yè)環(huán)境不好，大量年輕人擔心失業(yè)，渴望通過業(yè)余時間學習一技之長?！泵栒f，比如上海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每年組織的技能培訓，咖啡、花藝等課程總是人滿為患。
在簡單對“夜?！笔袌鲞M行考核后，毛陽決定開辦夜校。按照她的設想，夜校收費不用太貴，一節(jié)課收費在100元左右。
“夜校針對的是成人，模式也容易復制”，到第三個月時，毛陽的夜校已有幾個“校區(qū)”、10門課程涵蓋手藝、技能兩大類，學生超400人，其中布藝手工課、書法課、咖啡課還售賣相關產(chǎn)品，月流水一度達到30萬元。
如果說毛陽的夜校仍屬于傳統(tǒng)教培模式，成都的夜校從業(yè)者皮皮則展示出這一行業(yè)新的內(nèi)涵與吸引力。
“八九十年代的夜大，大部分都是為了拿文憑的，比不上現(xiàn)在的夜校課程豐富”，皮皮展示了他所在學校的課程，除了書法、烘焙、舞蹈等傳統(tǒng)課程外，還有考公、化妝、滑板、調(diào)酒、銀飾等課程，所有課程收費都是500元12課時。
“這些課程事實上成為了社交的手段?！逼てふf，城市公司人員流動大，許多年輕人難以通過工作結識朋友，興趣為導向的夜校就為彼此提供了“擴展圈子”的機會。
花幾百元認識新朋友，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劃算的事情。
而在小城市，夜校成了年輕人低成本學習途徑之余，也豐富了他們匱乏的精神生活。生活在四川內(nèi)江的陳思麗，以499元的價格，報名了8節(jié)咖啡鑒賞課程，“以前小城市哪來咖啡鑒賞？咖啡館都沒有幾個?！?/p>
“不是酒吧去不起，而是夜校更有性價比?！痹谠S多從業(yè)者看來，夜校不僅是學習和提升的場所，也是年輕人新的生活方式、社交娛樂的組成部分。
這一產(chǎn)業(yè)仍然有巨大潛力。
毛陽之所以開辦夜校，除了想轉型、給年輕人提供切實的幫助，還有一重原因是“夜校模式簡單、成本可控”。
不同于需要先租下場地再進行營業(yè)的補習班，學校事先負擔極重的房屋成本，課后還需要布置作業(yè)，“夜?！辈捎玫氖窍日猩_定滿員再進行場地租賃、開班授課的模式，盈利的確定性得以保證。
同時夜校的人力成本相較于其他培訓模式低，還能跨界合作，找業(yè)界的成熟手藝人授課。
毛陽解釋，夜校的授課內(nèi)容難度并不大，加上不像學科培訓’有“提分”等要求，因此師資需求上并不高。甚至不需要教師資格證，也不檢查辦學資質(zhì)，“風險非常小”。
但隨著夜校行業(yè)的發(fā)展，這些優(yōu)勢也成了夜校的弱點。
夜校出圈是因為其收費低，市民夜校屬于官方辦理，不以盈利為目的，且辦學有補貼，所以在價格上一直非?！傲夹摹?。但當夜校成為創(chuàng)業(yè)項目，成本自然也得核算。
創(chuàng)辦夜校之初，毛陽最先開設的是英語口語課，授課老師是之前合作過的英語老師，按照每小時200-300元一小時的課時費支付費用，教學地點則是分時間段租賃的教室，租金約為80元1小時。
“一次開課的成本約在400元”，按照一周2次開課，1個月8次課程計算，一個月的成本大約3200元，“至少需要10名學生，這門課程才能盈利?！?/p>
因此，許多夜校并不能如約開辦，虛假宣傳嚴重?！澳阍诰W(wǎng)上看看，很多計劃開夜校的年輕人，還沒開始就敗在了招生上?！泵栒f。
夜校盈利的第二個難點則是“續(xù)課”。
“夜校盈利邏輯和批發(fā)市場的薄利多銷類似，必須要讓客戶們不斷購課、上課才能賺錢”，在長沙做夜校的石勇說。
由于夜校的定位是“興趣培養(yǎng)”，課程設置大多淺顯，學員在學習一段時間后要么轉去更專業(yè)的機構學習，要么轉移興趣去其他的科目，“夜校必須更低價、開設更多樣的課程來留住學員”。
“以前每人平均學費在80元到100元，今年統(tǒng)一只能售賣500元10節(jié)的課包了”，這意味著至少15名學生毛陽才能開始盈利。為了獲取利潤，她不得不將招生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從10人小班擴充到20人大班。
同時，毛陽也和一些機構建立了合作，讓對方提供課程以及讓渡部分權利實現(xiàn)盈利。比如開設咖啡鑒賞班，就是和一名咖啡店主兼咖啡師深度綁定合作，除付部分課時費用外，毛陽答應對方“可以在不傷害課程體驗下進行部分產(chǎn)品推薦”。
“熱門課程受眾大，來上課的人多”，皮皮舉例，尤克里里等科目最受歡迎，經(jīng)常剛有空位放出，就被預定，市場上的心靈療愈、芳療等課程紅火之后，也被提升了日程——課程無一例外，售價都為500元12個課時。
迅速跟風開課程的弊端也十分明顯：沒有時間沉淀，師資水平得不到保證。
為了節(jié)省成本，許多夜校不會專門聘請老師，而是采用兼職，穩(wěn)定性自然無法確保，往往會出現(xiàn)一門課好幾個老師拼湊講課的情況。招生時承諾的名師，也或許只會出現(xiàn)一次。
限制課程期限，不允許退課也是夜校的常用手段。
“我們會規(guī)定半年之內(nèi)用完課時，學員中途可以換課、轉課，但不允許退課”，皮皮說，有的學校還支持12節(jié)課時跨選，由于不同課程所用課時不同，500元的“課包”里總會剩下一些課時，以便讓學員繼續(xù)充值。
“這些經(jīng)營手段，都還算是很良心的”，石勇解釋，“你可以理解為夜校就是一群青年人聚會，然后請了資深人士來分享，認真學習還是可以學到知識的?！?/p>
但隨著入局者變多，如今的夜校領域已亂象叢生。
石勇解釋，雖然開辦夜校成本不高，做到一定規(guī)模后還是需要經(jīng)營、協(xié)調(diào)課程、場地，收集上課反饋，還要自己去和老師溝通，壓力并不小，“賺的是辛苦錢”。
因此有不少人選擇繞過“經(jīng)營”，直接盯上了夜校背后的“流量”生意。
“這些團隊不做培訓，只做引流”，石勇介紹，這些人大多是臨時組成的團隊，會開設多個賬號，分門別類招募想上夜校的意向用戶，隨后將這群人集中在群里。
當群里的用戶達到一定規(guī)模后，團隊再去找相關機構，如樂器售賣行、花店、咖啡店、健身工作室以“精準引流”的名義進行合作，讓這群繳納了“學費”的消費者，到對方店里“上課”，和店家“五五”或者“四六”分賬。
這些學員并不知道自己成為了“人頭”，付出昂貴的費用“購買8節(jié)推銷課”。而對于店家來說，如此精準的“消費者”進店，往往不會認真授課。
只有引流團隊兩頭收錢，既收了學員的培訓費、也收了店家的推廣費，賺得盆滿缽滿。
“學員意識到自己被當作人頭后，維權往往很困難”，石勇說，在報名“夜?！睍r，團隊沒有簽合同，且用私人賬戶收費，金額不大，幾乎無法被追回，“而且對方也確實提供了‘課程’，還愿意補幾節(jié)課程、給你換‘學?！?，說理都沒地兒去?！?/p>
信息不對稱，也讓“付費上班”的段子照進了現(xiàn)實。
不同于上述的“付費聽銷售”，許多夜?！皠?chuàng)業(yè)課”還有實踐安排，即學員能夠去店里面切實的體驗創(chuàng)業(yè)——但能體驗的多是體力活，如咖啡店里做店員，相當于免費勞動力。
“這樣下去，夜校遲早會變成收割韭菜的代名詞”，石勇有些擔心。
毛陽也有些焦慮。
但前一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不少兼職老師積累一定名氣和學生資源后，開始自己在外面籌辦“沙龍”，轉走了許多學生，這也意味著，毛陽必須做出一個選擇——如果繼續(xù)維持夜校，需要招募一批全職老師；如果繼續(xù)兼職的模式，“學生總有一天會走完"。
“這個行業(yè)沒什么契約精神”，毛陽嘆了一口氣，“惡性競爭下，或許夜校比傳統(tǒng)教培消亡更快”。
“實在辦不下去了，手上的幾百個學生，就低價轉給引流團隊吧”，她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均為化名）